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先生和帕丽

李昱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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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到村上时，厨房的大师傅就是赛先生了。他个子高，瘦，戴棒球帽。常戴的帽子有两顶，一顶蓝色，一顶灰色。赛先生之前在乌鲁木齐大餐厅干过，大概自己也觉得到村委会做饭是屈才，人看上去有些傲，不怎么搭理村上的女干部，除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赛先生拉的面好，细而匀称，透亮，根根泛着油润的光泽。拉面配菜一般一到两个，只一个也足够好，是新疆人做拌面爱吃的家常菜，肉、土豆、西红柿、青红椒是必备的，再加豇豆或者芹菜混炒在一起。赛先生在的时候是冬天，豇豆贵，芹菜用得多，有时也换成白菜。这道拌面菜，新疆家家户户都炒，味道都不一样，赛先生炒得格外香，配上好面，就两个字，攒劲。每到吃饭的时间，大家都喜气洋洋，辛苦半天，有美食入口，是一件很管用的事，简直比领导训半天话，开一晚上会还有用。大家对赛先生客气，男干部们一见他除了握手，还要递烟。人家摆摆手说，现在不方便，做饭时抽烟不卫生。真洋气。

赛先生是临危受命来大食堂做饭的，他从乌市回来过年，刚好赶上新冠肺炎疫情出现，回不去，只能待在家里。村领导像寻宝一样寻上他，他父母也十分高兴。因为赛先生还没有结婚，留在家里结婚的几率大些，这大概是他只对村委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比较热情的缘故。

赛先生算是暂时在我们村委会安定下来了——如果帕丽不在的话。

2

帕丽是赛先生之前大食堂的厨师。我听说过她的事，她老公刚生病时，孩子才1岁，等到孩子2岁，帕丽成了寡妇。村委会解决困难诉求时，她家唯一的牛难产死在圈里，帕丽嘴唇焦干躺在床上，孩子在床边拿一块干馕啃，脚上厚厚的袜子，配一双凉鞋，那时已是9月下旬，早晚10度左右的温度，凉。帕丽是邻县嫁过来的，村子里连个娘家人也没有。妇代会主任有些着急，说帕丽太犟了，村里和她情况差不多的，都是靠着低保，或者娘家婆家过日子的，帕丽非得找工作，还不想当环卫工，说没意思，不喜欢。孩子鞋都没有，还嫌弃东嫌弃西的。妇代会主任愤愤地嘟囔。当时也不知道谁提的建议，食堂的厨师要开农家乐（现在是前前任厨师了），已经说了好几回，想走，不如让帕丽来干吧。这么着，帕丽成了爱克村食堂的大师傅。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错误的举措，帕丽做饭实在不怎么样。一开始是形神俱下，一锅食材往往看不出本来面目。生熟案子也不分，早餐的凉拌菜一股子羊油味。有人提意见了，帕丽倒是愿意改，改了之后的菜顏色看上去悦目不少，西红柿放得尤其多，红艳艳一锅，但，还是不好吃，做什么都一个味道，水煮的味道，腥膻的味道，食材们你不搭理我，我不搭理你，寡淡孤立的味道。帕丽待人也不热情，大家猜是家庭变故大的缘故，面目惯常凝结着冷峻和疏离。晚去吃饭的人没了菜或者面，她好像连一点内疚感都没有，好话也不肯给两句，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人家，倒是没吃到饭的人悻悻走开，感觉自己犯了错。

3

2020年1月16日，赛先生上岗，做的第一顿饭是米饭菜，干部们都记得很清楚。当天，一掀开门帘子就闻到浓浓的米香味。有人当时就吐槽帕丽了，看看人家赛先生做的米饭，闻着都香，用电饭锅做米饭也能做得难吃，做饭当真是讲究天分的。后面那句是说帕丽的，帕丽做米饭水总是放不够，米没有被充分滋润，粒粒纤小倔强，吃到嘴里硬邦邦、响当当，进到胃里硬顶顶、闹哄哄。赛先生当天的菜也讲究，有三个，芹菜肉、木耳肉、西辣蛋。高挑挺直的赛先生戴着厨师高帽，穿着白色厨师服——帕丽就只系一条粗布格子的围裙，打菜打饭时神态自若，肉菜均匀地盛到每个人碗里，还没吃进嘴里，就看到和闻到了可口的味道。

