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我
简介:无论如何,一切都在变好,头发会重新长出来,她也会重新成为关关。而接下来的路,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十五岁那年突然出现在风里的藏族少年,会陪她一起走下去,从此关关难过关关过。
去康定是关宵泽临时决定的,所以走的是红眼航班,没想到遇上了人生中第一次空中惊魂。
飞机在空中剧烈颠簸,颠得她魂都快没了。
周围有人抓着空姐问怎么回事,空姐只是说遇到气流影响,尽力安抚众人的情绪。
关宵泽第一反应就是打开手机备忘录写遗书。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她转头过去,看到了一张俊俏的脸。
皮肤黝黑粗糙的年轻男子,五官深邃,很明显的藏族长相。此刻,他正咧出两颗小虎牙朝她笑,普通话意外地标准。
“这么害怕吗?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关宵泽皱眉,没理他,却默默地关上手機,背过身去。
黑夜中还下着大雨,飞机在天上转了半个小时后通知要就近降落。
关宵泽提着行李,站在雨夜的甘孜格萨尔机场,心下一片茫然。
“喂!”
听到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隐约中看到是刚才那个皮肤黝黑的男子。
那人踏着水洼疾步跑过来,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很轻,抿嘴笑得有些害羞:“你也要去康定吗?要不要一起走啊?”
关宵泽奇怪地问道:“你认识我吗?就要约我一起走?”
“现在你是打不到车的。”说完,他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她短茬茬的寸头,“虽然我还不认识你,但是你很酷,我很想认识你。”
听了他的话,关宵泽丝毫没有高兴,甚至脸瞬间垮了下来。
第一,他在飞机上嘲笑了她;第二,她不喜欢别人过度关注她的寸头。
综上所述,她不喜欢他。
所以关宵泽扭头就走,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谁知几个小时后,这样的行为就打了自己的脸。
天已经晚了,公路旁也打不到车,雨反倒是有越下越大的意思。
关宵泽没伞,从包里扯了一件oversize的外套罩在头上,正狼狈不堪时,有车灯刺破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她的脸。她低声暗骂了一句,对着她的驾驶座侧的车窗突然降下了,又露出了那张黝黑纯善的笑脸。
“这个点拦不到车的,我借了朋友的车,一起走吧?”
看着她还在犹豫,男子以为是她害怕,于是收了笑,眼神清澈、语气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坏人,不然你可以先拍下我的车牌号发给你家人报备。”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大半夜的,她只是个孤身的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确实不安全。
关宵泽不再别扭,沉默地把行李递给他,转身钻进车里坐在了后座。
男子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厢,刚坐进驾驶室系上安全带,就听到关宵泽硬邦邦的声音从后座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愣,然后微笑着说:“我叫扎西司越,康定本地人,你可以叫我司越。”
关宵泽点点头道:“扎西司越,谢谢你。”声音还是硬邦邦的,没有要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说完就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扎西司越原本以为她会对他有些好奇,都准备向她解释了,没想到她对他毫无兴趣。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
英气秀美的寸头女孩合眼抱臂,全身都散发着神秘又疏离的气息。
扎西司越摇摇头,露出了一抹孩子气的笑容。
二、
从机场到康定的道路并非全是坦途,瓢泼大雨更增大了危险程度。
关宵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身上盖了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抬起眼,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外套的主人正皱着眉看着前面的路况。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目光,扎西司越在镜子里和她四目相对,然后生怕吓到她似的,轻声道:“别怕,我小心过去,应该会没事。”
怕什么?关宵泽对他话语里的抚慰感到莫名其妙。
她看向窗外,才发现他们正处于一段狭窄的山路上,一旁的路边堆积起许多湿润的泥块,显然是泥石流多发地带。
他以为她被吓到了?
