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海合会国家的经济转型*

2021-07-16 03:41
现代国际关系 2021年6期

刘 冬

[内容提要]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面对国际油价下跌给财政平衡带来的严重冲击,海湾合作委员会国家加快了经济转型,如通过税制改革和非石油部门发展,降低经济对石油部门的高度依赖;通过国有资产私有化降低国家对经济的高度控制;通过引入私人资本发展公用事业服务和推进劳动力本土化,提升经济的市场化水平;通过修改外籍劳工和外商投资的管理规则,提升营商环境的国际化水平。但是,制约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的因素不少,包括财政资金短缺、人力资源供给不足、外资吸引力下降、区内国家同质化竞争等。因此,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的进展来之不易,目前可见投资环境的结构性变化,涉及商业规则逐步与国际接轨,投资机会与经营成本都在增加,但是安全风险显著增大。

海湾合作委员会(海合会)成员国(巴林、阿曼、阿联酋、卡塔尔、科威特、沙特阿拉伯)经济具有明显的“石油地租经济”的特点,国家财政收入主要依靠石油部门,而国民经济发展又主要依靠国家财政投入。2014年,国际油价陷入低位均衡以后,海合会国家“石油地租”收入大幅下降,高度依赖石油的经济发展模式受到挑战,海合会国家陆续出台了以沙特阿拉伯《2030 愿景》、阿联酋《2071 百年规划》、阿曼《2040愿景》、科威特《2035愿景》、《卡塔尔2030愿景》为代表的经济和社会转型规划。而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扩散导致国际油价大幅下跌,海合会国家财政平衡受到进一步冲击,各国也都明显加快了经济改革步伐。而海合会国家对国家发展战略的深度调整,正在给海合会国家投资环境带来许多结构性变化。

海合会国家的经济发展主要是以石油财富的内循环为主,这就是国家财政收入主要依靠石油出口收入以及与石油密切相关的炼油、石化、金属冶炼等重化工业,而国民就业、公用事业服务主要依靠国家财政的投入。为确保石油财富在国内的流通,海合会国家对外国企业进入国内生产和流通领域设定了严格的限制。而海合会国家“石油地租经济”的特点,导致私人资本和外资对经济的贡献相对有限。在私人资本投资方面,即使是经济多样化程度最高的阿联酋,私人资本对经济的贡献也十分有限。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8年,阿联酋私人部门固定资本形成总额仅占GDP 总量的8.0%,在78 个经济体中排第73 位。而与私人资本相比,外国资本对海合会国家经济发展的贡献更低,根据联合国贸发会数据,2018年外国直接投资仅占到海合会国家固定资本形成总额的4.7%。

由于海合会国家经济发展高度依赖石油收入,国际油价下跌使海合会国家原有的经济发展模式面临严峻挑战。海合会国家相继开启了以“去石油化”、市场化、私有化和国际化为主要内容的经济转型。而新冠疫情暴发之后,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压力进一步增大,各国相应加快了经济改革步伐。

第一,降低经济发展对石油部门的高度依赖。为降低经济对石油部门的依赖,海合会国家主要聚焦于税制改革和非石油经济的发展。在税制改革方面,海合会国家经济改革取得最大的突破便是确立了增值税制度。2018年年初,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率先征收增值税,2019年年初,巴林也开始征收增值税,以上三个海合会国家最初设定的增值税税率均是5%。2020年,面对国际油价暴跌和新冠疫情大流行对财政平衡带来的严重冲击,沙特阿拉伯于2020年7月1日将增值税税率由5%上调至15%。而原本对征收增值税犹豫不决的阿曼,也于2021年4月1日起开始征收税率为5%的增值税。此外,阿曼还宣布将会从2022年开始,对高收入群体征收个人所得税,届时,阿曼将会是海合会六国中第一个征收个人所得税的国家。

