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交际维度的刻意性隐喻理论:问题与展望*

2021-07-19 02:08浙江工商大学范振强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1年2期
关键词:隐喻交际概念

浙江工商大学 范振强

提 要:语料库研究显示,概念隐喻中只有4.36%被交际者真正用作隐喻。为了解释这一现象,学者提出了刻意性隐喻理论,在语言维度和概念维度的基础上引入隐喻的交际维度,并提出了隐喻的刻意性机制,是隐喻研究值得关注的新动向。该理论在刻意性隐喻的界定、刻意性的识别、隐喻心理加工和研究方法等方面还面临很多问题,本文尝试集中对四方面的问题和挑战进行梳理分析,并对将来发展趋势做出展望,旨在促进交际维度刻意性隐喻研究的融合与深入。

1.引言

概念隐喻理论掀起了隐喻研究的一场革命,开启了隐喻认知研究的热潮,但概念隐喻理论侧重隐喻的语言和概念维度,对隐喻的交际维度重视不足(Cameron,2003; Müller,2008;Semino,2008;Reijnierse,2017:21)。在这种背景下,刻意性隐喻理论(Deliberate Metaphor Theory)应运而生,它提出隐喻的语言、认知和交际三维模型,尤其重视交际维度隐喻使用的刻意性。早期的代表人物有Goatly(1997)、Shen & Balaban(1999)、Cameron(2003)、Charteris-Black & Musolff(2003)和Goddard(2004)。近年来,随着Steen(2008,2011,2013,2015; Musolff, 2016; Tay, 2016;Xu et al., 2016;Steen, 2017a; 2017b)等人的积极提倡,该理论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如期刊Metaphor and the Social World在2011年创刊号设立刻意性隐喻理论的专刊。刻意性隐喻理论在心理学、话语分析、语料库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等领域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振动,并且在这些领域催生了新的隐喻理论。如今,刻意性隐喻理论引发的有关隐喻刻意性的大论辩还在延续,如2015年Journal of Pragmatics(第90卷)和2017年Intercultural Pragmatics(第1期)发表了几组论文,呈现了心理学家Gibbs和刻意性隐喻理论倡导者Steen在基于实验的基础上的对话和交锋,体现了刻意性隐喻理论从理论走向实证的转型(Steen, 2017a; Gibbs & Chen, 2017)。刻意性隐喻理论在应用方面也取得了重要成果,如Beger(2011)、Thibodeau & Boroditsky(2011)、Ng & Koller(2013)以及Musolff(2016)等。

刻意性隐喻理论在语言和认知维度的基础上,将交际引入隐喻研究,可视为概念隐喻理论的扩展和延伸(Steen,2013;Reijnierse,2017:5)。目前,国内有研究提到了与刻意性隐喻理论相关的概念,如隐喻的意向性(徐盛桓、廖巧云,2013)、刻意性(冉永平,2012:84)、认知效果(范振强,2015)、新奇性(张建理,2008)、死隐喻复活(莫嘉琳、刘润清,2014)、刻意性隐喻与混合隐喻(范振强、郭雅欣,2019)、刻意性隐喻的认知语用机制(范振强、马瑞洁,2019;范振强,2020)、刻意性隐喻与话语分析(张薇、汪少华,2020)。但总体而言,国内研究相对零散,未形成系统的理论,专门研究尚不多见。本文尝试对刻意性隐喻理论及其面临的挑战进行分析,并对其未来发展趋势进行展望,以期更多的国内同行加入到刻意性隐喻理论的探索和论辩中,共同把隐喻研究推向深入。

2.刻意性隐喻理论的缘起

占主流地位的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的理解需要依赖思维中的认知域映射,其理解过程是自动的和无意识的。这种观点受到了质疑。首先,心理语言学家根据实验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1)概念隐喻理论所讨论的很多隐喻并不是真正的隐喻,人们在理解隐喻时,只需在词汇层面上进行解歧即可(McGlone,2007)。(2)只有常规隐喻才是无意识的,新奇隐喻需要意识的参与(Gentner & Bowdle,2001)。其次,针对概念隐喻理论存在“重认知、轻语言”的弊端,以荷兰“Pragglejaz团队”为代表的语料库语言学通过运用“隐喻识别程序”(MIP)对语料库检索发现,在19万词的语料库中,只有13.3%的词汇是概念隐喻,而这13.3%的概念隐喻中只有4.36%被交际者真正用作隐喻(Steen, 2008; Reijnierse,2017:45)。