第一次被人这样小心对待,关宵泽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刚要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车顶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接着,大大小小的泥块从车顶倾泻而下。
泥石流来势汹汹,关宵泽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发呆,心想她怎么这么倒霉,飞机刚迫降,坐车又遇到了泥石流。
突然有人打开她这边的车门,慌乱间,关宵泽被大力扯进一个结实的怀抱,她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扎西司越紧绷的下巴。
他一只手紧紧地把关宵泽扣在怀里,一只手护住她的头,带着她往开阔处跑去。
关宵泽脑子抽风了一般,还回头喊道:“车……”
扎西司越原本温和清越的声音像是着了火,力气大到几乎要把她提起来跑:“管什么车啊,车哪有人重要!”
狂奔了一路,两人都快虚脱了。
到了一处开阔安全的地面,谁都顾不上地面的泥土雨水了,一起霍然躺倒在地上。
头发陷在水洼里,身上全是泥巴,狼狈得像乞丐,但两人莫名其妙地喘着粗气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扎西司越就把关宵泽拉进他怀里,把她湿漉漉的脑袋蹭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擦了擦。
关宵泽也没力气挣脱他,只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黝黑的面颊似乎还有些泛红,温柔地低声说:“地上太脏了,我不要紧,但你是个女孩子。”
也许是因为他过于温柔,也许是因为刚刚劫后余生。
关宵泽愣了两秒后,鼻尖泛酸,竟然没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释放喷发了一样,伏在扎西司越温暖的胸膛上哭到哽咽。
扎西司越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动也不敢动。他觉得她好像是因为他而哭,又好像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虽然还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但是他觉得有些心疼。
扎西司越慢慢地坐起来,把关宵泽纤细伶仃的脊背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刺刺的短发,任她在自己怀里宣泄哭泣。
三、
车被泥块埋了大半,是不能再开了。
这是扎西司越向朋友借的车,所以他打了几个电话,等有人来处理车子了,就带着关宵泽坐上了一辆开往康定的大巴。
行李一部分被他放在头顶的储物柜里,放不下的全被他堆积在自己脚下,生怕挤到关宵泽似的。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啃着他给买的面包。
扎西司越转头收拾行李时,关宵泽才看到他背上几道血痕从衣服领子里露出来,手肘处也破了皮。
他把关宵泽保护得很好,她全身只是沾了点儿泥水,没受一点儿伤。
她想起逃生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护在她的头顶,压根儿没顾得上他自己。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手里的面包也吃不下去了。
等扎西司越整顿完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时,关宵泽才抿着嘴,别别扭扭地小声问他:“你……你身上的伤还好吗?要不要处理一下?”
扎西司越睁开眼盯着她,似乎是有些惊讶于她的主动关心。
关宵泽被他盯得脸颊通红,他才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孩子气的小虎牙,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没事的,都是皮外伤。等到了康定再买点儿药处理吧。你、你……”
他的话突然顿住。
关宵泽突然福至心灵似的懂了他羞于启齿的希冀,鬼使神差地点头道:“我可以帮你上药。”
说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疯了吗?
但是看到扎西司越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她又把反悔的话吞回了肚子。
大巴在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行,关宵泽靠在玻璃窗上吹风。
她能感受到侧面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偷瞄她。
这目光竟然并不让她厌烦。或许因为那是一种极为温柔的目光,夹杂着欣喜与珍重。
关宵泽觉得有些奇怪,他明明与她萍水相逢。
她忽然转头,和扎西司越四目相对。
他有些慌乱,想要挪开目光,她却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扎西司越一愣,然后笑起来:“你终于对我好奇了。我等了好久了,关关。”
“关关”是她的网名,或者也可以说是艺名。
这次轮到关宵泽愣住了。
扎西司越当年第一次到S市上大学时,汉语都说不利索,几乎像自闭了一样,在这座繁华都市不知所措。
为了尽快和这里接上信号,他开始像其他同学一样每天浏览微博。
他就是在这里认识关关的。
微博给他推送了一个关关的视频,文案是“陌生的城市有我陪你一路走”。扎西司越被这句话触动,出于好奇点了进去,却喜欢上了视频里那个长发及腰、笑容明艳的少女。
他看完了她所有的视频,跟着她的发音学普通话,在她的视频里学到了许多网络用语和流行的梗,也跟着她的视频见识了全国各地的美丽风景。
那时扎西司越最大的心愿是能见关关一面。
大三那年,他竟然真的见到了她。
他在商业街的一家咖啡厅打工,关关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噼里啪啦”地敲着面前的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送咖啡给她的时候,紧张到手抖,于是咖啡洒了出来,从他的虎口一路滴到她洁白无瑕的长裙上。
他惊恐地去看她,生怕她生气。没想到小姑娘只是“哎呀”了一声,赶紧从包里翻出一包卫生纸递给他,抬头问他:“你没事吧?手烫伤了吗?”
