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我来说,更远处的故乡是由奶奶来缔结的。
八十一岁那年,她的瞳孔变灰,最后变蓝。
我问她,眼前是不是黑漆漆的。
“不,”她说,“看到的是那种让人胸口发闷的天,阴着,说不清是快亮了,还是快暗了;等不来下雨,也等不来放晴。”
据说她在更早以前就已经看不清了,只是记忆给予了她仁慈的反哺,旁人看不出破绽。她清楚家里每一件物品的位置,也不曾错过每一个节令和晨昏,甚至那些已经丢失了仪式的节日:“‘十七娅王衰,十八娅王死;双媳泉口哭,双儿崖边泣。等到七月十八那天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所有雀儿的脖子上都白了一圈,那是它们在给娅王戴孝呢。” 娅王是壮族神话里的女王,农历七月十八是娅王节。
她大半辈子都在应对饥饿、匪乱、男人、儿孙……现在不管愿不愿意,失明为她换来了永久的休憩。而勤劳作为她生命中最强大的惯性,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仍旧步履不停。
她开始讲述。
那些人和事完全不受时间的线性限制,仿佛一张张精密的网,而它们又以更为精密的方式编织到了一起,一丝一线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某种触发,或许是某个人、某个物件、某种触觉,甚至是某种特定的温度和湿度。我不确定,我的线性梳理,对她的叙事结构是厘清,还是破坏。
新中国成立前,爷爷似兵非兵、似匪非匪,身份成谜。那段时间他很出名,但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十里八乡,如果有人想让素不相识的人行个方便,就会说,我是潘炳甜的谁谁谁,屡试不爽。但这个响亮的名号并没有给他的家人带来任何庇护,奶奶十五岁嫁给爷爷,就忙着收拾他身后的各种烂摊子。
还有些家底的时候,爷爷隔三岔五带回一些酒肉朋友,在家里开起流水席,仿佛要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前奏。他们说的什么,奶奶听不懂,她只知道,再这么耗下去,要不了多久,公公婆婆留下来的本也要见底了。他呵斥她:“受不了气,受不了财。”而更多时候,他是不着家的。她知道是因为一个女人,但她没去正面交锋,光是家族事务就已经让她疲于奔命。
长兄未必如父,而长嫂理应如母。爷爷有三个弟弟。大弟和他一样痴迷于赌博,先后把自己老婆和两个年幼的女儿卖到了不同的地方,换来的三吊钱,没多久便败得精光,一生潦倒。二弟和三弟是一对双胞胎。二弟还算忠厚老实,但被抓了壮丁,很多年以后,一个走南闯北的邻村人带来一则真假难辨的消息:他死在了福建。三弟则沉迷于风水,一度拿着罗盘满山点龙穴,在执意把祖坟迁到他认定的风水宝地后,他上吊自杀,没有任何征兆。此起彼伏的闹腾里,都是奶奶在打点。
奶奶先后和爷爷生下六个孩子,三子三女。腊月里,第一个孩子生病了,她冒雨去山上找他。当时镇上抓赌,他和酒肉朋友躲在山洞里赌钱。那个山洞不大,只能容下一桌人,她只好在洞口等他,他赌了一局又一局。大儿子后来还是夭折了。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有那么一时半会,她都想随孩子去了。族里一位半瞎的婆婆,摸索着进了她的房间,跟她说:“我生过九个孩子,只活了六个。瓜蔓那么长,不是每一个骨节上都会开花,也不是每一朵花都能结果。去的就让他去了,我们就在这里等那些要来的。”奶奶听进去了,没寻短见。但她忘不了那天在洞口,雨粒像小石子一样地砸在她斗笠上的声响。
爷爷还是没有转性,他总是异想天开。有一天他兴冲冲回来跟奶奶说:“镇上有人在送娃娃,有个女娃娃生得真是好,咱们抱回来吧!”当时日军已经攻入了南宁,城里人只能往山上躲。有的人家孩子多,带不动了,只能在小镇集市上摆出来,寻个好人家送养。当时他们自己的第四个孩子才几个月大,也是个女儿,身上皱巴巴的,泛着青紫,吃什么都吐,不吐了就拉,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而镇上那个女婴,奶奶后来让族里一对多年没有生养的夫妇抱回来了。他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剩。
也许是阿剩和这一家子有缘,他们在收养她后,很快生下了两个女儿。阿剩成年后嫁在村里,新婚不久便患上腿疾。一个江湖郎中用灯芯草给她火灸,点错了穴位,她再没能站起来,被夫家休了。那时她的养父母早就过世了,他们的房子也坍塌下去。妹妹妹夫们在原来的地基上,用碎石碎瓦帮她搭起了一间小小的房子。这成了她最后的栖身之所。
