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一起的日子(四)

2021-07-19 03:43曹利群
音乐爱好者 2021年5期
关键词:文斯基尼诺夫拉赫玛

○ _ 曹利群● _ 焦飞虎

○ 在中国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中,除了柴科夫斯基外,拉赫玛尼诺夫是最受欢迎的俄罗斯作曲家之一。我第一次听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种激情澎湃至今铭刻在心。2010年我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工作,那年5月前后来了好几支欧洲出色的乐团,其中英国爱乐乐团的演出最令人难忘。阿什肯纳奇给上海观众带来了一场极其成功的拉赫瑪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的音乐会。这是拉赫玛尼诺夫四首交响曲中我最喜欢的一首,我想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也肯定十分看重这部作品吧?●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的确是老师特别钟爱的作品之一。在老师八十岁寿辰的庆祝音乐会上,他在莫斯科大剧院的新剧场亲自指挥了这部作品。排练时,我跟往常一样每天都去现场观摩。他告诉我拉赫玛尼诺夫在乐曲中做了些删减,并详细给我讲解了《第二交响曲》的演奏要点。随后,他又让我将他在总谱上所做的标记与删减段全部抄下来。我记得老师捧着总谱感慨地说:“我哪怕能写出一行这样的作品,也就不枉活这一世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个性鲜明且感人至深。通常他会使用指挥家奥曼迪在拉赫玛尼诺夫本人的审核下,进行过合理删减的版本。

○ 这个也只有做指挥的才能清楚,一般爱好者最多在版本上有所偏好,不会知道谱子在哪个地方有删节,哪个删节版本更为作曲家认可。可见总谱是个很深的“坑”,一不留神掉进去就很难出来。给我们说说细节吧!

● 在我心目中,老师可谓是“色彩大师”。在他的指挥棒下,各声部之间的层次分明而细腻,整部交响曲如同一幅厚重的油画,呈现在我们面前。这充分体现出了乐曲抒情与诗歌的意境相融合的特点,鲜明地表达了作曲家“心灵的忏悔”,那是个人命运与祖国命运休戚与共的情感。

○ 心灵的忏悔,这个说法好。那个时代的俄罗斯作曲家、艺术家都有东正教的背景,即便不是类似圣咏的作品,也有深厚的宗教情怀。这个点,以后再听的时候要多留神。

● 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难度是很高的,我说的不仅仅是技术上的难度,更多的是理解和呈现的难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拉赫玛尼诺夫是“俄罗斯的肖邦”。

○ 这个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 俄罗斯伟大的音乐教育家涅高兹曾提到过肖邦独有的“zal”(波兰语,含有悲伤、遗憾等很多意思),而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也有那种不可名状的“zal”。如今的世界乐坛,几乎每一位钢琴家和指挥家都会演奏他的音乐,但我认为,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其中顶尖的拉赫玛尼诺夫音乐的诠释者之一。

○ 无疑拉赫玛尼诺夫继承了俄罗斯的音乐传统,很多著名的俄罗斯作曲家都是他的老师。这个名单估计要写一串,至少我们知道的就有柴科夫斯基、阿连斯基,好像还有塔涅耶夫?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就是献给塔涅耶夫的,这里有什么故事吗?