澄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
扎西司越一直记得当时纸巾的柔软,她指尖的微凉,还有她靠近时,如瀑长发上的清香。
“可是你现在为什么……不开心了?”
还剪了一头长发,他记得视频里她说过,她最宝贝她的头发了。
关宵泽沉默了两秒,然后自嘲一笑道:“我现在不一样了,你没看到现在我发的视频全是广告吗?”
“关关”这个账号已经断更了很久,偶尔更新,也全是广告。她已经在网络上被粉丝骂得体无完肤,说她忘了初心,物欲熏心,发的视频只是为了捞钱。
她并不否认。
扎西司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像是被她唬住了。
这人也真是单纯,她说什么他都信。
关宵泽一笑,也不忍心再让他幻灭,于是转移了话题。
“所以你是因为是我的粉丝才对我好的?”
扎西司越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扎西司越认真地看着她,黝黑的脸似乎发红:“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
关宵泽愣了一瞬,然后白皙的脸颊连着脖子都渐渐泛红,心跳快得仿佛要飞出车窗去。
这不正常。
她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强自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喜欢你。”说完,又害怕自己说得直白会伤到他的心,于是又抹了把自己的寸头,飞快地补了一句,“我不想谈恋爱。”
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没想到扎西司越却丝毫没被吓到,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四、
到康定时又已经暮色四合,刚巧关宵泽要去的村寨就是扎西司越的老家,于是他邀请她到他家住。
村子里没有酒店和民宿,本就是需要借住在村民家的,天晚了,关宵泽也懒得再折腾,就跟着他拎包入住。
帮她铺好床铺,扎西司越突然转过身,语气很得意似的说:“你瞧瞧,因为我给你讲了个感人的故事,你就毫无防备地跟我走了。你说你变了,可我觉得你还是那个单纯的女孩。”
原来他还存着这心思呢,是想要证明她其实没脑子吗?
看着他扬扬得意的模樣,关宵泽哭笑不得地把他赶出房门。
她坐在床上,拉开背包的拉链取出一台相机,轻轻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打开相机,围着屋子转了一圈。顺着墙上挂的唐卡一路延伸出去,拍下了房间内的所有。
关宵泽告诉扎西司越,她是来藏区散心的,扎西司越很是理解地朝她点点头,第二天就带她出去骑马。
村子的海拔在三千米左右,关宵泽并没有太强烈的高原反应,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这里的风常年刮着,尤其是跑马的草场,一望无垠,风大得像是要把所有东西都吹到天上去。
扎西司越扶着关宵泽,帮她挡住风,声音在风里有些模糊:“你待会儿不要害怕,我从小就骑马,十七岁的时候,我就是村里的赛马王子呢……”
还赛马王子,关宵泽觉得他单纯得可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停在马场一处,扎西司越去一旁牵来马儿,放马垫、装马鞍的时候,有个藏族模样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朝关宵泽靠过来。
关宵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就听到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讲:“姐姐,你好帅啊,我很喜欢你……”
纯真的话语让她心中一动,心想这里的人都这么喜欢她吗?
她立马对着小姑娘微微一笑道:“谢谢你,你也很可爱!”
