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作晨风伴夙缘

2021-07-17 06:33潘彩霞
莫愁 2021年19期

文/潘彩霞

坠入情网

1938年3月,武汉,一场入党仪式的现场只有两个人:见证人,湖北省委组织部部长钱瑛;入党人,马识途。不久,马识途转入地下工作,做职业革命家。

那一年,马识途只有23岁。他是重庆忠县人,本来在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就读,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他的工业救国梦被打碎,便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南京秘密学联小组,积极宣传抗日。南京告急时,他又在党组织的指示下,迅速组织同学撤退到武汉。

和马识途一起组织撤退的还有刘惠馨。刘慧馨是江苏淮阴人,也是中央大学的学生。在南京时,他们一起参加爱国学生运动。他们曾一同走在游行队伍里,一同工作在抗日宣传队,也曾在飞驰的列车上,并肩观赏平原落日。那个黄昏,他们激昂地唱着《打回老家去》。在她动人的歌声里,他不自觉地坠入情网。

到武汉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抗战中,一起聆听董必武教诲,一起参加黄冈党训班,并受到叶剑英的亲自教导。在热血沸腾的革命浪漫氛围里,他们忙碌着、热恋着。

按照组织纪律,转入地下工作后,马识途必须切断和所有亲友的联系。这也意味着,他和刘惠馨,既不能来往,也不能通信。

压抑着内心的痛苦,马识途寄出一封深情的告别信。意外的是,回信中,刘惠馨并没有多说什么,而且态度比他还要坚决。马识途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时刘惠馨也已经是“职业革命家”了。

为了发展新生力量,马识途隐姓埋名,有时是上前线采访的战地记者,有时又与土匪头子称兄道弟。地下工作需要不断变换身份,他当过流浪汉、小摊贩、大学教师、生意人,还当过国民党县政府的小科员。

1939年9月,马识途担任中共施巴特委书记。为了掩护特委机关工作,这年年底,经组织批准,在恩施五峰山脚下清江边的一个农家小院里,他和刘惠馨结婚了。

欢喜之余,马识途赋诗纪念:“我们结婚了,在一间阴湿的破屋里,桐油灯代替喜烛在辉映,我们找到了主婚的人,却不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而是我们生死相许的爱情……”

生离死别

不久,鄂西特委成立,马识途任副书记。他的家同时也是鄂西特委交通站;妻子刘惠馨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特委政治交通员。

此后,马识途穿行在乡间,和农民商量武装暴动;走进工厂,为工人点燃革命的火把。而刘惠馨则孤身奔走在鄂西山区,开辟新的根据地,即使怀孕,依旧翻山越岭。

尽管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但他们都没想到,不幸来得那样突然。

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民党疯狂搜查、逮捕共产党员。由于叛徒出卖,刘惠馨不幸被捕,一个月大的女儿和她一起坐了牢。26岁的特委书记何功伟同时被捕。

马识途正在外地工作,听到消息的刹那,他“没有眼泪,只想爆炸,把自己和敌人一块炸了”。然而,他没有时间悲伤和愤怒,转身就去接何功伟的妻儿,并把他们托付给自己的父母照应。

处理完工作后,马识途立刻去重庆向钱瑛汇报。一进门,刚叫了一声“大姐”,眼泪就夺眶而出。

在狱中,刘惠馨和何功伟遭受严刑拷打,但仍严守党的秘密。1941年11月17日,他们拖着沉重的脚镣,高唱着《国际歌》,在恩施方家坝后山五道涧刑场慷慨就义。

那年,刘惠馨仅27岁。女儿从此下落不明。

鄂西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国民党四处通缉马识途。在上级指示下,他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到昆明隐蔽。中文系名师云集,在科班训练下,马识途开始写作。

抗战胜利后,马识途又投入到地下工作中。在成都柿子巷6号,一份由他领导的红色小报《XNCR》(取延安新华电台呼号)诞生了,而承担收听、编辑、刻印、发行的,只有一人——年轻的女共产党员王放。

王放出身书香世家,在四川大学就读时,曾担任地下党支部书记,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在她通宵达旦的忙碌中,这份小报就像黑暗中的灯塔,给国统区的人们带来希望和信心。白色恐怖中,地下工作成为红娘,马识途与王放相爱,结成了革命伴侣。

找回女儿

新中国成立后,马识途走上领导岗位,并在闲暇时写作。多年来,他一直寻访多年来杳无音信的女儿。

1958年冬天,马识途到北京开会,遇到了钱瑛,谈到寻访遗女的事。在组织帮助下,终于传来好消息:当年,女儿被特务丢弃后,是一对工人夫妇收养了她。

在工人夫妇家,马识途见到了一张保存20年的纸条:“我的宝贝,你的妈妈去了,去接受一个共产党员的最后考验去了。你的命运到底怎样,我无法知道了。但是我多么希望你能够活出去呀!活出去为我们的理想,为妈妈……”

纸条没有读完,马识途早已泪流满面。纸条上正是刘惠馨的笔迹。

1964年,马识途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想到马上能与女儿团聚,他不禁心潮澎湃。

在北京工业学院党委办公室,马识途见到一个女孩的照片,只一眼,他就惊叫起来:“是她,是她,一点也不错,简直像是刘惠馨同志复活了!”

等见到了女孩本人,“矮而矫健的身段,晶亮的眼睛,乌黑发光的头发,随时准备发笑的嘴角”,那分明就是刘惠馨!

屋内,马识途猛然站起来,一下子奔到门口,紧紧抱住还在发懵的女孩,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他喃喃地说:“女儿,我的女儿!快20年了,我到底把你找到了。”女儿也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喊着:“爸爸!”

历经20年,终于找到失散的女儿,一时传为佳话。在文学界朋友们鼓励下,马识途以此为题材,创作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小说一边写,一边在《四川文学》和《成都晚报》上连载。用烈士鲜血写就的故事引起极大轰动,1966年,《清江壮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

《清江壮歌》被作为大毒草批判,马识途也因此坐了牢。动乱结束后,马识途重操旧业,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回忆作品。

2011年,“纪念何功伟、刘惠馨烈士英勇就义70周年”的活动在湖北恩施举行,96岁高龄的马识途从四川赶去参加。

那一天,他有感而发:“暌隔阴阳70年,今来祭扫泪涟涟。我身愿作恩施土,雨夕风晨伴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