总之,心理语言学和语料库语言学的研究认为概念隐喻理论存在“隐喻悖论”(Steen, 2008):很多隐喻不需要启用隐喻类比也能达到理解。认知语言学所认为的隐喻在心理语言学和语料库语言学家们看来并不具隐喻性,刻意性隐喻理论就是为了解决隐喻悖论而提出来的。

3.刻意性隐喻的界定、识别、加工和效果及各自存在的问题

无论是话语分析关注的语言隐喻还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概念隐喻,都无法解决隐喻悖论,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从交际层面阐释隐喻(Cameron,2007; Charteris-Black,2004; Richie, 2006; Steen,2008; 2011; 2013)。刻意性是交际层面上的隐喻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1)刻意性隐喻的界定及存在的问题

(1)刻意性隐喻的定义

“当使用隐喻的目的是让受话者以全新的视角,从其他概念域或概念空间(隐喻的始源域)来审视某物或某话题(即隐喻的目标域)时,这就是隐喻的刻意性用法”(Steen,2008:222)。“有意识的隐喻思维是隐喻刻意用法的一种,既关涉隐喻的生成也涉及隐喻的理解,通过隐喻的有意识加工,隐喻的使用者全力关注隐喻的跨域映射”。刻意性隐喻可以从三个方面理解:

首先,从发话者的视角看,隐喻的刻意性指的是发话者使用隐喻“指导受话者对目标对象采取‘另类’视角,使后者在发话者的视角下获得对目标的深刻认识”(Steen,2011:180)。“隐喻的刻意性体现在在具体的场合下,结合具体的语境运用隐喻语言实现特定的目的”(Cameron,2003:101)。以“Juliet is the sun.”为例,该话语字面义是虚假命题,发话者刻意向受话者发出邀请,让受话者从“太阳”的异域视角感受“朱丽叶”的魅力,受话者通过运用类比加以理解。因此,发话者有意让受话者换个视角(始源域视角)看问题(目标域)就构成了隐喻刻意性用法的关键。

其次,从受话者的视角看,刻意性隐喻“使受话者毫无选择,只能有意识地构建跨域映射”(Steen,2010:56)。隐喻的刻意性可以通过受话者的回应看出来,如“Why did you use that metaphor?”“That is a nice image.”(Steen,2015:67)。再如在论辩性的场合,当甲设喻来说明一种事理时,乙可以针锋相对地否认甲的隐喻或另行设喻来批驳对手。如:

(1)“可是,柳林组地层里的矿,已经被证明是一窝一窝的,扁豆似的。没有多大面积,也就没有多大储量,因此,它很少工业价值。”

“我认为,在一定条件下,它也可能呈层状存在着。不是扁豆,是烙饼,千层饼似的。”

(张天民《青与蓝》)

最后,隐喻的刻意性可以从其与非刻意性隐喻的对比中体现出来。例如当某人用常规隐喻句“We have a long way”或“两人携手并肩走完一生”来谈论某段关系时,发话者并不是有意让受话者改变对当前话题的视角,因此也不是刻意让受话者激活“RELATIONSHIP IS A JOURNEY”这样的概念隐喻,受话者通过消除歧义的方式即可理解,不涉及刻意性。此外,有些常规化隐喻(如“I see what you mean”是概念隐喻“SEEING IS UNDERSTANDING”的语言隐喻)已经不再被人们当作隐喻。