看着对面女生开心的表情,她的心也像那笑容一样温暖起来。
偏偏这时身后传来闷笑声,一回头,果然是扎西司越。他走上前帮她挡住风,然后用藏语对小女孩说了几句话,说完就拉着关宵泽去骑马了。
扎西司越把她扶上马,牵着马在马场走了几圈,教了她一些要领,就问她要不要自己跑几圈。
想到这马儿很是温驯,关宵泽点点头,把随身带的相机交给他,让他帮忙拍摄记录,自己就揪着缰绳跑了起来。
开始还是很愉悦的,迎着风策马奔腾,感觉自己像个女侠。但当身下的马速度渐渐快起来时,关宵泽就有些害怕了,她尖叫着喊扎西司越的名字,远远听到他疾步跑来,吹了声口哨,马儿便缓缓停下。
关宵泽慌张地跳下马,吓得几乎要哭出来,飞快地朝扎西司越的方向跑去,猛地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领。扎西司越被她撞得手上的相机都差点儿飞出去。
扎西司越轻轻地笑起来,抬手轻拍她的短发道:“这么害怕吗?放心,有我在呢。”
第一次在飞机上遇见时,他也说了这样的话,她那时只觉得这人在嘲笑她胆小,现在听着,却觉得脸红心跳。
于是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闷着声别别扭扭地说:“哼,你别得意,我来康定是为了做这里的文化旅游推广,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胆小没用了!”
扎西司越皱着眉拍拍她的后脑勺,竟然当了真,问她:“真的吗?”
关宵泽憋着笑,正想继续逗逗他,就听见马场对面一阵骚动。
村里德高望重的卓玛奶奶被草场受了惊的马撞倒,送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医生也束手无策地摇头。几乎全村的人都围在卓玛奶奶家里,扎西司越拉着关宵泽坐在床边,眼睛微微泛红。
小时候,卓玛奶奶经常给他做好吃的糌粑,一针一线为他的小马缝制马垫,制作马玲。卓玛奶奶就像他的亲奶奶一样。
关宵泽看着躺在床上那张虚弱又苍老的面孔,眼睛湿润,喃喃地叫了一句“卓玛奶奶”……
她咬了下嘴唇,取出相机,对着卓玛奶奶的脸开始录制视频。
扎西司越回头看到这一幕,几乎压不住自己的火气,语气有点儿冲:“关宵泽,你在干什么?”
关宵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多么不合时宜。
“我……”她来不得及收起相机,敢忙开口向解释原委。
可扎西司越并没有听她解释,就一把将她拉出了屋子。
“关宵泽,你要拍视频也好,做什么推广也罢,但我希望你能尊重别人,敬畏生命。我不希望你把这样的视频发出去消费我最敬爱的人。”
说完,他就黑着脸进了屋,把关宵泽留在原地。
高原上呼啸的风刮在关宵泽脸上,就好像打了她一记冰冷的耳光。没有高大的藏族少年为她遮挡寒风,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五、
卓玛奶奶在当天夜里走了,扎西司越连着几天都忙着帮卓玛奶奶办后事,关宵泽连见到他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关宵泽去卓玛奶奶家找过他,他不在,听说是在草场,她转身就要往草场去,却在门口遇到了那天在草场拦过她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到她很高兴似的,关宵泽有些疑惑,就听见小女孩说:“姐姐!你喜欢司越哥哥吗?上次哥哥和我说,你是他喜欢的女孩呢!”
关宵泽脸一红,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像终于发觉了自己隐秘的心思一样。
然后,她突然往草场方向拔足狂奔——她想要见到他。
其实前几天,关宵泽并没有生他的气。
因为她知道扎西司越是个很简单也很真挚的人,他并不是在恶意揣测她,而是因为她说过什么,他都会相信。他不会因为她变了就不喜欢她,就算她忘了初心,他也会全盘接受,认真地对待她,所以他才会误会她。
她要和他说清楚。
刚到草场,关宵泽远远就看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在一起,嘈杂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
关宵泽拨开人群费力地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扎西司越的背影,她迫不及待地去拉他:“司越!”