● 塔涅耶夫算得上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恩师,将《第二交响曲》献给恩师理所当然。在俄罗斯音乐教育方面,塔涅耶夫是一位绝无仅有的复调和对位大师。同时他又是一位虔诚的东正教教徒,信仰和命运是他音乐中的核心主题。在十九世纪的俄国,最受人敬佩的就是知识分子阶层(俄文:русская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这个词译成中文的“知识分子”其实不是很准确,它的实际含义中囊括了“智慧”“理性”“觉悟”等。要想真正理解塔涅耶夫的音乐美学,必须弄懂“俄国知识分子”的真正含义。虽然说我们可以在塔涅耶夫的音乐中听到巴赫的复调逻辑,也有“苦行僧”勃拉姆斯式的清高,但有一点要明确的是,塔涅耶夫首先是俄国知识分子。他的音乐中所呈现的是俄罗斯人的信仰,俄罗斯人的智慧,俄罗斯人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音乐是比较严峻、艰涩的,而“俄罗斯人”的这种特性或者说局限性增加了国外听众对塔涅耶夫音乐理解的难度。回到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我们同样可以听出人与自然、人与信仰、人与命运的主题。可以说,拉赫玛尼诺夫不仅从形式上继承了塔涅耶夫的衣钵,更重要的是在思想内涵上与塔涅耶夫的音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 你这番话引起了我的思考。此前,国人最多知道塔涅耶夫是一位音乐理论家、钢琴家,在教学方面是俄罗斯最优秀的对位学家之一,所以才有人称他为“俄国的巴赫”,对吧?但你和你的老师强调他的知识分子身份,俄罗斯人那种信仰、情怀和责任,这一点超出了我之前对他的认识,由此我才能摸清他们师生承继的脉络:不仅是音乐,更在于精神层面的关系。这等于说我确切地找到了拉赫玛尼诺夫和塔涅耶夫的联络通道。这样说来,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也很崇敬塔涅耶夫的音乐吧?

● 一点不错。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特别倡导推广复调大师的音乐,因此在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之后,他就让我去认真领悟塔涅耶夫的《第四交响曲》。这是一部难度很大的作品,在课堂上他教给我指挥这部交响曲的一些要领,他那些脱口而出的俏皮语言让我记忆犹新。比如他说:“塔涅耶夫这个老顽童,第二乐章竟然写成四二拍。”有一次,我指挥第三乐章时忘了给长号预备拍,老师顿时拍手叫停,并打趣地对我说:“您不给长号预备拍倒也行,只要您不介意他嘴里叼着烟,在您背后跟其他演奏员一起议论您就好。”

○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个开心果,前几次我们聊天也没少说。可惜我再没有跟他有过接触,太遗憾了。我们说回来,印象中塔涅耶夫担任了莫斯科音乐学院和声与配器班的教学工作,培养了不少学生,但上海的听众对他还是很陌生。一来因为他演出少,二来他的录音也不多,所以没有太多人听过塔涅耶夫的作品,不管是交响曲还是四重奏。

● 是呀,虽然塔涅耶夫是柴科夫斯基的同时代人,但广大听众对于塔涅耶夫的音乐创作这一块的认知度几乎为零。之前我提到了他音乐的艰涩和难度,但身为二度创作者,也就是演释者,首先要考虑的是原创者的意图以及推广作品的方式。Naxos 唱片公司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大量出版鲜为人知的优秀作品,其中就包括塔涅耶夫的室内乐作品及交响曲。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也对塔涅耶夫情有独钟,在纪念他父亲阿诺索夫诞辰的音乐会上,他选择的曲目就是塔涅耶夫的代表作——康塔塔《大马士革的约翰》。老师逝世那天我悲痛欲绝,含着泪水听了整整一夜《大马士革的约翰》……在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作品中的哀思、祈祷和解脱之意。

○ 我曾经听过柴科夫斯基的《圣约翰克里索斯托公祷文》、拉赫玛尼诺夫的《通宵守夜》,那是俄罗斯民族的苦难灵魂的诉说,那种震撼无以言表。你这么一说,我也要把《大马士革的约翰》找来细细品味。让我们回到拉赫玛尼诺夫的话题吧,记得你说过,2018年你曾经在上海演出过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而且是你老师自己改过的版本。我很好奇你和你的老师为什么对这部作品这么有兴趣?那部作品通常被认为并不是很成功,演出也少。

● 拉赫玛尼诺夫所有标号“第一”的乐曲都有些魔性。《第一钢琴奏鸣曲(浮士德)》由于省略不当,曲式不够完善,因此很少有人演奏;《第一交响曲》上演的频率也不是很高,难度在于思想内涵与表现手法的矛盾性。

○ 或者可以说这也是问题所在?