(2)隐喻刻意性界定存在的问题

刻意性隐喻在界定方面存在的问题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刻意性隐喻的界定问题主要表现在不同的隐喻学者给出的界定不同,并且根据各自的定义互相挑战。例如,有学者将刻意性隐喻等同于新奇隐喻,而常规隐喻则视为非刻意性隐喻(Gibbs,2011)。实际上,根据Steen的定义,刻意性隐喻只涉及交际层面交际者的施喻刻意性,并不和隐喻是否常规挂钩,人们完全可以刻意地让常规隐喻或死隐喻复活,并再现其隐喻性,如“请你不要火上浇油,要火上浇水”。发话者使用该话语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突显死隐喻内部张力的方法让其复活。可见,语言表达是否作隐喻式解读的关键不是常规性,而是与发话者的意向性有关,取决于发话者是否刻意让受话者进行跨域映射。

其次,在定义时,刻意性与意向性、注意力和意识等理论概念的区分也存在分歧,导致理论争鸣缺乏对话的基础。以意识性为例,有学者将刻意性施喻视为一种有意识的过程,“刻意性隐喻无论是有意向地使用还是注意力的转移,都不可避免要涉及意识性”(Xu, et al., 2016:439),也有学者认为刻意性隐喻理论“完全忽视了对人类意识问题的研究”,认为刻意性隐喻理论“未能阐述意识性对语言隐喻生成和理解的作用”(Gibbs & Chen, 2017:122-123),而Steen的刻意性隐喻理论既重视刻意性隐喻的有意识,也重视无意识的作用。“刻意性隐喻可能涉及有意识的类比加工,但这没有否认刻意性隐喻也涉及无意识的加工过程,很显然后者是存在的。对语言加工而言,有意识和无意识两个过程是一种双向输入的关系”(Steen, 2011:55;2017a:6),如何将刻意性隐喻的意识性交代得更加细致,是刻意性隐喻理论面临的问题和挑战。

最后,刻意性的二元划分忽视了刻意性的程度问题。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Goatly, 1997),隐喻度是一个连续统,同样,隐喻的刻意性和激活度也是一个连续统。“当我们研究人们如何使用隐喻时,隐喻是随着话语事件的展开呈动态激活模式,而且激活有程度差异。”(Müller,2011:62)隐喻的激活度是一个连续统,一端是处于“睡眠”状态的隐喻,另一端处于“清醒”状态。隐喻研究需要的关键变量是“透明度”,字面义为交际者所知晓的隐喻透明度较高,容易得到激活,相反,那些字面义已经消失的隐喻透明度低,被激活的概率较小。激活论指出,隐喻的刻意性和意识性也呈现类似的连续统,刻意性和有意识的隐喻处于连续统的一端,非刻意性、无意识使用的隐喻位于另一极点。

2)刻意性隐喻的识别描述及存在的问题

(1)刻意性隐喻的识别

刻意性隐喻在表层语言和深层概念上表现为多种形式,执行多种交际功能。以这些形式为线索,可以厘清哪些刻意性隐喻会引发有意识隐喻加工。这些形式可以体现为单词、短语、句子、段落甚至完整的语篇;它们也可以是谚语、俗语、名言警句、幽默笑话等;更可以是大篇幅的或横跨对话的延展隐喻,用来阐述问题,传授知识,启迪人生,因此它们可以是童话故事、语言、格言、神话故事等——所有这些都是刻意性隐喻的表现形式,发话者的目的就是有意让受话者改变视角,用全新的事物来认知当前事物。具体表现为明喻、扩喻以及各种刻意性隐喻标记等(如“metaphorically speaking”、“literally”、“as is were”、“so to speak”、“sort of”、“imagine”、“figuratively”等(Goatly,1997))。“对刻意性隐喻的语言形式和修辞结构的穷尽式挖掘是未来研究亟待解决的课题之一”(Steen,2008:225)。

(2)刻意性隐喻识别面临的问题

上文所述的隐喻刻意性的识别标记也面临问题和挑战,“仅凭语篇证据并不能判断某个具体的隐喻是否是‘刻意为之’”(Gibbs,2011:30)。

首先,这些隐喻标识并不都是隐喻的专属标记,它们也可以用来识别非隐喻义。因此,研究者高估了此类标记对识别隐喻刻意性的重要性,“任何尝试创建刻意性隐喻标识的研究需要基于大量的语篇,包括隐喻和非隐喻语篇,只有这样才能对隐喻的识别标记做出可靠的结论”(Gibbs,2011:35)。