我记得小时候,只要天气晴好,阿剩常来找奶奶聊天。两家离得并不远,但她要耗上大半天。她的双腿像藤条一样蜷曲,拄着一只矮脚凳,走三步歇两步。她的脸色总是惨白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树荫底下经年累月的森凉。虽然她把自己收拾得素净,但在外人看来,这副离群索居的病容实在怕人,没人愿意和她亲近。奶奶待她却亲切,如果机缘巧合,阿剩也是她的孩子,她多少抱有这样的想法。奶奶失去第一个孩子那年,一位族婆婆宽慰过她,而她自己后来也活成了族婆婆的样子。
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后消失了好些年。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饥饿像瘟疫一样笼罩着整个村庄,人們搜刮一切自认为可以入口的东西。连水潭里的青苔都被捞空,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东西能让人像吹了气似的浮肿起来。而对奶奶来说,从年关到来年六月,是一个女人最艰难的战事,她需要全力以赴,才领着五个孩子挨到收成。
奶奶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常把我带到山上,拾柴,割牛草,挖药材。她迎风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女武神在巡察自己鏖战过的战场。群山友好而温暖的秉性,就是那时候她带我认识的:香椿树、任豆树的新芽,用水一焯,就可以炒了当菜吃;木棉花的花托用盐水蘸了,吃起来滑溜溜的;傍晚时分最容易找出土人参,它们粉色的花只会在那个时段开放,那些肥大的根茎蒸熟了,也可以填肚子的;孩子们总要吃肉的,雨停后到山上去,总能捡到来不及爬回石缝里的山蜗牛,烤熟后挑出肉来拌盐,就是荤菜了;至于猪油,是想都不敢想的,用上一年收的蓖麻种,炒熟去掉皮,放到石臼里捣烂,白花花的腻到齁……
等到她漫山遍野翻过一遍,玉米棒子也抽穗了,才依稀看到了盼头。不过稚嫩的玉米棒子,还掰不下玉米粒,得用刀子刮,收下来的汁水煮了粥,会皱起一层皮,那是粥花,玉米胚芽来的,她舀起来,喂最小的孩子。
在这一场漫长的战事里,大女儿和大儿子注定要比其他子女承受更多。
大女儿嫁给了村里的润麦。他当时在村里颇有些势力。奶奶本以为大女儿嫁过去能有个依靠,哪知润麦是个狠人。油,他自己置了个罐子,里面装有炼好的猪油渣,平时就搁在老婆够不着的地方。灶,他也要和老婆分开两个:多油的;少油的,甚至没油的。这一套在两人开始生育子女之后稍有缓解,而打骂老婆,对他来说一直都是家常便饭。奶奶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可自从大女儿出嫁,一旦听到哭闹声,她总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仔细听,唯恐是大女儿家的。爷爷的消失忌讳莫深,让奶奶和子女们没了底气,和他人起冲突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忍让,包括大女婿亦不例外。但这并没有换来太平。润麦还是和隔壁的寡妇睡在了一起,执意要和老婆离婚。奶奶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姑妈,不得不抛下五女一子,远嫁他乡。
奶奶这辈子最愧对的人,还是大儿子,他从小就不得不担负起连他父亲都做不到的事。她记得那年春耕,笨重的犁重重地压在他小小的肩上,他牵过牛,走进大雾里。第一次出工,当妈的不放心,早早做了午饭送去。远远就听到他的咒骂,她心里觉着不好,飞奔过去,看到犁被扔在一边,他肚皮贴地,被牛一股子蛮力骨碌碌拖着转,手里还拽着牛绳。那一年,他才十岁。
奶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大伯,本性不像爷爷,像奶奶,遇事总是沉默,沉默着养活弟弟妹妹,沉默着受大伯母数落,沉默着抽水烟,沉默着喝酒。酒是自己酿的玉米酒,舍不得用好米,都是拣出来的坏粒酿的。毕竟过于操劳,六十岁那年因为肺气肿,还没送到镇医院就没了。丧事是在大堂哥家办的,没人敢告诉奶奶,但一听到那哀乐,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事后她跟我说,一时间她见到了他十岁那年扛着犁走进大雾的背影。