爱克村的大食堂里吹来了一丝丝高档酒店的气息，赛先生在玻璃壶里泡了薄荷柠檬茶——帕丽只会在大肚子的搪瓷茶壶里兑奶茶。盘子列队排开，菜切得精细匀称，在炒之前就让人看到食材的美妙。村委会垃圾桶里的泡面桶数量锐减。每到饭点，大家不再意兴阑珊，各个脚步轻快，面容喜庆。

赛先生踌躇满志，说领导说了，新的厨房餐厅盖好以后，还要配全套的新式厨具。王书记还反问他，我们新农村建设以后会更好，我们有下水，有新式安居房，有电商，城市有的，我们都有。但是你在乌鲁木齐的话，有院子，有葡萄架吗？当时好几个干部都在场，赛先生点头称是，由衷地觉得自己回来对了。

赛先生想起了少年时骑着自行车在乡村路上兜风的感觉，那时还没有这么好的路呢。晚上在田埂边坐下，把鞋子脱了，渠里的水凉凉的，夜风从苞米地里吹得身边一片爽快，再从自家地里挑个瓜，用网兜兜在水里，荡呀荡，荡够凉意，一拳砸开，啧啧，那滋味。湟渠的水可从没亏待过爱克村，连晚上睡觉都没市里那么燥热。

赛先生的心里，有一个爱克村女人的影子，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妈妈、隔壁的阿姨、出嫁的姐姐。爱克村的男人在外面顶天立地，回家以后女人一定会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洗完手毛巾立即递到手里，饭菜挑男人喜欢的口味做。乌市的女人们只要一工作，就再不把男人当男人了，又要家务共分担，还要把老公的工资卡也管上。

赛先生注意到领导没说涨工资的事，作了提醒。妇代会主任说，帕丽干不长的，再嫁了人，就回家带孩子伺候老人去了，等她走了，你就拿两份，比不上乌市，在这里，也很可以了。赛先生迅速转了转脑子，等到帕丽一走，帕丽的2000元也归自己，拿到手4000元。谁家要请客，自己还可以早早起来去做个抓饭，烟酒钱够了。家里的地也能管一下，父母都老了，自己得有个儿子的样子了。最重要的是以自己这个条件，在爱克村找个如花似玉，又乖又甜的好媳妇，完全没有问题呀。

4

赛先生是个好厨师，三个月了，饭菜质量一如既往地好，越是这样，越让人担心。那时，大家常常忽略了帕丽的存在，不肯走的存在。但赛先生没有忽略，甚至耿耿于怀。村委会不给加工资，工资明显配不上赛先生的能耐，帕丽不但不走，也不肯从名义上把自己降为赛先生的杂工或者助手。虽然帕丽已经在干杂工的活，收拾菜，收拾桌子，收拾碗筷，冷着脸，难得说句热络话。

有人劝赛先生，你让她多干一点呀，要不你多累？赛先生终究放了权给帕丽，让帕丽做早饭。帕丽难得地在早餐时炒了菜，当然就没有煮鸡蛋。如果不炒菜，只拌凉菜，一人会发一枚鸡蛋，凉菜也就一种，西红柿辣子皮牙子，只放盐。鸡蛋一人一个，谁要多拿了，最后的人就吃不到。帕丽是个生涩的学生，学了赛先生的招式，却是假模假式，当不得真。

奶茶倒是起了变化，奶皮子多了。爱克村是养牛大村，全村五分之三的人家都有奶牛，每天早上6点半开始，市上收奶的小卡车开始鱼贯而入。就这样的地方，之前帕丽泡出来的奶茶是昏黄无聊的，像是奶锅子剩了底，节俭的老阿奶舍不得，再倒点茶水涮涮，拿来充数。我们夸赛先生，要不是他的指导和帮助，帕丽的奶茶还会一直像刷锅水的。