在非石油经济的发展方面,海合会国家发布的经济转型计划提出了明确的政策主张。例如,沙特阿拉伯《2030年愿景》和《2020年国家转型计划》明确要大力发展采矿业、旅游业、信息通讯、物流等非石油产业。卡塔尔《第二个五年发展规划(2018~2022年)》也明确提出要推动制造业、科技和专业服务、金融服务、信息通讯、旅游和物流等6 个非石油部门的发展。阿联酋《2071 百年计划》则提出要“打造以知识为基础的多元化经济结构”的发展目标。而其他海合会国家也在不同程度上推出发展旅游休闲、物流运输、金融等非石油经济部门的战略规划。海合会国家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提出要实现经济多样化为主要目标的“进口替代”,但是本轮经济发展战略的转型放弃了农业、轻工业等自身不具竞争优势的产业部门,而是希望依托自身资金优势,打造高端制造业与服务业,依托自身区位优势,发展国际物流业,以及挖掘其他矿产资源的开发潜力。

而在经济转型计划启动之后,特别是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以来,海合会国家明显加快了非油气部门的发展。例如,为促进采矿业的发展,2020年10月,沙特阿拉伯地质调查局与国际石油公司签署了总价值高达20亿里亚尔(约合5.3亿美元)的地球物理和地球化学勘探合同。为促进旅游业的发展,卡塔尔成功申办2022年足球世界杯赛事,并围绕世界杯赛事,修建了大量宾馆、博物馆等旅游基础设施。而作为知识经济的重要支柱产业,阿联酋累计对太空工业投资220 亿迪拉姆(约合55.9 亿美元),2020年7月,阿联酋成功发射“希望号”火星探测器,从而使其成为首个执行星际任务的阿拉伯国家。

第二,推进国有资产的私有化。海合会国家启动经济转型战略之后,为能扩大财政收入来源,为经济转型战略的推进筹集资金,明显加大了国有资产私有化的深度和广度,其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海合会国家国有资产的私有化开始触及石油、天然气等核心资产;另一方面,海合会国家私有化的范围和金额也有显著提高。

在石油、天然气等核心资产的私有化方面。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启动以来,最具代表性的私有化项目是2019年12月沙特阿美石油公司(Saudi Aramco)的上市,通过阿美公司上市,沙特阿拉伯募集到256 亿美元资金。阿美石油公司也成为海合会国家首个公开上市的国家石油公司。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之后,海合会国家出售油气核心资本的力度进一步加大。2020年6月,阿联酋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以150亿美元的价格向国际财团出售旗下天然气管道股权。2021年4月,沙特阿美石油公司也以124 亿美元的价格,向美国投资者出售旗下新成立管道公司49%的股权。

在油气核心资产之外,海合会国家明显加大其他国有资产的私有化步伐,涉及电力、海水淡化、粮食加工等许多重要的产业部门。在非油气核心资产的私有化方面,海合会具有代表性的项目包括阿曼将国家电网公司(Oman Electricity Transmission Company)49%的股权,以10 亿美元的价格出售给中国国家电网。2021年,沙特阿拉伯启动全球最大海水淡化厂拉斯卡尔(Ras Al-Khair)海水淡化厂私有化项目,拟筹集资金35 亿美元。此外,沙特阿拉伯粮食机构(Saudi Grains Organisation)也分两批,将旗下4 家面粉厂出售给私人资本,募集资金超过10 亿美元。而在国有资产私有化犹豫不决,推进速度明显滞后于其他国家的科威特,也于2021年启动了价值超过10 亿美元的国有发电企业的私有化项目。

第三,提升经济的市场化水平。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更大范围内将私人资本引入公用事业部门,提升公用事业服务供给的市场化水平;二是加快推进劳动力本土化战略,着力提升本国人口就业的市场化水平。

