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_ 曹利群● _ 焦飞虎
○ 毫无疑问,肖斯塔科维奇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但据我所知,长期以来在苏联对他的评价一直是争议不断的。记得有一次我和你妈妈聊天,她跟我说,俄罗斯有人把他的塑像一半塑成黑的,一半塑成红的,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同时,关于那本《见证》也基本上被证伪了,不过但大家仍然相信其中有很多内容是真实的。我想听听你老师包括你自己对这些评价的看法。
● 这个问题我曾问过老师,但他有意回避,在我看来更像是不愿回味痛苦。他曾在很多场合引用过肖斯塔科维奇的一句话:“回首望去,除了废墟,别无他物……”在老师看来,肖斯塔科维奇是个奇才。他对肖斯塔科维奇的人格无比钦佩,对他的作品爱至骨髓。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贯穿了老师的指挥生涯,他在理解其作品的过程中也十分关注其他演奏家对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演释。比如,他完全不认同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但他认可伯恩斯坦在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时结尾处的快速处理。
老师曾跟我说:“肖斯塔科维奇特别喜欢看球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只有在看球赛时,他才能发自肺腑地呐喊。”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有多么压抑。我想,这种压抑来自很多方面,可能不单单是苏联作曲家协会和当年整个国家体制的缘故。肖斯塔科维奇本身就是一个复杂体。
作为艺术家,作品就是他人格的全部反映。通过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我们还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的确担任过苏联作曲家协会主席,但他与那些自私、圆滑、无原则、毫无风骨的主席们完全不同。我本人从未在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中听到任何一个奴颜婢膝的音符,他在我心中永远是个大写的人和伟大的作曲家!
○ 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作品有许多不同指挥家和乐团演奏的版本,尤其以俄罗斯指挥家居多,我个人听下来还是最喜欢康德拉申指挥的版本,特别是他指挥的《第四交响曲》和《第十三交响曲》。当然,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的《第八交响曲》和《第十一交响曲》我觉得也很有特点,他在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处理上有什么特别的心得吗?
● 老师对于肖斯塔科维奇音乐中的律动十分敏感、准确,在指挥时他总是格外重视这一点。他说,虽然谱子上标的是4/4拍,但不等于要按照这种拍子去指挥乐队的演奏。有时可以用合拍,这是一点;另一点,就是在音乐处理方面,通过乐谱上的微调达到更富有表现力的效果。比如,他要求小号在《第一交响曲》的开头部分吹出渐强。这样的处理方式使我们听到的不单单是一支小号的音色,还能让我们感受到一个活灵活现的小丑形象。
我个人认为,在老师指挥的肖斯塔科维奇作品中,最能体现老师风采的是《第三交响曲》《第五交响曲》《第六交响曲》《第七交响曲》《第十三交响曲》和《第十五交响曲》。另外,我很喜欢他在伦敦现场指挥的《第四交响曲》,比录音棚的效果更精彩。
○ 记得你曾提到,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把他用过的肖斯塔科维奇全套交响曲的总谱赠予了你,真是弥足珍贵。我有些好奇,指挥家会在总谱上做一些特殊的标记吗?还是基本以作曲家的标记为主?
● 几乎所有的指挥家都是按照作曲家的标记来指挥的。在此基础上,每个指挥家又会根据自己的诠释意图做一些自己个性化的标记,比如哪里需演奏得重一些、哪里需演奏得轻一点、哪里的速度需要稍加改变、要为哪个乐器准备给预备拍等等,这些都需要事先标记出来。简言之,指挥在总谱上做标记一是为了提示自己,二是为了提示乐手。我的老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会随身携带一个神器——一支蓝色的铅笔,在排练中常常用得上。他在处理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时,为了能够更好地反映出作品的精神气质和演奏效果,作品开始段落的处理十分与众不同:谱子上标的是四拍,有的指挥家打四拍,有的指挥家打八拍,而他则决定取中,既不是四拍,也不是八拍,最终呈现出的效果确实很妙。
你可能会发现,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与阿巴多、小泽征尔等指挥家不同,他大部分时间不会选择背谱指挥,他也不会刻意要求学生背谱。有人问过老师为什么不背谱指挥,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克伦佩尔的那句“名言”做答:“我之所以在台上看总谱,是因为我懂五线谱。”实际上,老师谱不离手也是延续了俄罗斯大师们的传统,无论多么熟悉的作品,每一次演奏、指挥都要像第一次接触那样,永远保持对作品的新鲜感,不厌其烦地咀嚼、深究,因为谱子上的东西是挖掘不完的。
○ 许多指挥家,像伯恩斯坦和海廷克都录制过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全集,对于这两位指挥家诠释的版本你有什么看法?
● 海廷克录制的那套《肖斯塔科维奇作品全集》无懈可击。伯恩斯坦是一位地道的美国音乐家,也是我最喜爱的指挥家之一,但我不太赞同他对于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理解诠释。
我想起老师给我讲的一段亲身经历。他说:“我在芝加哥排练肖斯塔科维奇《第四交响曲》时,有一位小提琴家突然笑了起来。在排练休息时,我问他为何笑,他说,我在第二乐章结尾打击乐那段听到了马蹄声,好有趣。”(音乐中确实有“哒哒哒”的声音)。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挑了一眼眉说:“嗯?你听出马蹄声了?不错,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马蹄声呢?我的理解可能跟你的不太一样,我听到的是犯人(政治犯)在监狱敲击暖气管道的声音,他们可能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传递暗号。比如几个长声、几个短声、几个大声、几个小声,他们就知道是谁入狱了,是伊万诺夫,还是彼得罗夫……”那位美国乐手问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联系呢?”
