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卿
她和母亲之间隔了一条银河,这条银河不叫银河,叫寒山。叫寒山的这条河是什么时候来到她和母亲之间的呢,这还要从母亲住院开始说起。好几天了,母亲吃不进去也不上厕所,起初以为是感冒,药也吃了不少,后来慢慢只向外吐酸水,脸也蜡黄蜡黄的。自己不是没给母亲治过,可火罐挨到母亲胃部还不到两分钟,母亲就受不了了,自顾自挪出一个通气口,眼见是白瞎了自己一番功夫。拔罐,说穿了,和刮骨疗伤一样,不把腐肉除了,伤口怎么能好。母亲胃里的寒气是半点没去,还梗在那里,不得已,她带着母亲去了医院。医生是熟悉的,母亲娘家门上的人,虽不和母亲一个姓,但自己少不得还得叫一声“外公”。医生外公给自己同村的侄女治病,不能说不尽心,细细讲解了病理和治病的原理。她当然知道医生外公不是说给母亲听的,那就是说给自己听了。她用心地听着,间或附和一声,后来都要成医学研讨会了,遗憾的是,被后面看病的人给打断了。
开好了药,液体一点一滴开始进入母亲体内,母亲陷在床上叠放的枕头和被子间,神色慢慢安详下来,挪一下让她坐,说凳子硌,床上坐着软和。她没听母亲的,坐在了硬木凳上,虽没床上软和但离母亲的脸近。这样她和母亲说话就方便多了,不用提高音量,也不用想着她到底听清楚没。母亲七十多了,脑子还和年轻人一样清亮,就是耳朵稍显不中用了,说话得对着她,远了,你跟她说话就像吵架,在自己家倒没什么,就母女俩,没人怎么着,在医院,可不能留了话柄给别人笑话。她对母亲说:“你看,这和我说的还不是一样,受了寒凉,堵了吗?就你怕疼,拔个火罐就疼成那样,我还不见天地往自己身上招呼,哪就那么难受了。”母亲也自责:“那天也不知怎的,确实疼得不得了。”她笑着说:“你就不信我吧?跟你说了多少回,我《金匮要略》《伤寒杂病论》翻烂了边,《黄帝内经》就差背下来了,还治不了些家常毛病?”
母亲笑着没言语,倒是旁边跟母亲年纪差不多的一个大叔说话了,他问:“姑娘,你学医的吗?”
她没回答,母亲接过话头跟同样打着点滴的大叔聊了起来。
“她学算术的。”
……
聊着就聊出了寒山。
母亲自是欣喜的,也不觉得住院苦了,直说这医院去得值,好歹住出一桩亲事来,算是把她的心病也除了。
直说住院住得值的母亲三天后就不去医院了,倒是可劲地催促起她来,让她积极主动一些,别抽着撤着,都三十好几的姑娘了,也别把个矜持挂脸上。
倒也无需她主动,那男的父亲先自着急了,硬撺掇着刘叔和他一起参加了他儿子约的饭局,那态度,恨不得立刻就给她封红包,让她改口叫父亲。
哪那般着急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开始慢慢地考察起了这个叫做寒山的男子。她了解到他退婚,有过抑郁症,有个目前抑郁的母亲,来自异地。
她是约会都要和母亲报备的,这倒不是说母亲管着她,而是,两个人一起生活,出去总该说一声,免得对方担心,何况母女,情分又是不同。
她约会回来也要和母亲细说,让母亲帮着她分析那男子的某一句话某一个表情。母亲是过来人,和父亲虽不是自由恋爱,但过来人的身份和旁观者的角色足以担任自己的情感分析师。
她和寒山一直从柳树发芽约会到柳絮满天,从桃花初绽到红色刺槐黄色刺槐一路摇曳。每日里她都会和寒山出去吃饭,偶尔有个间歇,寒山未约她,她就会和母亲分析寒山的行为心态,是又约了人还是真的有事。她不是没有主动约过寒山,但多半是不主动的,也就那么一次,那时,他们的关系还不稳定,还相互猜测着对方的条件和底线,尽管第一次见面就约定骡骡马马——一码码归一码码要说得明白,但寒山还不是隐瞒了自己的感情经历吗?
她不是不能接受他有感情经历,毕竟偌大个人了,你要他纯净得像一张白纸也说不过去,但她决不能接受对方有婚史。离婚的人,多半有问题,那问题多半是智商造就的,一个大人,没法和另一个人好好沟通,不就是一种缺憾吗?