其次,包括隐喻线索词在内的话语标记并不能直接反映刻意的、有意识的语言加工过程。英语中用“Um, well, sort of”等表示思考犹豫,比如在回答别人询问时间时,经过一番犹豫决定提供一个大概的时间。因此,当发话人使用这种话语标记时,很难确定发话者到底是真的在犹豫,还是刻意选择使用这些标记有意让受话者知道提供的时间是不精确的。此外,很多隐喻标识晚于隐喻出现,比如“John really went out on a limb, so to speak, when he placed all his money in the stock market”中,“so to speak”并不是隐喻“went out on a limb”的识别标记(Goddard,2004),它只能表明发话者意识到自己使用了一个隐喻,我们无法根据这种言后的认识和标记得出发话者在使用隐喻前已经刻意计划好了。

再次,刻意性隐喻的识别需要重视语境因素。现有的词汇或短语层面的刻意性隐喻识别标记,如果放在更大的语篇或情境语境中分析并不是刻意性隐喻,如来自不同认知域的“形容词+名词”构式(如economic crash)被认为是刻意性隐喻的识别标记(Nacey, 2013),但将它们放在更大的上下文语境中分析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这种构式都是刻意性隐喻(Reijnierse,2017:77)。相反,有些隐喻没有刻意性标记,但结合语境分析却是刻意性隐喻,如话题诱发的隐喻(Reijnierse,2017:33)。即便是明喻、扩喻等标记,如果在更大的上下文语境中考查,有的是刻意性,有的是非刻意隐喻,有的上下文跨度长达十几行文字(Reijnierse,2017:120)。理想的语境单位应该是小说的一个章节、新闻报道的整篇文章、整本学术专著或整篇论文、口语中的整个会话过程。

最后,语言、认知和交际三个维度在识别隐喻刻意性时权重不同,如何给这些识别标记排序、赋予准确的权重值,也是挑战,见表1。

表1.隐喻性质三维分类法(Steen 2013:39)

从表中不难看出,与Steen(2008)的表述不同,在语言层面,刻意性和隐喻的形式明暗没有必然联系;在概念层面,隐喻的刻意性和隐喻的常规性也没有直接关联,人们完全可以刻意地让常规隐喻复活,赋予其刻意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新奇隐喻都是刻意性施喻。可见,语言形式的明或暗受制于概念层面的新奇性,如明喻原本是明显的刻意性标记,但常规化的明喻也可以是非刻意性的。而概念层面的新奇隐喻似乎可以压倒一切语言标记,“新奇隐喻很特殊,很难找到非刻意性的新奇隐喻和明喻。原因在于新奇度本身就表明发话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选择一个不常用的始源域来谈论当前的目标域话题,这就意味着此种新奇的隐喻映射具有刻意性”(Steen 2013:40)。如何对三个层面识别标记的关系进行精确说明,是面临的问题和挑战。

3)对刻意性隐喻加工过程和功能的解释及存在的问题

刻意性隐喻的过程和功能是一个问题的两个侧面,即发话者通过使用刻意性隐喻要达到何种目的,而受话者又是如何理解的?

(1)对刻意性隐喻的加工过程和功能的解释

从发话者角度而言,刻意性隐喻是一种修辞策略,“刻意性隐喻是需要一定意识参与的话语策略,旨在取得特定的修辞效果”(Steen,2008:223)。发话者通过该策略意在让受话者启用隐喻思维以实现具体的话语功能,达到特定的目的,因此刻意性隐喻广泛应用于文学、广告、新闻和政治演说等。发话者刻意地使用隐喻的目的就是实施交际功能。刻意性隐喻理论认为,刻意性隐喻可以彰显某个特定话语事件的文体或语域(如小说语言)、题材(如科技类)、体裁(如记叙文或议论文)、目的(如劝说、提供信息、教育)、领域(如文学或宗教)以及其他话语功能。

