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骥才 图/段明
杨匡汉是一条中年大汉,身高八尺,长胳膊长腿,腰粗如树,人称“大杨”。大杨是河北沧州人,沧州人个个武艺高强,可是到天津就不一样了。就像外省的能人去做京官,京城官场深不可测,能站住脚跟就算有能耐了。天津这地方与京都不同,另有它的厉害。
比如北门外侯家后“三不管”这地界,看上去挺好玩,演武卖艺、打鼓唱戏、算卦卖药、剃头打辫全聚在这儿。各种能人、高人、超人也都混在中间。这里绝非乐土,所谓三不管,一是乱葬乱埋没人管,二是坑蒙拐骗没人管,三是打架斗殴没人管,还有混子们野狗一般窜来窜去,一个比一个恶。要想到这儿找口饭吃,不问南北,不懂江湖,就会叫人抓起两条腿扔进白河里。
大杨初到天津码头,就觉出这地方格外各色。普通人厚道,恶人凶狠;一如羊,一如虎。可是,虎不吃羊,虎只咬虎。大杨人高马大,站那儿就压人一头。他当时在南运河边租了一间小屋,一天晚上回家,忽觉脚脖子给什么东西一拦,练武的人身子机敏,马上知道有人给他下了绊马索。他弯腰抓住绳子,猛一扯,把埋伏在街两边手里攥着绳子的两个小混混儿都扯到自己脚前,还硬撞在一起,撞得满脸花。
他以为从此没人再敢惹他。三天后回屋躺下,浑身奇痒,点灯一看,臭虫乱爬。哪儿来这么多臭虫?原来是那些混混儿趁他不在屋时,把挺大一罐活臭虫倒在他床上。
隔几天他在三不管撂地卖艺时,上身光着膀子,斜挎一个黄布袋,里边是半袋子葡萄大小的弹丸。这弹丸是黑胶泥团的,不知掺了嘛东西,乌黑梆硬像铁蛋儿。他手里的弹弓更是少见,一尺半大柳树杈子,拴着两根双股二尺长的粗牛筋。这弹弓子射出这铁蛋儿,还不和洋枪子儿一样?当大杨把弹丸捏在牛筋中间的皮兜里时,好比枪弹上了膛,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怕他“擦枪走火”,一个弹丸过来,脑袋瓜不开了瓢?
大杨坐如钟,立如松,一根桩子似的立在场子中央,瓮声瓮气地说:“诸位放心,我的泥弹只往天上射。”说着,举弓向上,一扯牛筋,把弹丸射上天。这一下射到哪儿去了,云彩上去了?
只见大杨把胳膊一伸,手一张,手心向上,一忽儿嗒的一声,射出的弹丸落下来,不偏不斜,正好落在手心中央。多准的劲儿,多高的功夫,一手见神功。
不等众人叫好,大杨又从挎袋里拿出弹丸,这次是两个。他先是脑袋向后一仰,眼望天空,来个“犀牛望月”,一弹射上去。跟着飞速转身,一回头,又来个“回头望月”,一弹又射上去。看得出来,后边一下比前边一下劲儿大,弹丸飞得更疾更快。跟着,只听天空极高极远之处,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原来后边的弹丸追上前边的弹丸,击中且击碎了前面的弹丸,众人应声叫好。天津人头次看到这功夫——天津人就服有本事的人。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人,黑衣黑裤黑鞋黑脸,一脸恶气,横着身子走上来。这人三不管无人不知,出名的大混子“一身皂”。
一身皂二话没说,叫一旁摆茶摊的老汉把一张桌子搬上来,中间放一把青花茶壶。然后他打衣兜里拿出一个玻璃球,稳稳搁在壶嘴上,扭头对大杨说:“你看好了,这把壶是乾隆青花,值一根金条。你有本事把壶嘴上这玻璃球给我打下来,但不能伤了壶嘴。你要是打碎了这把乾隆青花,你赔。你要是没这能耐,给老子趴下磕三个头,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这话句句都是朝人抡棒子。
这茶壶只是茶摊上的壶,值个屁钱,凭嘛说是乾隆青花?可是三不管这地界一身皂说嘛是嘛。
大杨听他说话时,像听蝉叫,全没当事。他从挎袋里摸出一个弹丸,对着茶桌后边的人说了一声:“请诸位闪开。”众人应声躲开。大杨一张双臂,一手举着弹弓在前,一手捏着皮兜里的弹丸在后,使劲儿一扯,中间的牛筋拉出三尺长,嗡嗡出声。他扭身塌腰,这一招应是“霸王倒拔弓”。忽将捏皮兜的双指一松,皮筋翻飞,同时那茶壶上叭地巨响,众人以为茶壶碎了,仔细一看,茶壶没事儿,壶嘴也没事儿,只有壶嘴上的玻璃球粉碎,地上全是亮闪闪的玻璃碴。
众人全看呆了。一身皂没了神气。
大杨说:“我只五个弹丸。刚才打了三个,现在打了一个,还留一个专打恶人。谁欺负我,谁欺负人,过了头,我给他‘换眼珠’,只换左眼。”说着,他又把一个弹丸捏在皮兜里。现在这弹丸已是无人不怕。
这一下,大杨在三不管立了足,有大杨在,肃静多了。他的弹弓比洋枪厉害,出手比洋枪还快,准头连洋枪也甘拜下风。他一弓子,眼眶子里换成泥球,谁能不怕?从此大杨有了一个威风十足的称呼,叫“弹弓杨”。
七年后,庚子事变,天津城北这边叫洋人糟蹋得厉害;放火杀人,掳掠店铺,天津人不服,拼得很凶。据说一个洋人的军官被杀,不是刀砍,而是枪击。有人看见这洋人,左眼一个黑窟窿,呼呼往外冒血,死得挺惨。那时守天津的武卫军全有洋枪,多半中了武卫军的枪子儿了。有人说这洋人遭的不是枪击,而是大杨的弹弓子,因为他伤的是左眼。据说这个洋人极恶,杀人如麻,准是叫大杨给换了眼珠子。
这话真假无人知道,反正庚子之后没人再见到过大杨,三不管也毁成了平地,二十年后挪到南门外的南市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