好在订婚不是婚,不过,这不碍着她怪寒山滑头——问他未婚?他说不是。问他结过婚离过婚?他说没有。别看对方说得诚恳,捡着自己有过抑郁症说了一大堆,但就是没说订过婚这档子事。亏得自己人脉好,没两天就查访了个七七八八。当然要晾晾他,让他知晓个明白。
一个学历高工作轻松又有着几十万粉丝的女人,没必要为个年龄去委屈自己,随便妥协在一场婚姻里。要找离婚死老婆有娃的,早找了,还待到这时,所以,婚史第一要紧。骗了自己订过婚又退了,就该受点冷落。
冒了偌大的风险,每日里出去约会,自己是拿了十二分的诚意出来了。若对方还要有所隐瞒,倒是实实不应该的。你看春风,不就像个汲水的鱼窝在家里一动也不敢动吗?每次和她打个电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好像她声音大一点,就被新冠病毒找上门了。不过,饭店既是开了门,问题就不大了,自己又尽挑着出入环境优雅的场所去,应是没多少危险的。也怪了这缘分,年年香不少奉,头不少磕,偏不逢着自己。倒是封城了,母亲一病,自己还旺桃花了。好在现在好了,防护等级一级一级往下降,帝都都宣布降二级了,自己也该去看看房了。
看房之前,她去看了公园里的牡丹。公园里人已是极多的了,牡丹花团团地开着,一瓣瓣围拢着花心往外舒展,红的,白的,粉的。自己偏爱那红,玫瑰红,是热烈的青春的颜色。年轻时不是没爱过人,只是,那人已不值一提,也曾翩翩浊世佳公子,哪承想结个婚,结出了啤酒肚,还秃成了光明顶。
寒山还是好的,虽是个胖子,但是个健康的胖子,头发整整齐齐的,像刚过水的庄稼,茂盛而繁密。肚子也是有的,不过胜在个子高,拉长了就不打眼了。
她高高兴兴地摄取微风拂着柳梢的美,发圈时却看到春风在上一条信息下的评论:芍药,一个大大的问号。她很生气,回了句:“你才是个妃子。”
明显有很多人不明白这梗,不过看过《甄嬛传》的多少知道一些。经典的剧情,甄嬛怼华妃:“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就有共同的朋友在下面打圆场,说花中王后和花中国相都是好的。她是连这个朋友也怒上了,也顾不得柳絮撲过来的恼人了,索性一歪身子,坐在了路边的水泥花池台上。她回:“牡丹芍药能一样吗?一个是草本植物,一个是木本植物。皇后和妃子能一样吗?一个坐着一个跪着。要跪你跪去!”回完,她看春风又不知什么时候评了一句:“现在是五月上旬。”她更觉生气,回:“谁规定牡丹就得四月开,我偏五月开了。”她打字打得手都发颤了,她觉得春风就是故意在讽刺她结婚晚,四月不开花五月才开花,她觉这个朋友真是可恨,自己再不要理她得了。
她连寒山也是迁怒上了,恨他早不出现,让这些人平白看自己的笑话。寒山但笑不语,她才想起寒山小她几岁,现在出现也不晚,她又有些高兴了。
晚上回去,她自是要和母亲讨论这档事的,母亲认定春风嫉妒她嫁得晚但嫁得好,房子有房子,人样有人样,车也马上就要买了。春风早嫁,迄今出行还是驾驶十一号。
母亲说:“我们要大气,结婚还请她来观礼。让她看看什么是芍药什么是牡丹。”
她翻一堆花草树木的书出来,比对芍药和牡丹。母亲叫她吃饭,她也不理。过一会儿,母亲进来,看她翻这些花草,知她还在生气,便道:“你也是魔怔了,每天手机不离手,现在倒在书上找起答案来了,快别瞎翻,一会儿又要喊尘螨过敏,手机查一查呀。”她随母亲到餐桌坐下,百度芍药和牡丹的差别,她愈发觉得自己拍的可能真是芍药了,她让母亲看,母亲用力瞅着,但说自己看不清,又说据她推测,应是牡丹,因为前几天天气骤然降温,这几日才回暖,牡丹没在寒凉的四月开,也就该开在五月了。