为提升公用事业服务的市场化水平、减轻政府的财政负担,海合会国家将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模式,即PPP模式引入教育、医疗等原由政府垄断的更多公用事业部门。在教育领域,2020年7月,沙特阿拉伯正式启动西部城市吉达和麦加建设60 所学校的PPP 建设项目。2021年2月,卡塔尔正式向外发标14 所学校的PPP建设项目。在医疗领域,2021年2月,沙特阿拉伯首家以PPP 模式运营的医院麦地那安萨尔(Al Ansar)医院进入招投标阶段,9 家企业获得竞标资格。

与此同时,海合会国家不断提升私人部门的本籍人口就业比例,以降低政府为国民创造就业机会的财政压力。在海合会国家,大量本籍就业人口集中于国有部门,即使是国有部门就业集中度最低的沙特阿拉伯,也有55.7%的就业人口集中于非私有部门。而集中度最高的卡塔尔,本国就业人口在国有部门就业占比高达到96%。大量本籍人口集中于国有部门,使得政府雇员薪金成为海合会国家财政支出的大项。新冠疫情暴发后,为降低政府的财政负担,海合会国家明显加快以“配额管理”为手段的劳动力本土化推进力度。2020年8月,沙特阿拉伯推出一揽子劳动力本地化政策,除私营工程单位本土化率调整至20%;还规定在批发和零售业的九大类经营活动中推行70%的劳动力本土化要求。2021年1月,阿曼劳工部颁布第2021/8 号决议,规定在保险公司和从事经济业务的公司、零售、运输等部门的特定工作岗位,仅能雇佣本国劳工。此外,科威特还试图通过控制外籍劳工整体数量来提升本国人口在私人部门的就业率。2020年6月,科威特议会确认一项关于设定外籍劳工配额的法案合法,该法案要求实行外籍劳工配额制度,也就是规定来自每个国家外籍劳工的具体数量,如该法案顺利通过,科威特外籍劳工的总体数量将会大幅减少。

第四,促进营商环境的国际化。与其他国家相比,海合会国家的营商环境具有许多独特性,外国企业不能在岸投资独资或控股企业,外国企业不能独自销售产品,外籍员工变换工作乃至离境都受到严格管控。而在经济转型战略启动之后,海合会国家在营商环境国际化方面作出了突破性改革。部分海合会国家废除了长期实行的“保人制度”,提升了外籍劳工管理的国际化水平。部分海合会国家废除了为外国企业设定的在岸投资的股比限制,提升了外商投资管理的国际化水平。

在提升外籍劳工管理的国际化水平方面,卡塔尔走在海合会国家的前列。早在2016年12月,卡塔尔就废除了1971年建国后一直存在的“保人制度”。新冠疫情暴发后,沙特阿拉伯也于2020年11月宣布废除施行70年之久的“保人制度”。“保人制度”是海合会国家所独有的外籍劳工管理制度,在“保人制度”下,外籍劳工必须在务工所在国通过自己的担保人,一般是雇主,才能获得签证及合法地位,外籍劳工所有的经济、政治乃至人身安全等权益都依赖担保人,无保人许可,私自调换工作、更换保人、离开国境等均被视为违法行为。“保人制度”的废除在事实上打破了外籍劳工对雇主的依附,使他们能够按照国际通行的方式在海合会国家就业。

在优化外国直接投资准入规则方面,卡塔尔和阿联酋作出了初步尝试。2019年1月,卡塔尔颁布实施1 号法律,新法废除了外商在卡塔尔投资须有卡塔尔合作方,且卡方股份不低于(项目)资本51%的规定。2021年6月1日开始,阿联酋施行新修订的《商业公司法》,新法对外资所有权作出重要修改:“允许外资拥有在岸公司100%所有权,并且废除商业公司须由阿联酋公民作为主要股东的要求;不再需要阿联酋公民或本地公司作为注册代理。”而海合会国家放开外国投资企业在岸投资的股权限制,大幅提升了外国企业在海合会国家开展投资经营活动的自主性。