赛先生的不悦渐渐浮现在脸面上。有一天，厨师帽和厨师制服都收起来了。他现在常穿一件藏蓝色夹克，戴那顶蓝色的棒球帽。村干部找机会给领导说了好几次，能不能只把赛先生一人留下。赛先生是喜欢爱克村的，也愿意留在家乡，女孩子又多，不光漂亮，还朴实。比起在乌鲁木齐，生活要划算得多，但是这收入，实在没办法让人家干下去的，10000元和2000元，差得多哪，玩两个月可以，再久就不划算了。帕丽一直没找男人，看不出来走的样子。领导总是说等等，再等等吧。领导明白赛先生的心思，但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们很清楚，赛先生走了还有帕丽，帕丽走了，赛先生未必能留下。爱克村的王书记现在已经是基层领导里的人精了。人才在基层是个烫手山芋，太优秀了，是会很快离开的，留下的窟窿谁填？平常一点也好呀，不会离开，最好是家在本村或者嫁到本村以及隔壁村的，飞不走哪。领导先给赛先生算账，在乌市挣得多，花得也多啊，租房子、车费，交朋友花钱也多，现在咱们爱克村是咋样的？家家户户花园洋房啊。领导边打着哈哈，边深谋远虑起来。妇代会主任准备给赛先生介紹对象，先从单位聘用的小姑娘们开始。赛先生很是热络了两天，却有了一个悲伤的发现。爱克村和邻村的小姑娘们并不像他一开始以为的，和乌鲁木齐那些眼睛望天的姑娘有天壤之别，照旧精明地看他的家底子，娇滴滴、蛮横横，不愿意干家务，要去好的餐厅吃饭、贵的地方买衣服，而且脸上化的妆够浓。赛先生悲愤地想，粉涂得那么厚，真有机会亲上去，不得呛住？妇代会主任洞悉了赛先生的心思，批评了他不与时俱进的陈旧观念，回头看一眼在院子边上削土豆皮的帕丽，说帕丽要化化妆，肯定得比现在好看。

赛先生两下失意，提出离开的次数多了起来。领导并不是真心实意怕他走，干部倒是真心喜欢他，可说了算的不是干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赛先生撂了挑子，称病在家里休息了三天。三天以后，他回到餐厅，发现天下没有大乱，这让赛先生心里大乱。

5

帕丽不受任何影响地、悄无声息地做好赛先生不在时每天的一日三餐。爱克村最粗心的几个干部竟然没有发现赛先生不在，对伙食不怎么挑剔的人是有好处的。细心的干部也有了发现。帕丽跟着赛先生学了几招，菜炒得没有往日难吃了，炒菜时，先放葱花干辣椒花椒炒香，甚至学会了颠勺，炒茄子时，火苗着到了锅里。

赛先生回来，帕丽自觉地回到打杂的位置。我们为赛先生的回来感到万分高兴，常有人和闲暇时的赛先生聊天，聊得兴致勃勃、情深意长。赛先生在元旦的时候给我们煮元宵，在醪糟汤里撒几粒鲜红的枸杞，打一点蛋花，扯出又长又均匀的絮状。他还承诺端午节的时候要给我们裹粽子吃，甜咸两种，用卤牛肉做咸粽子的馅，那个味道，你们就等着吧。

大约是夏季到来的缘故，赛先生脸色变得黑红，胡子两天才刮一次，不刮的第二天，看上去有些沧桑。现在他忙完了，蹲在食堂门口抽一支烟，让我忘了他戴着厨师高帽，笔直挺拔，皮鞋锃亮的样子，他现在和爱克村种地养牛的村民一般无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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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刚完，赛先生就不干了。我们都问他去哪了，有人说就在村里，现在忙着给家里挖下水道呢。爱克村今年通下水，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个事情。忙完了也不会回来了。村干部们都说，语气有一丝淡淡的哀伤。转眼到了端午节，用卤牛肉做馅的粽子，我们没有吃到，帕丽炖了一大锅羊肉，也很好吃。

帕丽继续执掌爱克村食堂，饭菜没有赛先生做得好，但已经是进步了的帕丽。王书记很满意，说，帕丽，进步了就好，你这才算是活出劲头来了。帕丽还是不爱说话，偶尔也笑，她的睫毛长长的，眼睛黑黑的，有一泓冰凉的泉在里面。

帕丽和赛先生结婚时，我已经离开了爱克村。遇到胖胖的穆尼热时，她给我说了这则新闻后说，哎呀，每个人第一次听说都是这个表情嘛，像你现在一样，嘴里能装进一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