兴许牡丹冻死在四月了,这还真个是春风说的芍药,要知道,春风就像个移动的植物图鉴,一年四季南南北北的花没她不认识的,那年朋友外出蜜月从东南亚国家快递自己一朵鸡蛋花,谁也不识,自己拍个照给春风,春风一眼就看了出来。
她又开始沮丧了。
她才和母亲说起看房的事,母亲见事情进展得顺利,也替她高兴。高兴过后,倒有些沉默了。
她是最近几日才觉出和母亲的隔阂的。也和寻常一样,她约会回来,告诉母亲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说了什么。一般都是她兴致勃勃地说,说完了自己再发一通议论。每每发着,就被寒山的信息打断了。寒山发什么信息,她从不瞒着母亲。语音发过來,她直接语音回过去。难得的是,寒山能跟上她的节奏,声音动听不逊于她这个网红。但母亲是益发沉默了。常常她回来,看到母亲坐在电视旁边,电视开着,神情怔怔的,像在看电视,又像没在看。她知母亲是寂寞了。几年来,父亲去了后,就只有她和母亲。她从不出门,每天就上下班,星期天也不出门,偶尔去去超市买了东西就回了。公园的花也几年没见了,上回赏花还是和春风,那时是夏末,牡丹芍药的早开败了,只树上的花还开得繁茂,也就走过了假山和游乐场,还没到黄河桥下,她们就折返了。去年一年,城里大修路,她索性一回都没去过公园。出过一回国,也是母亲去了舅舅家,自己得了空。此外,出门总是和母亲一起的。自己朋友又少,有的又结了婚,偶尔坐坐也是数着分秒的。
唉,母亲。她在心里叹息一声。
也只能再等等了,等自己三两年有了孩子,让母亲来带孩子,也就又能在一起了。
这两年,说不得,母亲是要和弟媳他们一起住了。只是想到弟媳林芳,她不禁心里一沉。弟媳管着孩子念书,节省得很,整年整年的连个电视费都不交,说是怕耽误孩子读书。而母亲,住到那楼房里去,又不懂多少现代化的武器设备,怕是出个房门都困难了。一天憋着,指不定憋出个什么毛病来。只希望,弟媳能担待个几年。
“房子八月份到期,也别续租了,七月十五回去给我爸上坟,把东西直接拉回去,只留着得用的几件家具和你的衣服就可以了。”弟弟说着。
“留什么家具,全部搬回去,铺铺盖盖的也全拿回去,新房子我都做了新的,你只带个人和你的新衣服就可以了。”弟媳林芳接过弟弟的话头,话却是朝着母亲说的。
母亲一如往常腆着脸笑着,不说话,羞涩得像在聆听长辈的训导。母亲一直是这样的吗?都儿女成群孙子外甥环绕了,还和个新婚不久的媳妇一样羞涩腼腆,眼见的面上的沟壑一天深过一天,眼皮往下耷拉,眼窝跟着往里塌了,心性却还是个孩子,一点不见成长。母亲这样,倒逼着子女们个个成长了起来,一个个索利得能文能武,年长许多的姐姐自不必说,就是最小的弟弟也是飒爽英姿。自己嘛,虽是长相柔软了点,但内心却也坚硬得很。只母亲,从母亲活成了儿女的模样,为母则刚的刚强自己是从未见在母亲的身上出现过。
除了父亲,母亲也就恼过自己。她恼父亲是嘟嘟囔囔说几句狠话,恼自己也是一样,嘟嘟囔囔还是那几句话狠话。“你不就嫌我没本事吗?我拖累你了?嗯嗯。你就瞧不起我,嗯嗯。”搞得自己哭笑不得,敢情母亲把自己作了父亲的替身。可是,自己不也是依赖母亲的吗?