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战略的推进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去石油化”、私有化、市场化和国际化都遇到了不小的障碍,具体转型目标的落实面临不少困难。

第一,财政资金短缺。海合会国家财政收入高度依赖石油部门,国际油价自2014年陷入低位均衡以后,海合会国家财政平衡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引发的国际油价大幅下跌,以及联合减产行动导致的产量下滑,进一步加重了海合会国家财政平衡压力。政府赤字率,也就是财政赤字与GDP之比是衡量一国财政风险的重要指标,国际上通常用欧盟《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确立的赤字率3%作为衡量财政风险的国际安全线。然而,2015~2019年,巴林、阿曼、沙特阿拉伯等三个国家的五年赤字率均值已经超过了10%,出现了十分严峻的政府财政失衡问题。而2020年,在新冠疫情和低油价叠加影响下,海合会国家的财政风险进一步增大。当年,除卡塔尔外,其他国家的赤字率均超过了3%的国际安全线(见表1)。从赤字率看,当前海合会国家的财政失衡问题已经超过了20世纪90年代的低油价时期,很多国家实际上陷入了30年来最为严重的政府财政危机。

表1 海合会国家政府财政余额与GDP的比值(%)

严重的政府财政危机不可避免地带来发展资金短缺的问题。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战略确定的很多重点产业发展项目,包括旅游业、物流业、信息通讯技术等数字经济项目,均需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投入巨大资金。而基础设施又具有公共产品的特性,即使是引入社会资本建设,政府也需发挥主导作用。而在当前,很多海合会国家已经陷入严重的政府财政危机,由于政府雇员薪金等经常性支出无法大幅削减,基础设施等发展项目建设将会受到建设资金短缺的束缚。在预算约束下,海合会国家,特别是巴林、阿曼、沙特阿拉伯等陷入严重财政危机的海合会国家,将很难确保对非油气产业的发展给予稳定的资金投入,而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的拖延必然会影响经济转型战略的整体推进。

第二,人力资源供需关系不平衡。得天独厚的油气资源禀赋将海合会国家带入到高收入国家行列,然而海合会国家劳动力素质却未能随同收入的增长实现同步提高。从人口年龄结构来看,海合会六国均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其中阿曼、阿联酋、巴林、卡塔尔、沙特阿拉伯等国人口年龄中位数均超过30 岁,科威特人口年龄中位数超过35 岁,国内人口以适龄就业人口为主。然而,海合会国家人均受教育年限的全球排名却要远远落后于人均GDP 的全球排名。两者差距最大的国家是科威特,2018年,科威特人均受教育年限仅为7.3年,排在全球第126 位,而人均GDP 高达40711 美元,排在全球第33位,人均受教育年限的全球排名落后于人均GDP全球排名93位。同年,即使是在两个指标排名差距最小的阿联酋,人均受教育年限的全球排名也要落后于人均GDP 全球排名12 位。海合会国家人均受教育年限的全球排名大幅落后于人均GDP 的全球排名,意味着其劳动力的竞争力明显弱于国际水平,也就是说,对于相同的工种,海合会国家劳动力期望的薪金要高于国际竞争力价格。

因此,海合会国家本国劳动力储备不足以支撑经济转型计划中高端制造业与服务业的发展,同时本籍人口劳动力成本过高,不利于劳动力本土化政策的实行。

海合会国家本籍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在7.3~11.8年之间,国民整体受教育水平相对较低,无法满足经济转型计划对于高素质劳动力的需求。由于本国劳动力成本较高,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战略确立的重点发展的非石油部门均是高附加值的产业部门,包括智能制造、数字经济、科技金融、现代物流、休闲旅游等很多高端制造业和服务业部门。而高端制造业和服务业具有专业化、智能化和效率化的特点,专业化的技能人才是其发展不可或缺的要素条件。海合会国家国民平均受教育年限较低,高端人才供给不足,人力资源供给短板必然会对相关产业的发展形成制约。