爷爷还是回来了。父亲曾跟我说起他回来的情形。大年三十晚上,祖先牌位前的油灯是不能灭的。豆大的光照着金黄的线鸡,那是家里最值钱的年货。家里没有猫,人得和老鼠抢食物。兄弟姐妹几个在堂屋打了铺盖,说是守岁,其实守的就是那只鸡,忽然听到拍门声山响,有个男人喊道:“娃儿们!”孩子们更多的是惊吓。“当时头皮就是一麻。”父亲对我说。
爷爷回来后安分不少。等到他老了,在太阳地里给大堂哥的孩子喂米糊,我问他那些年在哪里呢。他说他在农场养鸭子。品相很好的青头鸭,一只只油光水滑的,每天他把它们赶到河边,还会在河滩上捡到鸭蛋,可以拾了柴火就地烤蛋吃。那些日子仍让他津津乐道:“喝的安泰源,抽的白金龙!”安泰源是白酒的牌子,白金龙是香烟的牌子,总之就是没挨过饿,时不常还能打个牙祭。没挨过饿,在当时似乎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
这话正好被路过的大伯母听了去。她咕哝一句:“谁会缺心眼到把自己在劳改农场的事说给孙辈们听呢。”
人老了,生活总免不了被儿孙们编排,也是无奈。爷爷眼睛虽花,耳朵却不聋,大儿媳这般奚落,他也没做声,低下头去,擦拭沾在孩子衣服上的米糊。潘炳甜真的老了,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耐心,把琐碎的活计做得精细。
而边上的奶奶,一直都没说话。
这静默是多义的,任何一种解读都能成立。你道她是怨念,又怎知不是怜悯。
二
和奶奶不一样,“南宁姑妈”是她们那一代人中唯一远嫁到城里的人,也是最有主意的一个,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故乡的倒影。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我签了自治区新闻出版局下属的一家出版杂志社,在南宁市青秀区。工作还算体面,父亲也满意,但对于我要在单位附近租房这事,他坚决反对:“咱们在南宁也有亲戚的。”他说的是堂姑妈,也就是族人口传的“南宁姑妈”。老太太自己一个人住航道养护中心的两房一厅,在江南区。在他看来,既然可以免费在亲戚家寄宿,每个月却要白白交一大笔钱给房东,简直不可原谅。
我心里老大不乐意,倒不是因为远,而是我从小就不合群,虽说是独生女,却没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不管是在老家,还是父亲工作的工厂。我十一岁起上初中,住的也是大通铺,多的有二十几个人,少的也有十几个。“边界”这个概念也许和父亲他们那一代人没有关系,可我希望早日结束群居,哪怕付出一半的工资。
而这个姑妈我之前就听说过。她是我二爷爷的大女儿,故乡1949年前,被滥赌的父亲卖到了镇上当童养媳。奶奶曾跟我提起,还是小姑娘的她来借米下锅。当时,二爷爷先是把二奶奶给卖了;女人一走,年幼的小女儿还需要人照顾,自然留不得,也卖了;只剩下大女儿。看着她小黄脸上一对大眼睛眨巴眨巴,奶奶气不过,骂道:“还要闹哪样!”她一听,脸就红了,转身要跑。奶奶一把拉住她:“孩子,我不是说你,我是骂你那不争气的爹!”奶奶后来每顿都会给她留口吃的,在她被二爷爷偷偷卖掉之前。
镇上买她的那一户人家并不富裕,男人是码头的搬运工,但对她还算好,她也就安顿下来了。后来,他们生育了三女一子。男人生性耿直,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有人污蔑他私藏枪支,还没等调查结果出来,他就上吊了,扔下她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情急之下,她也到碼头上做起了搬运工。
码头搬运是男性的行当,她一个女人特别扎眼,有个人看到了她的不易,这个人叫老黄,是南宁市航道养护中心的工人。他们的清淤工作队从邕江的南宁段开始,逆流而上到了右江的果德镇。老黄是个老光棍,他愿意接收她和她的子女。没有任何仪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她领着四个孩子,跟老黄坐船顺流而下,来到了南宁。
我在小地方长大,十八岁才到南宁上大学。省会城市在我想象中是一个了不得的地方。上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爷爷也坐船来到这里,停靠在凌晨的邕江码头,岸上就是当时广西省政府主席黄旭初的府邸,以及被称为富人街的中山路骑楼街,如果遇到还亮灯的人家,运气好的话,只要花一点点钱,就能吃到一碗搁了红糖的热粥。尽管在这里念了四年的大学,现在要我去见“南宁姑妈”,多少还是露怯。