○ 我一直觉得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四交响曲》是被低估的,我们可以在这部作品中明显地看到马勒对他的影响,那么是否可以说,在此之后马勒对他的影响就减弱了呢?
●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一直认为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四交响曲》是他的巅峰作品之一,老师不止一次讲过,当时他特别想上演这部作品,但没有被批准,于是老师找到了肖斯塔科维奇,想要他给恰布雷金打电话,请求恰布雷金批准上演该曲。老师说:“他不可能拒绝您的。”当时肖斯塔科维奇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一边吸,一边用轻微而强硬的口吻说道:“亲爱的根纳季·尼古拉耶维奇(我老师的名字),我一生从没有为上演自己的作品而祈求他人,《第四交响曲》等待与听众见面已有二十五年之久,如有可能,可先在广播电台播放……对不起,我不会给恰布雷金打电话的……”后来,老师在英国的音乐节上演奏了这部作品,肖斯塔科维奇本人也在现场。演出结束后,有记者采访肖斯塔科维奇,问他对音乐节有何感受,他回答说:“根纳季·尼古拉耶维奇在苏联境外首次演奏了我的《第四交响曲》和《第十二交响曲》,他的指挥非常精彩。”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说:“对我而言,难道还有比他的这个评价更宝贵的吗?”
有人曾问肖斯塔科维奇,“如果你到孤岛上度过后半生,你会带哪一部作品呢?”肖斯塔科维奇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马勒《第一交响曲》。”随后他若有所思地说:“带《第二交响曲》吧……《第三交响曲》也不错呀!”就这样,肖斯塔科维奇一直说到了《第十交响曲》,可见他多么喜欢马勒的音乐。肖斯塔科维奇可以在同一时期写出风格截然不同的作品。我认为,肖斯塔科维奇在马勒的音乐中看到了他与马勒在潜意识中许多契合的点。所以,即便在某个时期或某些作品中我们完全看不到馬勒的身影,但马勒在深层次上一直影响着他的音乐,甚至影响着他的人生观。我不想用“病态”这个词,虽然在西方艺术中所谓的“病态”“精神失常”的人,往往代表尼采所说的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主人公梅希金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病态角色。那么,为什么马勒《第五交响曲》在电影《魂断威尼斯》中听起来那么和谐呢?重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等作品,我们便不难发现,马勒的音乐中有太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 我看过一段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一起排练歌剧《鼻子》的录像。他们亲切地交谈,肖斯塔科维奇不时对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耳语,似乎是在面授“机密”。我觉得这部作品和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本色很贴近,但是我没有听过他指挥《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的录音,不知现在还能否有幸听到这段录音?
● 那段录像太珍贵了!当时《鼻子》的上演轰动一时,哪怕今天看都如同丰碑一般!这是一部典型的二十世纪音乐作品,指挥难度极大,但这恰恰是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长项,可以说歌剧《鼻子》非他指挥不可。
老师并没留下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的完整录音,只有他自己编排的《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组曲录音。2012年,我在现场听过他亲自指挥这套组曲。
2009年,老师在莫斯科大剧院指挥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卡捷琳娜·伊兹迈拉娃》(即《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排练和演出时我都在场。排练时老师非常投入,音乐处理得格外迷人,就连在一旁观赏排练的剧院工作人员都急迫地向台上的演员大喊:“你们都要注意看指挥,他才是真正的演员!”在俄罗斯,演奏家被称为“演员”是极高的评价。那个工作人员的意思大概是指老师的歌唱性、表演性胜过台上的演员,想让歌唱家找到与他同样的感觉。演出那天,老师全程是站着挥下来的,如虔诚的信徒祈祷那样,原本来听演唱的观众最后竟被音乐征服了。那天,肖斯塔科维奇“复活”了,我感觉老师是在与作曲家对话,他似乎是在说:“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您看到了吧,当年被称为‘不是音乐,是混乱的歌剧,今天令人们如此震撼……”当天,我还亲眼看到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夫人、莫斯科大剧院的女高音歌唱家维斯涅夫斯卡娅派人给罗日杰斯特文斯基送来贺信,感谢他能使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部经典歌剧再次上演,这是当年肖斯塔科维奇为她量身打造的一部作品。
○ 你曾与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一起排练过某部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吗?或是你有自己执棒演奏过某部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吗?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曾给过你哪些指导呢?
● 可惜我当时没有机会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只是通过上课、听老师的排练、看老师演出这样的方式接触过这些作品。虽然老师只在上课时详细讲过《第五交响曲》和《第六交响曲》,但在课上他也有涉及肖斯塔科维奇的其他作品。对于有悟性的学生来说,仅凭他讲的那些故事,便足以领悟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我有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的全课录像,老师在课堂上指导的东西已刻在我脑海中。肖斯塔科维奇《第六交响曲》的课堂录像不完整,但我也得到了老师的赞扬。我在送他回家的路上,他还说:“你对肖斯塔科维奇《第六交响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你的诠释中有所挖掘。”显然,他是非常满意的。那天他很兴奋,还绘声绘色地讲了当年他和肖斯塔科维奇四手联弹《第十交响曲》的情形——起初两人配合得很顺,可弹着弹着肖斯塔科维奇就不由自主地加速了,他越弹越快,还激情喷涌,最后两人合不上了。关于老师对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具体技术指导,太专业、太详细了,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