从受话者角度而言,刻意性隐喻的理解过程就是对其实施在线心理加工的过程。刻意性隐喻理论后期反复强调的两个概念是“注意力”(attention)和“比较”(comparison)。“刻意性隐喻和非刻意性隐喻的一个根本区别就是‘注意力’不同”(Steen, 2017b:281),“刻意性隐喻就是那些将注意力引导到始源域,并在工作记忆中对源域的细节进行关注的隐喻,而非刻意性隐喻无需如此”(Steen, 2017a:6)。除了注意力,刻意性隐喻与非刻意性隐喻区分开来的在线加工机制就是,“发话者通过话语向受话者明示,并引导受话者对始源域和目标域进行表征和比较”(Steen, 2017:284)。至于具体的推理过程,刻意性理论没有给出自己的理论模型,只借鉴了Gentner的结构映射理论(Gentner and Bowdle, 2001),认为刻意性隐喻理解的过程是一种在线类比推理和两个认知域局部结构映射的过程。(Steen, 2017a:14)

(2)对刻意性隐喻的加工过程和功能的解释面临的问题

首先,刻意性隐喻理论在交际功能的解释方面存在问题。目前研究多侧重书面语,对口语刻意性隐喻关注不足,且针对刻意性隐喻特有的功能之研究需要拓展。既然是在交际层面研究交际主体之间的刻意性隐喻,那么刻意性隐喻应当和语言层面与概念层面的隐喻功能区分开来。可以考虑拓展隐喻的主体间性和人际功能,比如,对刻意性隐喻的语用论辩功能、人际语用功能、共情功能、审美情感等功能的探究是值得进一步应对的挑战性课题。

其次,刻意性隐喻的在线加工过程也存在问题。即受话者即便意识到隐喻的刻意性,这对他们理解隐喻会产生什么不同的影响呢?读者会因此采取不同的认知策略吗?实际上,从发话人意向性角度研究隐喻始于Grice和Searle,两者都认为发话者使用隐喻时违背了标准的会话规则。受话者首先需要意识到规则的违反,进而根据语境超越字面义推知隐喻义。然而,心理语言学早就证明,人们在理解隐喻或其他间接语言时无需采用这种依次加工模式,他们可以绕过“异常”的字面义而直接获得隐喻义(Gibbs,1994)。对文学作品中的新奇隐喻,读者或许会产生情感或审美共鸣,也会感受到此类隐喻的创造性。但这些共鸣和感受并不需要以意识到隐喻的刻意性为前提,读者甚至无需意识到单个的字眼是否是隐喻,更不用说有刻意性与否了。“读者可以采用任何有效的心理过程来解读莎士比亚作品、新闻标题、说明文和小说,他们无需决定遇到的隐喻是否是刻意的”。“正如读者或受话者无需意识到词性也能理解词语一样,他们对词汇或短语的刻意性并不敏感”(Gibbs,2011:31)。此外,从发话者的角度看,人类在创造性活动中运用刻意性思维方式会适得其反。认知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研究都表明,刻意地做某事会获得相反的结果,例如,刻意忘掉某人反而会加深对她的印象,刻意去让自己开心有时反而导致更加不开心(Wegnar,2002)。神经科学的研究也发现,情感和认知中的刻意思维过程有高度局限性,刻意性和意识性“是制约人类新奇联想能力的瓶颈”(Dietrich,2004:1017)。总之,未能对刻意性隐喻在线加工的具体过程及效果进行详细阐释是刻意性隐喻理论的不足之一。

4)研究方法和语料及存在的问题(1)研究方法在前面有关刻意性的定义、识别和加工等处都有涉及,此处只结合问题进行讨论。

(1)研究方法及问题

Steen在提出刻意性隐喻理论时强调“刻意性隐喻是一种相对有意识的话语策略,旨在取得某种修辞效果”(2008:223)。“刻意性隐喻假设人们创造隐喻是基于有意识判断基础上的”(Gibbs,2011:32),隐喻的这种刻意性或意识性假设在研究方法上面临挑战。