我和母亲从广西民族大学出发,倒了好几趟公交,在福建园站下,一路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航道养护中心小区。姑妈已经在门口等了。她是个矮胖的老太太,齐耳的花白短发,利索的白棉布衬衫,脸上看不出一丝皱纹,还透着红光。我暗想,这气色可真好。后来母亲告诉我,这只是高血压的症状。
小区是老小区,楼间距很窄。转角空地上,三五成群的老人把各家废弃的沙发椅子聚到一处,抽烟、打牌、聊天。沙发的皮革破了,在阳光下咧着嘴,黄的是海绵,白的是棉花。
楼是三层的大板楼,外墙上深深浅浅的苔痕。楼板很薄,每走一步感觉整栋楼的人都听到动静。楼道很窄,没办法并行,姑妈走在前面,没走几步便停下来喘,我们就在后边等。
她家在三楼,迎门便是姑丈老黄的遗像,我没敢盯着看,所以至今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房子已经很久没有粉刷,熏成了渐变的褐黄。客厅勉强能放下三人位自制木沙发,刷的黄漆已经斑驳。她的子女都已经成家,客房空着,却又一点也不空,杂物靠墙垒到屋顶。她的房间则更满,连床下都堆满了东西。拓展阳台的使用面积,是所有小家住户的执念,她家阳台上的防盗网是外扩的,架上搁板,凭空多了空间可以放置瓶瓶罐罐,柠檬、梅子、橄榄菜、萝卜干。阳台角落里,还有农具和没来得及处置的大白菜。
母亲提议要去姑妈的菜地走一趟。她很高兴,菜地就在河岸,汛期即将到来,她要在那之前把所有的菜收好,有人帮忙是最好的了。这片地块一年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邕江穿南宁城而过,雨季时洪水会漫上河堤,给两岸带来肥沃的淤泥。等到洪水退去,菜农们会在之前留下的石块、木桩中辨认出自己的地界,开始新一轮的种植。尽管小时候就到镇上生活,姑妈还是保留了农人的习惯,不管在哪里,她总能找出适合开垦的土地,哪怕是要去跟一条河流倒时差。
毕业后我当然没有去姑妈家住,但自那以后,她和我们的联系却密切起来。爷爷奶奶大葬,族人本想礼节性地通知她一声,毕竟她已经七十岁多了,行动也不便,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那是她时隔六十年后回乡。
她雇的皮卡车停在村口,惊呆了前去接她的族人,满满一车大米和面条,全族各户都分到了。大家啧啧称道:“果然是南宁姑妈!”大米和面条是常见,但这样的大手笔不常见。就算是到了21世纪,饥饿仍然是她对尧村最深刻的记忆,她要用最扎实的食物去填满整个村庄。
我不知道她为这一车物资准备了多久。母亲告诉我,姑妈当时一个月才领八十块钱,是姑丈老黄单位的遗属生活困难补助费,更多时候靠子女接济,而子女们也是过得各不如意。大女儿刚退休就离了婚;二女儿女婿双双下岗;儿子工作的化工公司出了爆炸事故,申请破产;小女儿再婚,和夫家亲戚的矛盾就没消停过……
她仍念着奶奶当年的好,爷爷奶奶大葬,她比谁都要上心,一切妥当后,她才去给二爷爷上坟。她坚持一个人理清他坟头上的狗尾巴草,并点上一炷香,坐在边上哭泣。不知道她是哭自己,还是哭骨肉分离。老人家的眼泪看不得的,族人当下答应要帮她寻亲。她母亲真的找不到了。至于她妹妹,在她去世后,族人才在三十里外一个更偏僻的村庄找到,身材五官和她一样,只是黑瘦些,但一开口,已是浓重的外乡口音。姐妹俩这辈子仍旧没见上面。当然,这是后话了。
或许她当时已经觉得身体不太好,所以这一趟行程也有安排身后事的意思。
族里有个能话事的长辈事后透露,她曾经问过他,她死后是否有能葬回来的可能。他大吃一惊。他告诉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光绪年建村以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她听了有些黯然。她便明白,自小时候被卖掉嫁人,她就已经被这片土地放逐了。
她還去镇上找了第一任夫家的族人。当年她改嫁,带走四个孩子,但三个孩子一直都保留了卢姓,没有改姓;只有小女儿因为要接老黄的工作指标,才改了黄姓。但在夫家人看来,她这个坚持毫无意义。他们早就在她夫家的宅基地上建了新房,她的造访只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恐慌。而她要归宗的真正目的,更是让他们猜忌重重。他们直接回复:改嫁了,哪里还有回来的道理。就这么断了她的念想。
