刘莉娜
薛老今年九十,挥墨自如,看他作画的过程简直是另一种艺术:一双苍老的手,握住毛笔的手指却灵活流畅、翻转自如,柔软的笔尖仿佛有灵魂一般,落在纸上时粗时细,或虚或实,线条宛若天生天长。聊天中,薛老更显耳聪目明,对自己过去的作品如数家珍、“指挥”女儿翻找画作时精准无比,对自己在绘画上的体会与追求既清晰又清醒。看到这样的薛老,就仿佛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和从心所欲不逾矩都集于一身,运筹帷幄而又烂漫不羁,让人不禁觉得,九十岁,也不过是第三轮“三十而立”的开始吧。
事实上,在绘画这件事上,薛老丝毫不输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在疫情之前常年坚持去山中写生。“这些年来,我写生去南方比较多,江浙一带,还有江西、福建、四川,北方则是河南、山西、河北等地。八十岁时,我还能挟个本子在高高的山上跑来跑去,看到雄伟的高山,也要忘乎所以地振臂高呼一声——大山,我来了!”
谈到写生,薛老很有心得。在他看来,虽然现在的拍摄器材高清又轻便,自己年岁已高,让女儿或学生去拍了照片来临摹才是最优方案,但照片再清楚、再逼真,也比不过身临其境的感受。薛老说:“大自然是最丰富的素材宝藏,哪怕是同一处,不同季节、不同光线,甚至遇风遇雨,所得都是不同的。太行山我去了六七次,每次都有新发现,雄伟的、秀丽的、空灵的……时有不同感受。另外,在自然环境中的放松甚至放纵的情绪,是特别好的创作状态。”
在薛老看来,写生之于山水画,是一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必要过程——“造化”,即大自然,“心源”,即作者内心的感悟。艺术创作来源于对大自然的师法,但是自然的美并不能够自动地成为艺术的美,因为这个转化过程,从本质上讲并不是再现模仿,而是更重视主体的抒情与表现,是主体与客体、再现与表现的高度统一。而这种统一,正需要画家对大自然有真实的感触。
如此,再看薛老家里墙上挂着的各式山水画,仿佛更多了几分山风艳阳,愈加真实。事实上,这也正是薛老中国画的一大特色,因为“笔墨当随时代”正是他的创作宗旨——画画的事情,加入创新,有人欣赏有人不欣赏都很正常,重点是时代的审美需要。但如果你因此而想要和他探讨作品中的“创新”观,他会笑眯眯告诉你:“我的画啊,创新是来自于民族传统。”何出此言?还是要从薛老投身绘画的丰富经历中找答案。
薛邃,生于1931年,祖籍江苏昆山,居上海。最早,他秉承家学,自小跟着做私塾先生的父亲学习诗、书、画。而青年时代他考取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时,却是选的油画专业。“因为身体原因,没多久我就退学了,但这一段学习西画的经历,却促成了我很多的反思与沉淀,当我再次回到中国画时,我想清楚了很多,从此再没有离开,觉得中国画尤其山水画是具有超前的魅力,无愧于世界艺术之林的瑰宝,是无法替代也无法被同化的。明乎此,我觉得还是应该立足于我们自己肥沃的土地,去栽植参天大树,播种芬芳兰茝,同时,也不妨灌植一些野菊山花。”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这一段常人眼里的“弯路”,在薛邃看来却是“礼物”——在他看来,人的一生何其丰富,对人对事,所有花上去的时间都是没有浪费的,所有的经历都会留下痕迹,继而带来影响。“当时最早只能接触到的是苏联绘画艺术,尤其是列宾等现实主义画家,给年轻的我带来了特别的震撼。到改革开放之初,我接触到一套书叫《世界美术全集》,当时也是因为我在学校教授国画,才有机会阅读到此类的图书。至此我才得以看到除俄罗斯以外的艺术,有欧洲、非洲地区的绘画。再后来,我有机会去德国交流绘画,有一天的时间去柏林博物馆参观,当时陪同的人想我一定会去看欧洲的提香啊伦勃朗等的经典之作,但我没去,转而去了非洲馆,在那里我感受到了非洲艺术的野性与质朴,我开始在自己的水墨画中尝试融入非洲艺术的原始感,居然很和谐。与此同时,我也非常喜欢马蒂斯、夏加尔、高更的作品,特别是高更的风格是从日本的浮世绘而来,这也给我的山水画创作带来很大的启发;另外,再逐步吸收了一些像毕加索、米罗等的风格。图式方面,我借鉴了康定斯基的构成,但我是用中国画的笔墨语言进行融合变形,所以在保证整体趣味的同时,并没完全变成了‘康定斯基,因此大家会觉得仍旧是一幅中国画,但是却有些新意。”
除此之外,还值得一提的,是薛邃的山水画中往往会有很大比重的人物出现。对此,薛邃表示,在中国绘画中,当山水还未从背景的角色中独立出来时,人物画一直是主角。随着时代的推移,山水画成为主要門类以后,人物才渐渐淡退出主角的位置,但仍有许多画家在山水画中,把人物放在比较重要的地位,兼画人物的山水画家如赵孟頫、王蒙、文徴明、唐寅、萧云从,乃至清代华嵒、石涛等。“而我之所以常在山水中安置人物,其一是丰富了画的内容,而人物与天地山川本就是有感应的,另一方面,我的有些题诗题跋,是描绘了人物在山川林泉中的高蹈雅致,这就更需要以人物形象来加以表现。但这也是画家们的一个课题,要留待一段时间的探索,才能找到合适的表达。”
记者:从您开始学习国画到现在,已经与之结缘六十余年了,可以和我们讲讲您最初是因为什么选择拿起画笔的么?