话音刚落,对方突然抿着唇回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了一眼。
关宵泽被这个冰凉的眼神吓到,下意识松了手。
这时她才发现,扎西司越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哭的汉族小孩,他和几位当地的村民正在给这个陌生的汉族孩子做简单的包扎。
“怎么回事?”她皱眉弯腰,轻声去问扎西司越。
没想到扎西司越没理她。
众目睽睽之下关宵泽有些尴尬,不知道他怎么生氣了,有些窝火地问:“到底怎么了?”
还是没有回应。
旁边一个相识的村民好心给她解围,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原来是这个小游客在草场玩耍时不小心被牦牛顶翻在地,幸好被路过的扎西司越救了。
关宵泽看着他紧皱眉头的样子,于是又拉着他的胳膊,低声说:“要不你先停一下,让我……”
让我来看看,我是S大护理专业毕业的。
可是话还没说完,扎西司越像是耐心耗尽了一样,拍掉她的手,冷冷地开口:“关宵泽,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希望你尊重别人,敬畏生命,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有什么要紧的事会比这个孩子的伤势更重要?”
他说完就回过头不再看她,继续检查孩子的伤势。
关宵泽一愣,过了一会儿默默起身。
她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刚刚扎西司越失望的表情,她心里酸涩得要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来他是真的不再相信她了。
幸好孩子伤势不重,包扎检查结束以后,扎西司越才在对方家长的感谢下离开。
同行的村民想起刚刚关宵泽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试探说道:“我看小关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司越,你是不是对人家有什么误会?”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扎西司越就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有些不适。他突然想起她曾经是S大护理系的优等生,刚刚她应该是好心想帮忙的吧。
可他误会她了,还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扎西司越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六、
扎西司越再回来时,已经是晚上。
藏区的夜晚星星总是很多、很亮,仿佛触手可及。
他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见对面房间的人打开了房门,关宵泽靠在门上问他:“司越,能陪我看看星星吗?”
他原本以为她会因为他白天的话而生气,所以想躲着她。如今看来好像并没有,她的脸上甚至挂着浅浅的微笑,反倒让他心里生出一阵后悔——无论如何都不该凶她的。
两人靠在院中的草垛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夜里凉,扎西司越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又给她掖了掖衣领。
他刚想把手收回来,没想到关宵泽竟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纤细柔软,有点儿凉,握住他的力度也轻柔,偏偏让他心跳加速,动弹不得。
他听见她说:“扎西司越,你这个名字可真好啊。司越,四月,你知道吗?十一年前的四月,我来过这里。”她微微偏头看他,眼中一片澄澈清明,璨若天上星辰。
“那时候,我见过你。”
十一年前的四月,关宵泽十五岁,长发及腰,笑容明艳。
她陪着母亲回老家——康定的一個小村落,她母亲是村里的汉人,早年间举家搬离了藏区,这也是关宵泽第一次进藏。
那年,她在赛马场上见到了扎西司越。
一众粗犷剽悍的藏族汉子里,他是最显眼的那个。一个半大的少年郎,皮肤黝黑、五官深邃,身形高挑却瘦削,骑在一匹白色的小马上,显得意气风发,别有风流气度。
所有人都不看好那少年和他的小马,关宵泽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全场只有她用刚学的蹩脚藏语拼命给他加油。
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当初是为什么觉得他一定能赢,或许一眼惊鸿,那就是缘分。
后来,扎西司越的小马真的突出重围拔得头筹,扎西司越成了最年轻的赛马王子。
他兴冲冲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把自己左耳上的一个耳坠取下来塞到关宵泽手里,摸了摸她的头,用生疏的普通话说:“送给你!谢谢你,小妹妹,我听到你为我加油了!”