每每和寒山约会的时候,自己吃着喝着说着突然就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自己迫不及待地就要回家了,路上总买些吃的,回去和母亲边聊边吃。
寒山不是没有想过跟到自己家里去,不过都被自己拒绝了,回了家是要和母亲说话的,哪有那么多工夫搭理他。显然,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等母亲缓过了情绪再说吧,不过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等,毕竟,自己和寒山的年龄都摆在那里。
母亲提起了姑姑,说她和寒山结婚时还是要请姑姑观礼的。她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说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希望她来了不出什么幺蛾子。姑姑是个热热闹闹的人,什么场子都能被她折腾成自己的场子,要么喜庆着结束,要么闹腾着结束,主角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己。年轻时,她漂亮,又能说会算,走到哪都能扇起一股香风,风流的名声也是名满小城。年老了,也不消停,第一任丈夫过世后,很快找了一个,快活了没多少时日,男方平衡不了前妻子女和她的关系,打退堂鼓了。气愤不已的姑姑在拿了一笔不菲的补偿金后,高高兴兴地又开始了新的风流旅程。姑舅常说姑父是被姑姑气死的,这倒也作不得准,不过,由此也可知,姑姑的为人确实是伶俐过头了。母亲说自己虽也是学算术的,但论到能打会算,是不及姑姑的万分之一的。在那个重男轻女重长轻幼的年代,姑姑不仅算计着接替了祖父的工作,还把家里的金银全算了去。
“亏你还学的是算术,也没为自己早算一桩婚姻回来。”母亲不止一次埋怨。
“算术又不是算命,算命还讲究个缘法了。况且,我学的是数学,不是算术。”
她强调了不少次,母亲下次说起还是那个腔调,也还只说她学的是算术,久而久之,她也懒得纠正了。
倒是请姑姑来观礼,自己得跟弟弟先通个气,要他到时镇守着些场地,别被这个老妖婆再次搅了局。
“她都那老了,还兴风作浪?!父亲过世她来搭礼,不就安安明明的,很随和吗?”弟弟不以为然地说,“倒是该注意姑舅,别再喝醉了,闹将起来。”话锋一转,又转到她的婚事上来,“话说,你们也抓紧着点,我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不结婚,说起来总不大好。”
“不结婚怎么了,不结婚妈妈跟着我,还不给你们省不少事。我要早结婚了,那几年能给你接娃送娃顾着你娃写字看书?你不感谢我,倒干起了过河拆桥的事来了。”
“我不学算术,我说不过你。但我希望你们早些举办婚礼,这总没错吧。”
“那妈妈呢?真要七月十五就搬去你家吗?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和林芳一个卧室,安安一个卧室,妈妈一个卧室,睡得开。”安安是她的侄女,今年十岁了,是个小人精,尽着姑姑和妈妈针尖对麦芒,她谁都不得罪,嘴上像抹了油,占尽了各种好处。想到安安,她也不由笑了。但顯然,现在最重要的是母亲下一步的归宿。
“不是睡下睡不下的事,白天呢,你们都不在,好歹给弄个电视让妈妈看看。”
“我和林芳商量吧。”
一听商量,她又生上气了。商量,商量这两个字在弟媳林芳那里就是没得商量。
母亲胃里梗塞的寒气最终还是被自己的火罐拔出去的。这一次,母亲没有喊痛,乖乖地躺着,等着自己慢腾腾洗完了锅碗瓢盆过来,火罐还颤巍巍地在母亲的胸口抖动着,已经起泡了。她赶紧拿了下来,烧了银针挑破了水泡,按了纱布沾了流出的血水。母亲长舒了一口气,说:“还是土办法管用,省钱还治病。住院三天可没少花钱。”
母亲一向自觉拖累了她,这次还生病让她破费。她倒觉着没什么,左不过是钱吃苦,只要母亲好了,花点钱无所谓。
七月十五是个咒语,每天不停地在自己脑中回响。关于这个日子的安排,她琢磨了又琢磨。在此之前,自己该和寒山订婚,订了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拍婚纱,拍了婚纱,确定结婚的日子,最好在七月十五前,八月也可以,但切不可拖到九月去,一来自己租的房子八月过半就到期了,二来自己家忌九月。而如果拖过九月,十月简直太晚了,一年眼看到头了,拖过去,自己长一岁不说,小孩和春风的孩子又得差个年头。春风从前常跟自己说高龄产妇生育怎么受罪,那时自己从没打心上过,现在一想还真吓一大跳,自己不就马上要当高龄产妇了吗。哎,好在有春风,讨厌归讨厌,关键时刻还不得尽着全力帮自己。这就是有个朋友在医院的好处,况且春风还在妇产科,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产科医生。
只是母亲……
想想有了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母亲接过来,她也就安心了。母亲来了,不仅可以照顾自己,还可以照顾孩子,自己也轻松。要自己把孩子交给寒山那个抑郁症的异乡妈妈照顾,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不说其它,单安全问题就足够让人疑虑了。不过,这是后话了。
这一场母女的合谋马上就要落下帷幕了,她们马上就要换到一个三室一厅能看到柳絮飞扬的宽敞屋子里去了,当然还有她们的下一代,只不过她们不得不容忍一个叫做寒山的第三者,尽管他少言寡语,曾经还有过抑郁症,可他接近两米的身高二百多斤的体重实在不是个容易忽略的存在。不过,这些算不得什么,在一个可能到来的软软糯糯的婴儿面前,一切困难不是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