隐喻的刻意性仅凭文本无法鉴别,同样,研究者和普通语言使用者的语感判断也无助于揭示隐喻的意识性。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们对自身的有意识思维过程并不能做出准确判断”(Gibbs,2011:40)。行为研究证明(Wood, Tam & Guerrerro Witt,2002),人类在现实生活中的习惯行为都是在有限的意识监控下完成,并不需要思维提前制定好目标或有明确的意向,实验研究(Nisbett & Wilson,1977)和神经研究(Libet,1985)也证明人们并不能感知自身行为的刻意性。总之,大量心理学研究都显示人们无法用内省的方法对自己的高级认知过程(包括刻意性)进行判断,这就给刻意性隐喻理论从研究方法上带来了挑战,人们可以用有声思维法声明自己是在刻意地和有意识地创造隐喻,从而错误地判断了隐喻使用的真正动因。“隐喻的在线创造和理解受多重无意识认知因素的影响,而这些因素无法被我们的意识所捕捉到,尽管我们凭直觉并不相信这一点”(Gibbs,2011:42)。我们通常认为隐喻“Juliet is the sun”的使用是一种刻意性行为,但实际上,该隐喻行为是由物理、认知、语言和社会文化等一系列无意识因素共同发挥作用所促成。

总之,人类的意识无法感知包括隐喻在内的高级认知过程,因此从研究者(内省法)或语言使用者(有声思维法)的意识中很难研究隐喻的刻意性。如何借用多种方法,搜集直接或间接证据,从而实现多重方法和证据的趋同统一也是重点问题。

(2)研究语料及问题

首先,在定量分析方面,很多隐喻理论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只关注某些类型的隐喻,而忽略其他类型,它们把只基于某一特殊类别的隐喻分析得出的结论用来概括所有的隐喻”(Tendahl,2009:139)。刻意性隐喻理论以刻意性为变量,其理论优势是可以包容更多隐喻类型,但刻意性隐喻理论的倡导者依然使用凭借语感自拟的例子作为分析对象,如“We hit Amsterdam in the early evening”、“We hit Amsterdam like a bulldozer”(Steen,2008)。今后的研究需加强语料库的使用,结合真实的语料来构建理论,以增强理论的可信度。

其次,在定性分析方面,当从语料库中提取语例时,刻意性隐喻理论重视选取和分析文学隐喻和新奇隐喻,对常规隐喻重视不够,例如,Steen(2008:222)认为人们在理解常规隐喻式“We have come a long way”时无需激活概念隐喻RELATIONSHIP IS A JOURNEY。然而,越来越多的心理语言学研究发现,人们在理解常规隐喻时,也经常会做跨域映射推理(Gibbs,2006),例如,人们在理解“Their relationship was moving along in a good direction”时会推断出,“他们的关系在前进”、“沿着直线前进”、“参与者前进方向相同”等,而这些推理是基于“ROMANTIC RELATIONSHIPS ARE JOURNEYS”这一概念隐喻。同样,对人们的非语言行为研究也彰显了隐喻概念映射对常规隐喻的重要作用。如研究发现,受试者对出现于计算机屏幕上方的表示积极意义的单词,或出现于屏幕下方的表示消极义单词有更快的认知,印证了“GOOD IS UP”、“BAD IS DOWN”这对常规概念隐喻的普遍存在。总之,大量实证研究展示了人们的很多日常语言和非语言行为都依靠概念隐喻映射,因此,即便是最常规隐喻的理解也需要概念隐喻的激活就不足为奇了。某些隐喻之所以被认为是刻意性的,新奇性是一个重要的指标,而另外一些为人们所熟知的常规隐喻则被认为是自动激活的。“行为发生的熟练程度只能表明该行为无需刻意规划并短时间内完成,但这并不能否认概念隐喻的参与”(Gibbs,2011:39)。即是说,人们加工常规隐喻时的轻车熟路并不能用来否定跨域映射。可以预见,深入探讨常规隐喻的刻意性使用将是刻意性隐喻理论今后面临的关键问题。

