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任启平在安乐村活了六十五年了,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已经结婚,女婿姓王,镇上的人,开着一个烙饼铺,还会修黑白电视。女儿的女儿已读小学,算是称心如意。
任启平和老伴很不显眼,在村里的街巷上,在村外的地里,在集市上,没有几个人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即使是矮他两茬三茬的晚辈,他们也不会喊一声大伯或者爷爷,顶多就是扫他一眼。也不会有谁停下车,让他们老两口搭搭车。人们总是看到,任启平和老伴在寒风或者烈日下,一拐一拐地走,或者在树荫下使劲喘气,像两堆干土。
任启平个子不高,瘦弱身子,脸小,却总是笑,街上道上,不管见了谁,总会停下步子,让一下路,还对着他们笑一笑,好像自己在路上走妨碍了别人。
也有人会上门找任启平的,那是要杀羊的时候。杀羊,只能找任启平。八九百口人的安乐村,只有任启平能把一只百斤老山羊收拾得干干净净,煮出好味道来。说起这个,有些人还骂骂咧咧的,说任启平以前在村里干保管,村里老是杀羊招待上边的人,才学会了杀羊,那时候,任启平得了多少羊皮,又吃了多少羊肉呢?现在落魄是活该,没有亲生的孩子也是活该。其实,只有村里的书记清楚,每一张羊皮,任启平只是拿回去晾晒,到了年底,羊皮卖了钱,任启平都交回了村里。要说赚便宜,无非是等上边的人吃好喝好,坐着小车走了,才跟着大伙吃一点儿剩下的肉,喝一点儿剩下的酒。
现在,不讓大吃大喝了,村里不再杀羊。个人杀羊的可是越来越多了。不管谁杀羊,就去喊任启平。杀羊归杀羊,任启平有规矩:羊皮顶工钱,另,白羊肉白送。
白羊肉,就是羊的白大油,没人愿意吃,都当垃圾扔了。羊皮很便宜,顶工钱算是主家省钱。
有大冷库的任刚,一直找任启平杀羊。按辈分,任刚得喊任启平爷爷。任刚对任启平倒也尊敬,每次忙活完,都给他点上一支烟,沏上茶,单等客人(南北几省的水果贩子)来了,端肉上桌倒酒喝酒。那些南来北去的客人,对任刚很尊敬,他们跑几千里来这个小镇,是不是能收到苹果,能不能收到好苹果,全靠这个任刚。那一次,他们见任刚喊任启平爷爷,就跟着一块喊爷爷,面色语气极为尊敬。紧拉慢扯,让任启平坐下喝酒吃肉。推辞不过,任启平就坐下,在桌子一边吃喝。临走的时候,却坚决不再拿羊皮。理由是,吃了羊肉喝了酒,怎么能连吃带拿呢?就空着手回家了。
任刚南北跑了十几年,知道任启平的这个理,就不再勉强,但他知道任启平需要这张羊皮。此后,忙活完了,红羊肉端上桌,任启平带着羊皮、白羊肉回家。客人再让任启平上桌,任刚拦住。白羊肉干吗?吃。白羊肉切拇指肚大小,炖白菜,炖萝卜。炖上大半锅子,喝一点儿地瓜辣酒,羊汤泡煎饼,抓一把红辣椒,吃出一脸油汗。起初,老婆不愿意,嫌丢人,时间一长,也上瘾了。羊皮呢?能卖三五十元。
任启平除了杀羊,还管着三十几棵果树,种着一亩多旱田。老两口像两只老鼠,低了头,躬了腰,不停在地里家里两头转。蹲在树底下,拔草,除虫,去老皮。或者是扛着药枪打药,一上午,都笼在白白的药雾里。套袋,摘袋。下了果,女婿开着三轮车来,“砰砰砰”拉到任刚的冷库,遇到合适的价格,任刚就做主给卖了,把钱送到任启平家里。那一亩多旱田,就用来种小麦、玉米、谷子,或者留下一点儿种花生、地瓜、南瓜、豆角,自己吃点儿,给女儿送点儿。
女儿叫任月,嫁到王家,她自己也满意,王家对女儿也好。因为家里有烙饼铺还修着电视,有些收入,锅里鱼肉不断,就不让任月到地里去。任月家里家外收拾,做饭烧水,隔马路送送上学的女儿。日子安定,就想再要个儿子,这是任月的想法,女婿和公婆倒不计较。这些年,任月也有了变化,那就是体重一下子上来了,还在上升,不足一米六的身高,体重超了一百六十斤。怀孕后去体检,低压到一百四十。医生说你不能要孩子了,太胖,血压又高,对你对孩子都有危险。任月听了不做声,回来也不说。只是不再去做体检了。静等孩子出世。
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出生了,任月却出事了,进了重症室,十几天就把女婿的家底掏空了。得了消息,老两口挎着一个玉米秸兜子,几件衣服,一包小麦饼子,一拐一拐走到镇上,坐车百十里,到县里下车,慌慌张张,问问叨叨,找到县医院,在医院的走廊里蹲到黑。隔一天,再去的时候,还是老两口一块,先跑了趟镇上邮局,又去一趟信用社,抱着一个布兜,四周用线缝严实,包去了六万块钱,交给了女婿。又过了十几天,任启平自己去了,隔着玻璃看了看闺女,一拐一拐走了几步,又一拐一拐折回去,对女婿说,好好把两个孩子养大。
女儿任月是抱来的,任启平结婚两年后,医生说他老婆先天的病,不能生养。任启平笑一笑说抱养一个吧,没孩子这日子怎么往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