仅此一面之缘,后来他们各自回归了自己的生活。
扎西司越几年后考上了大学,离开藏区去了S市,而关宵泽的父母离异后,她开始独居并成为网红。
没想到,他们会奇妙地透过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再度相识。
母亲离婚后,再嫁到了美国,半年前被确诊为癌症晚期,于是关宵泽远赴美国照顾她,从此停更了视频。
有人说她忘了初心,或许吧。她每天活在悲痛和忙碌中,甚至为了陪因为化疗而失去头发的母亲,把自己及腰的长发也剪成了寸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初心是什么。
有人说她整天发广告捞钱,她不否认,因为她需要支付母亲巨额的治疗费。
就连这次回康定,也是因为母亲在病中思乡,关宵泽就决定回康定来给她拍一段故乡的视频,她不希望母亲留下任何遗憾。
然而,扎西司越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感觉自己死掉的灵魂,又渐渐活了过来。
“我知道在卓玛奶奶弥留之际拍她很不礼貌,但是因为我听妈妈提起过卓玛奶奶,所以想让妈妈也能见到卓玛奶奶的最后一面……我……对不起!”
关宵泽的声音已近哽咽,扎西司越刚想抱抱她,就感觉手心被她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展开手心,看到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绿松石的耳坠。
是他十几岁时常戴的那枚。
扎西司越捏住她的耳垂,把耳坠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的左耳上,然后把人拉进自己怀里,一点儿也不嫌弃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和鼻涕。
关宵泽抽抽噎噎地问他:“你会觉得我是扫把星吗?妈妈得了癌症,我坐飞机飞机就迫降,坐车遇到泥石流,刚来康定,卓玛奶奶又走了……都怪我,呜呜呜,都怪我……”
“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能怪你呢?”扎西司越皱眉不满道,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发心,声音温柔得快要融化。
“关关,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该误会你,也不该凶你。我不知道你遇到了这么多困难,但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关关难过关关过。”
以后的每一关,我都会陪你去面对。我的关关,愿你从今往后都顺遂,我将一直陪着你。
七、
在康定时,关宵泽收到继父的信息,说他准备带着母亲回S市,度过最后一段日子。
这意味着,关宵泽不用再千里迢迢远赴异乡了,扎西司越也会和她一起回S市,所有的事情她不再一个人扛,她的生活渐渐回归正轨。
离开康定的前一天,扎西司越骑马带她去康定有名的居里寺。
这里常年刮着凛冽的风,一路下来,关宵泽即使被扎西司越牢牢地护在怀里,脸上也还是感到了微微的刺痛。
下马后,她拉起扎西司越的手来看,果然皲裂了。
他却满不在乎,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从小就这样,都习惯了。你皮肤嫩,我把你护好就行了。”
关宵泽瞪了他一眼,从包里取出一支护手霜,挤在手上,认认真真地给他涂匀。
这双手宽大粗糙,甲床泛白,皮肤黝黑。就是这样一双手,拉过缰绳肆意驰骋,也为她遮挡过风雨,在危难时刻,紧紧握住了她。
涂着涂着,倒涂出了几分暧昧的气氛,关宵泽不太好意思地把他的手放下,抬头就看见他好像也脸红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痴痴一笑,然后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居里寺。
白云压在头顶,雪峰就在对面。奶白的墙,暗红的瓦,香烟袅袅的香炉,猎猎飞舞的经幡,神情淡然的喇嘛摇动着转经筒。
这里的一切都让关宵泽感到内心平静,整个人都仿佛变得通透、纯粹。
离开寺庙后,站在阳光里,他伸手摸了摸她已经长出一截的短发,声音温柔又虔诚。
“关关,愿神明保佑你。”
关宵泽对着他粲然一笑,抬头去看雪山和蓝天。
在这靠近天空的雪域高原上,所有虔诚的心愿,都可以说给大自然听。
无论如何,一切都在变好,头发会重新长出来,她也会重新成为关关。而接下来的路,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十五岁那年突然出现在风里的藏族少年,会陪她一起走下去,从此关关难过关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