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梦见我的曾祖母。
梦里的她,还是在老家那间昏暗的厨房里忙碌着。一身黑灰的斜襟盘扣老式衣服,一顶戴了很多年却似乎不见褪色的绒布帽,帽额上嵌着一颗绿莹莹的宝石状装饰物。她的脸还是瘦瘦小小的,右鼻翼上有一颗小肉刺,几乎没有下巴,会眯着眼睛笑。梦里的她,时而费力地挺起驼着的背,两手往后倒晃,吸足了气后亮开尖细的嗓门拖着长腔唤着我的小名……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我曾告诉过她关于梦里出现曾祖母的事,她说,那是因曾祖母最爱我。说这话时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也跟我曾祖母一样白发苍苍,一样佝偻着背。我知道,这个“爱”是无限惦念的意思。奶奶叮嘱我,再一次梦见的话别忘了给她祭上一杯酒。
是的,我曾祖母好酒,这在方圆几个村庄是有名的。她走村串户、出工时,身上时常要备着酒壶。她常说她年轻时翻山越岭去乡里买东西,走几个小时的路下来不用喝水,只喝酒。当时过清水河时要乘船,渡口等船的时候她便拿出酒壶咕咚咕咚一下,待坐船过了岸,再咕咚咕咚喝下几口。这,还真有点梁山好汉的派头。我们从没见她醉过,也从没有听说她曾有喝醉过。村里村外的亲戚,偶有节日往来,一般都是给她送一壶特地酿的酒。她总是很愉快地接受,顺手接过,拔开塞子,仰头便喝。随后,眯起眼睛,咂着嘴,把视线从远处收回,咧开那看不出下巴的一脸笑意,连说好酒好酒好酒。
因为患上越来越严重的白内障,没做手术之前,她大多时间只能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天到晚拿着一截剥了皮的丝瓜老瓤,颤颤巍巍地擦这擦那。我出生的时候,已经分田到户,家里粮食够吃了,她便有了更充裕的条件来侍弄她的酒了。竹筒里淅淅沥沥地流出新酒,她时不时用嘴就着那竹筒口来品尝以便掌控——味道还行,那就让它继续流,味道淡了,那就可以停火了。她往往一边侍弄她的酒,一边把我放在旁边喂饭。所谓的饭,就是她先把饭呀粥呀往她嘴里含,嚼烂,而后用手揩出,再塞回我的嘴里。由于眼神不清,那一口嚼烂的饭糊往往先涂到我额头,顺着额头往下寻找位置,眉毛、眼睛,有时急了会把它塞到我鼻子里……
厨房的最里边的角落,是她摆放好的一缸缸正在发酵的酒饭。如果是冬天,还要拿稻草或者旧棉絮包着裹着。小孩不能靠近,一靠近就会被她尖尖的嗓门喝住。
陈年稻草的味、酒饭发酵的味、酒糟味、烟火味……那间被烟火熏得乌黑乌黑的厨房里,她一直在兜兜转转地忙着,直到老得不能再老。家族里的大人们还真的未曾去探究她怎么会有这等酒量,怎么会有那如今看来还颇有境界的喜好。为了忘掉坎坷的过去?还是为了和解这人世间自己多舛的命运?她曾因没有子嗣而被退回娘家,而后改嫁我的曾祖父,生了两个孩子。曾祖父早早离世,她后来只养活了一个孩子。我想不起她安定下来的模样,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双手不停地摸这摸那,哪怕是半夜醒来,她还是伸开她那瘦瘦的大手一个劲儿地把我从头摸到脚。她在火灶口旁蹲着,或者坐在那种稻草编织的草凳上,她眯着眼睛先看看外面的天色,接着随手拿起灶台上的一小壶酒,拔掉木塞,仰头,饮一口,咂咂嘴,静默一会儿,打量着天井上透过来不太多的亮光,不似悲戚,也从不念叨什么……继而低头,继续捣鼓她的火塘。微微的火光,熏黑的灶台,迷蒙的天色,她佝偻着的那团身影,成了我记忆底片上一个深沉的符号。
在县里工作的爷爷后来把奶奶和叔叔姑姑他们带出农村。曾祖母一直不肯离开,她说得很含蓄,事实上大人们都懂她就是担心——一不小心在外头闭了眼就回不了这个家了。就这样,她一直待在老家,因为老家有酒有鸡有黑乎乎的墙缝,有黑乎乎的灶台……
酿酒这活儿跳过我奶奶直接传到了我妈的手里。
我妈的酿酒生涯就这么开始了。她脑子活络,很快就精准掌握。但她那不是闲情,是为了生活。她这个人呀,总是没完没了地赌气、抱怨。也许是越来越发现命运给她的东西与期望值相差太大,特别是我爸爸这个人,所以她的脾气常常暴躁不定。从懂事起,她跟我的爸爸总是能不断地上演多种方式不一的不和的闹剧。但是,还好,眼下的孩子长大的长大读书的读书,再怨再恨,日子还是得朝前滚的,吵归吵,骂归骂,她也就不得不带着各种情绪扯着肩头去承受。家里住的房子全都还是泥房,厨房那间更是尤其开放,总不能像别人家的那样玲珑一点规矩一点。为此,每年一入秋冬,我妈总是能把那间厨房骂个瓦片都能抖碎来。因为,别人家的厨房是温暖的,而自己家的呢,冷风冷雨可以四处窜,没有一个角落能攒存点暖的气息 。但是,生活没有别的选择了,总比没有的强吧,就这样,在那间漏风漏雨的厨房里,尽管总是皱着眉,她也尽可能地给我们供吃的喝的……一直没有人去改造它,我们离开那个村庄后,它依旧孤独地矗立好多年,而后坍塌,变成残垣被淹没在丛生的野草中。