4.研究展望

在语言和概念层面界定的大多数隐喻并不总被交际者用作隐喻,即:发话者无意传达隐喻义,受话者也不会做隐喻式解读。为了解释这一现象,刻意性隐喻理论通过在交际层面上引入“刻意性”这一变量提出,只有受话者认识到隐喻的刻意性才能做隐喻式理解,隐喻交际方能成功。刻意性隐喻理论扩大了隐喻的研究范围(Xu et al., 2017),是隐喻研究值得关注的新动向。研究同时表明,刻意性隐喻理论要走向深入还需要攻克一系列的难题,还将面临很多争议和挑战。未来的刻意性隐喻研究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拓展和深化:

1)刻意性隐喻理论的深入和拓展。首先,细化“刻意性”概念本身,精细地刻画不同梯度的刻意性连续统,以求做出符合心理现实性的解释;其次,把刻意性隐喻的意识问题推向深入(Steen, 2011),可以横向借鉴其他学科的成果,如结合认知科学和心智哲学有关“意识”研究的成果,探讨刻意性和“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关联;再次,语用学历来重视发话者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刻意性的研究必然会对语用学的理论带来启发,反过来,语用学的理论可以帮助刻意性隐喻理论更好地处理交际双方之间(即发话者的意向和受话者的注意力)的关系;最后,兼顾物理语境、认知、语言和社会文化等诸多因素的综合理论框架的构建也是今后的关键课题。

2)刻意性隐喻语料和识别方法的完善。首先,继续综合认知(如概念结构的新颖性)、语言(隐喻构式)和话语或言语(如各种话语标记)等更广泛的层面,穷尽式地探求甄别隐喻刻意性的专属识别标记;比如有一种隐喻强加构式,即“无论这类构式的语义是什么,它们会迫使人们对其包含的任何两个名词作隐喻式解读”(Portat & Shen,2015:76)。如隐喻构式“X is such a Y”不仅迫使人们取Y的隐喻义,而且阻止了字面义的发生,是一种隐喻强加构式。类似的构式还有强调副词(“This X is really Y”)、领属构式(“This is a Y of an X”)、what引导的感叹句(“What a Y this X is”)等。隐喻强加构式的存在也得到了心理学实验和语料库方法的佐证(Portat & Shen,2015)。隐喻强加构式是施喻者让受喻者作隐喻解读的刻意性标记,而且是非常可靠的标记。其次,隐喻语料需尽可能涵盖不同语域(学术话语、新闻话语、文学作品和自然会话等)和不同语言单位(例如各种词性的词以及短语、句子和语篇等);最后,超越语言单模态,从多模态角度多维立体地检验理论的解释力,并拓宽理论的解释范围(如Ng & Koller(2013))。

3)刻意性隐喻研究方法的多样化。刻意性隐喻的解释涉及多种复杂因素,必然需要多种研究方法多管齐下,以达到多种研究方法获得的证据趋同一致(converging evidence)。例如,Thibodeau & Boroditsky(2011)运用了实验法;Musolff(2016)运用调查和访谈的方法分别证实刻意性隐喻理论的解释力和优势;Steen团队(2017)运用话语分析和语料库语言学的方法研发了一种专门的刻意性隐喻识别程序(Deliberate Metaphor Identification Procedure,简称DMIP)。在注重实证研究的同时不能忽视理论思辨法,如对于相同的实证数据,Reijnierse(2017:127-149)和Thibodeau(2017)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原因就在于基于不同的理论视角。

4)刻意性隐喻理论的应用研究前景广阔。这方面已经陆续有研究出现,如Thibodeau & Boroditsky(2011)分析了刻意性隐喻在人们认知社会犯罪方面的作用;Ng & Koller(2013)展示了刻意性隐喻在企业品牌构建中的运用;Musolff(2016)阐释了刻意性隐喻对研究外语学习者的价值。但总体而言,刻意性隐喻的应用研究还刚起步,相对零散,是今后值得探索的方向。

猜你喜欢
隐喻交际概念
情景交际
Birdie Cup Coffee丰盛里概念店
交际羊
成长是主动选择并负责:《摆渡人》中的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两块磁的交际
幾樣概念店
《红楼梦》饮食中的隐喻
学习集合概念『四步走』
深入概念,活学活用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