姑妈三年后去世,被孩子们安葬在镇上一块临江的无主之地。她和老黄姑丈也算相敬如宾,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合葬,或许她一生颠沛流离,只想在故地长眠。如果是这样,这里是极为合适的:离她第一任夫家的墓不远;往下是她和老黄相识的码头;还有就是,能眺望到尧村所在的群山。
三
我在父亲工作的工厂长大,寒暑假父母会把我送回老家,所以每年大概有三个月,我会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之前说过,她在眼睛完全看不见之后开始讲述。她的讲述,是我的叙事启蒙,也是我印象中尧村的底色。
只是有时候,她的讲述是没有边界的,不管是时间的还是空间的,现实的或想象的。比如为了一朵不存在的白莲花,溺水身亡的阿梅;隔着大雾和猴子一问一答,反被戏弄的木叔;在野地里被老虎掳走,为虎作伥的阿桃……有的人我是认识的,大多数我不认识。就算我不认识,我也会下意识赋予他们独立的样貌。
小时候,我一度认为鬼节和其他节日一样欢快。小孩子总会下意识用吃的来指代所有的节日。春节是粽子节,元宵节是汤圆节,三月三是五色糯饭节,鬼节当然是蕉叶糍节。水磨的糯米粉,裹上花生、芝麻、白糖,用芭蕉叶一卷,一笼屉热乎乎端上来,小孩子哪有不欢腾的。
直到那年农历七月十三,第二天就是壮族的中元节。老屋坐东朝西,太阳眼看要向群山深处坠下去,那是先人的长眠之地。按老一辈的说法,临界在鬼节的前一天,也就是那天会变得模糊。
“路上太挤,今晚要早早关了门睡觉。”奶奶坐在门槛上告诫我。她没有伸出手来,她知道抓不住我。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蓝色的瞳孔熠熠发光。
可我眯起眼,夕照中逶迤而来的小路上,被踩过百年的石板反射着鱼鳞样的光,那上面空空荡荡。是的,空空荡荡,我正狐疑着,刹那间又感觉人潮拥挤,他们挣脱想象的藩篱,铺天盖地朝我涌来。
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想象力决堤的副作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我来说,故乡过往的人和事像沉重的影子。只要我一个人待在祖屋,就觉着拥挤;在安静中,就愈觉着热闹;我更怕黑,那里面什么都有,“五彩斑斓的黑”并不是一个段子。
后来短短几年时间,家族陆续发生了很多事。爷爷、大伯、奶奶、二堂哥、四堂哥、大伯母都不在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不害怕了呢,我不确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清晨我没有害怕。
当时父亲得了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在医院也只能做舒缓治疗。医生提醒,如果咳血,那就差不多了。凌晨三点半,母亲打电话给我:咳血了。天还没亮,津头菜市空荡荡的,我骑车穿过那些压着蛇皮袋的摊位。
303医院的大门是下沉式的,往下看,母亲冷冷清清地在门口等。“你来定。”她说。在所有飘忽的念头中,我能够抓得住的唯一一个,就是无论如何,马上把父亲带回老家,只要把他带回去,就都好了。这时候的故乡摆脱了沉重的阴影,变得轻盈又温暖,让我安心。
我想起之前问过奶奶:“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害怕呢?”
她说:“等到你越来越多亲人留在这里的时候。”
【潘小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入选“持灯使者”当代中国最新优秀小说推荐榜。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文艺花山奖新人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第一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小说组优秀奖等。由其中篇小说改编的话剧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入选第六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展演,并在上海逸夫舞台、重庆国泰艺术中心等巡演至今。】
责任编辑 冯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