我那时该有多大,十岁左右吧,个子瘦瘦小小。放学之后,得烧柴煮酒饭。称好米,烧开一大锅水,趁翻腾着的热水倒入米,分把钟的微火后立即停火。这个过程一开始是妈妈监督掌控,因为稍微不慎就会出现生米不熟或者锅底有鍋巴。我独立操作时就容易出现锅巴,这往往是要挨骂的,但在暗淡单调的童年色彩里,那微黑偏黄的锅巴多少也能抵消一点被责骂的委屈。
煮好了酒饭,要用大铲子铲起放到提桶,拎出倒在一张大大的圆簸箕里,摊开,晾凉。冬天气温低可以稍微温一些,夏天气温高可以等到完全凉透。撒上酒曲,搅拌好,盛回一个准备好的大缸里去。铺平,缸口先盖上一张单层棉布,盖盖子,把它靠着墙边挪好。接下来,就等发酵。我妈是能掌握节奏的,哪一天会开始变甜,哪一天会最甜。最甜的那一天她会允许我们舀一些来吃。是微微有点酒味,但还是迷恋那期间的微甜,时常贪嘴让人晕。
有时,也酿高粱酒。那煮出来的高粱饭真正难侍候,黏得让你直想哭,一双手被粘着满满都是,还得蹲着从簸箕这边到另一边慢慢搅开。遇到高热天气,更是一头一身的汗从额角到鼻尖滚下来,双手实在抽不开,只能用双臂的衣袖反复擦了又擦。往往蹲得两脚发麻发胀,蹲到天色暗下去了才算完工。几十年后看电视剧《红高粱》,看到镜头里酿高粱酒的画面,尤是感慨。
酿出来的酒,凉了之后得放到特定的酒桶里。那是拿来卖的,不是拿来自己家喝的。我妈没有我曾祖母的境界,她懂酒,但不喝酒,更不会迷恋上酒。她看着出锅新酒的眼神绝对有别于我的曾祖母。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她所面对的人生。她一只手忽地从厨台上拎起一大桶酒,因为太重,她不得不歪着身,跛着似的前行。她一边嘟囔着出酒率还行或者低了,酒价跌了或米价又涨了……她随时得花心思来精打细算着从一粒一粒米一滴一滴汗中赚来一分一毫,好让日子有点亮色有点盼头。
我那时得帮忙送货了。妈妈把一个装五十斤的大酒壶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让我驮着它送到十几里路外的零售店家。车子太高,我拼了命也没能完全踩到踏板。但是,任务是必须完成的。那时候的妈妈大概都没有空闲来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温和的眼神一句暖心的话。就这么叫孩子磕绊着出了门,路途不平,又是不可理喻的上坡下坡,帽子也不戴,也不管你是否遇上了风和雨。老妈的胶带捆绑技术实在不好,没颠簸多久,整个酒壶就使劲往一边倾斜去,以致要掉下来。我多次尝试竭力把它拉扶好,却是徒劳。在一个陡陡的下坡路边,终于连人带车带着一大壶酒往坡边路坑栽下去。膝盖摔破了,酒从壶嘴里喷出来,来不及捂住膝头的痛,连忙找被弹飞的酒壶盖把壶嘴拧上,要知道丢了几斤酒我会被责骂一顿。那季节大概是五月吧,山岭上四处开满了粉红色的稔果花。它们开得那么惬意那么盎然,一朵朵、一簇簇,延绵成一片片暖暖的粉色,点缀着蓬勃的深绿浅绿……那个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她抚了抚摔麻的手肘,她的小胸腔里被一股从未有过的酸酸的感觉激荡着,她没敢再多看一眼那烂漫的花海……很多年后,我回村去看我叶落归根的爷爷奶奶,每经过那片山岭,心底总还被揪着。那条长长的陡坡不见了,满岭满隘的野生的稔果也不见了,两旁密密匝匝的都是速生桉。二十多年一晃而过。物非人非。唏嘘不已。
读初中,和阿姐在县城的同一所学校,大概一个月回家一次。星期天的中午就开始打点回校行囊。除了一些必需品,时常还要顺路给零售的店家送酒。没有怨言,那时候的孩子从没想过要有怨言。于是,一条简易的扁担,一大壶用绳子吊着的五十斤的酒,我走在前面,比我高大的阿姐在我后面。我们顶着烈日,一步垫着一步,从那个小村落出发,经过几个村的庄稼地,经过好多条弯弯曲曲的岭,经过好多个或缓或陡的上坡下坡……
后来的后来,我和我阿姐都走出了那个村庄,愈走愈远……
我一直认为自己有着先天的酒量。这样的内驱力在我面对每一杯酒时尤为外显。我的妈妈,已是白发苍苍,如我记忆里的曾祖母和奶奶那样。她偶尔也还在酿酒,酿好了会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她卖出去。还好,她的语调平和了好多,是能卖就卖卖不出也没事的状态。我只要有空,就会远远赶回去,高价买来。所以,我厨房的橱柜上,摆满了各色的果酒,浓的淡的,桃花色玫瑰色橙果色石榴色……推門而入,有那么点随时可以“有酒盈樽”的富足感。
在每一个可以静下心来的时候,倒上精致的一小杯——它像星辰又像阳光,它时而给着我星空般的梦幻,时而给着我冬阳般的温暖。
为这份感受力,我,常怀感恩。
【和晓,本名和小梅,80后,广西宾阳县凤凰小学教师,有作品《阳光,空气,水》《喜欢你,成为你》等发表于《教师博览》,并荣获2015年“大夏书系杯”征文评比三等奖,连获两届宾阳县“金恩杯”散文大赛散文类、小说类奖项。】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