● 姑且可以这么认为吧。然而,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就像个雕塑家,他将所有多余的东西从模子上剔除,在配器方面也做了画龙点睛的修改。整体上说,老师修改后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从冗长的作品脱胎换骨成俄罗斯经典交响曲之一。

○ 难道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也精通作曲?

● 很少有人了解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一位杰出的作曲家。作为指挥家来说,了解作曲技法是至关重要的。他还写过大部头的作品,比如清唱剧《祈祷吧,不幸的母亲》。他把这部作品的总谱赠给了我,并在总谱的扉页上郑重地写道:“愿我的学生焦飞虎上演这部作品。”

○ 这么一说我就解惑了,原来事出有因。作为学生,尤其是你这个关门弟子,老师的重托自然是要鼎力完成的。读者又得到了惊喜,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居然还是个作曲家,真心佩服!

● 除此之外,老师还为管弦乐队写过一些小品。在配器方面,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绝无仅有的天才。比如,在普罗科菲耶夫的《魔力》中,他竟然加入了俄罗斯民族乐器手风琴。有兴趣不妨听听,可以说妙不可言!

○ 今天都是意外收获!

● 老师经常风趣地说:“我实际上是在帮助作曲家。”不夸张地说,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任意一本总谱中做的,哪怕是微妙的更改,都称得上是“四两拨千金”。回到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我敢大胆地说,是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拯救了这部处女作。2009年,老师生命中发生了一件要命的事:他多年以来收藏的书籍、乐谱,还有诸多作曲家写给他的信等,被一次电路短路彻底烧毁了,其中就包括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的修改版。对于老师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我通过俄罗斯交响乐团留下的分谱里的标记,重新恢复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修改版,并于2018年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首演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版本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那场音乐会获得了观众的广大赞誉。

○ 值得庆贺,也值得铭记。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去世也快三周年了吧,若是他地下有知,也会安心的。说到拉赫玛尼诺夫的管弦乐作品,《交响舞曲》绝对绕不过去,在多次有关他的讲座中,我都会播放这部作品。在生命那样垂危的时刻,国家的命运也处于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个年近七十岁的作曲家写出那样老骥伏枥、勇猛精进的作品,真是让人为之动容,末乐章的几分钟总是听得我潸然泪下。

● 是啊,《交响舞曲》是真正含义上的神曲,末乐章的那段“死之舞”和最后的狂喜太震撼了!可以说,这是拉赫玛尼诺夫写给自己的“安魂曲”,他浓缩了自己一生的经历和感受。我第一次在莫斯科现场听到的《交响舞曲》就是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的。那是一场难忘的音乐盛宴。记得在上半场他指挥了普罗科菲耶夫的迦勒底康塔塔《七个恐怖的巨人》,随后是斯克里亚宾的《普罗米修斯》,下半场是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舞曲》。我的座位在一楼第一排侧边,恰好可以看清他指挥的手势。老师的所有手势和细微的表情都刻在我的脑海里。在演奏完第二乐章时,他把指挥棒放了下来,似乎如释重负地吹了口气。后来,当我自己指挥这个乐章时,才真正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吹口气。对于指挥家来讲,第二乐章的技术难度太高了。这让我不禁想起老师的那句俏皮话:“让那些不懂指挥技术难度的人都来试试吧!”

○ 其中具体的难度,只有作曲家本人和指揮家心知肚明,聆听者得到的是生命的洗礼。难忘最后那一声大锣,简直就是“银瓶乍破水浆迸”,久久回响,令听者不忍离去。

● 实话说,拉赫玛尼诺夫恐惧死亡,死亡主题贯穿他的整个音乐创作。而《交响舞曲》用大锣敲响的最后的警钟,究竟是感叹号还是句号呢?我想这点很值得我们深思,因为指挥家的诠释决定了最后这一声的情感走向。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听余音的,直到大锣的余声彻底消失殆尽,他才转身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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