薛邃:不是六十年,是八十年。这大概是我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也许还有点小天赋。我从小喜欢绘画,家庭环境更促使我走上了绘画道路。我父亲是一位私塾老先生,他能诗会画,家里还有一些芥子园画谱之类的书,因此我也拿起画笔,漫漫长途,竟然走了七八十个年头。
记者:很多人都觉得您的中国画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画了,而是有一种现代意趣在里面。在传统中国画的基础上,您又有了哪些创新呢?变法的根据来自哪里?
薛邃:对于我的画,很多人觉得很“新”,其实我仅仅是在传统的继承中,汲取了许多规范程式以外的元素,画了许多年的传统山水,渐渐地感到有点视觉疲劳。而宋元以来,许多有成就的画家,都是把传承与创新,作为一种追求,元代从宋画中升华是一大变,晚明清初更是涌现大批别出机杼的画家,如董其昌、八大、石涛、戴本孝等等,因此我有了“通变”之想,广泛的学习和撷取前所未曾拥有的艺术形态。追溯古老艺术,譬如敦煌和其他石窟的壁画,以及民间原始状态的绘画形态,这些未雕之璞,蕴藏着无穷的美感形态。但照搬是下策,感悟和以人为主变化运用才是合理的途径,因为这些原始状态的画,充满着生气和异趣,给了我极大的启发,于是我步入了传统程式外的领域,渐渐形成自己的画风。
记者:我们知道您十分喜欢外出写生,最近还出门么?
薛邃:这一年多因为疫情,就很少出门了,但在这之前,我几乎每年都要去山野写生。关于写生,我有两种认识,其一,自然界是最好的也是最用之不竭的画本,能提供画谱以外的种种形态,具有千变万化结构,也能催化新的技法。其二,对于自然界真山实水的观察,会产生许多性状的推想,雄伟、秀丽、厚重、空灵等都是产生画品画格的启示。
我的写生,大都撷取要领作素材记录,是从为我所用的需求出发,因为这样可以避免为实景所缚。而一幅作品的产生,须思虑周到,从感受到完成,期间包含有画家对自然的认知、消化到释放的过程,乃至注入多方面思考、立意、构图,加上诗意的阐发,这就是“厚积薄发”,就是“内法心源”,古人所谓的“通变”也即在此。
总之,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佛家的所谓“渐”而非“顿”。用心,寻求积累,思考是唯一的途径。
记者:山野之中可有什么趣事和我们分享?
薛邃:有一次,我在小山坡上写生,四周静悄悄的,我隐约听见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一条一米多长的蛇,正盘在我的草帽上,也许是带的面包的香味把它引来了,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约十分钟后,蛇才慢慢游去,我赶紧逃离这里……还有一次,我在山上写生,流连忘返,以至于下山的时候天都开始黑了,路也渐渐看不清,我们飞快地下山,因为走得太急,腿疼了好几天。
回家后,我给穿的跑鞋也画了一张“像”,以示感谢——谢谢它带着我看过那些美景。
记者:虽然今年您也已经90高龄了,但您依然每天坚持绘画。因此绘画对您意味着什么呢?
薛邃:步入鲐背之年,幸喜思维尚可,能经常画画写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做自己最高兴做的事情,已是一种幸福,是对生命的鼓舞。我要再作努力,进一步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