海合会国家劳动力薪金水平明显高于国际竞争力价格,它们在以配额管理为手段提升私人部门本籍雇员比例的同时,必须权衡可能引发的通胀问题。在海合会国家,私人部门本籍雇员和外籍雇员的薪金水平存在巨大差距,本籍雇员的薪金水平要比外籍雇员高出很多。例如,2020年2季度,沙特阿拉伯私人部门外籍劳动力平均月薪约为1200美元,而沙籍劳动力平均月薪接近2000美元,沙籍雇员薪金要比非沙籍高出50%以上。而阿曼对阿曼籍员工设定的最低月工资标准是350 里亚尔(约合909美元),该标准一般为雇佣没有文凭的阿曼人,如保安、司机、接待人员的最低薪金,而相同岗位雇佣外籍劳工平均薪金仅为阿曼籍员工最低工资标准的一半。在科威特、阿联酋、卡塔尔等更为富裕的海合会国家,私人部门本籍雇员和外籍雇员的收入差距更大。由于本籍雇员薪金大幅高于外籍雇员薪金,海合会国家很难通过市场力量实现本籍雇员对外籍雇员的替代,而通过设定本籍雇员比例红线来推动本国人口在私人部门的就业,将会不可避免的带来相关产业经营成本的上升,由其引发的通胀风险,也构成了劳动力本土化政策推进的自身约束条件。

第三,对外融资困难。对于跨国投资者来说,主权信用评级是其分析、监测国家风险,制定投资决策的重要指标。有研究表明,一国主权信用评级与吸引外国直接投资规模有着明显的正相关关系,也就是说,一国主权信用评级上升,该国吸引外国直接投资的能力也会变强,反之,则会下降。尽管经济转型计划启动以来,海合会国家正在努力打造外商友好的投资环境,但受赤字率持续上升影响,海合会国家出现了因主权信用评级下降导致外商直接投资规模减少的问题。对比2015年和2021年,标准普尔(Standard & Poor’s)对海合会六国长期本外币主权信用评级的数据可以看到,2021年,除阿布扎比酋长国外,其他海合会国家的主权信用评级都要低于2015年,其中阿曼、巴林两国主权信用评级别甚至被调低至垃圾级,沙特阿拉伯主权信用评级的下降幅度也比较大,由2015年的AA-级调低至2021年的A-级。而海合会国家主权信用评级下降,也对其吸引外国直接投资规模产生影响,根据联合国贸发会数据,2015~2019年间,海合会六国总共吸引外国直接投资923亿美元,比2010~2014年吸引的外国直接投资总额减少了38.9%。

由于政府财政严重失衡导致发展资金短缺,海合会国家迫切希望引入外国直接投资,以支持经济转型战略的实施。外国直接投资对于海合会国家国有资产的私有化、公用事业项目的建设、高端服务业和制造业的发展,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然而,海合会国家主权信用评级的下降,让海合会国家特别是其中严重财政失衡者不得不同时面对外国直接投资短缺的问题。外资吸引力的下降对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的不利影响已在沙特阿拉伯显现。沙特原本希望吸引全球四大粮商参与其国有面粉厂的私有化项目,但国际粮商对此不感兴趣,最终只能出售给本国和海合会国家的投资者。在非油气项目建设方面,聚焦能源与水、生物科技、食品、先进制造业和娱乐业等九大行业的NEOM 新城,是沙特经济转型的标志性项目,2020年正式建设,但由于外国投资者参与兴趣不大,引入的私人资本主要来自本国投资者。

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战略的推进,包括财政收入来源的多样化、本国就业人口从政府部门向私人部门转移,均需依靠非油气部门特别是劳动力吸收能力较强的高端制造业和服务业的发展。而在财政资金短缺的同时,主权信用评级下调导致外资吸引力下降,将会使海合会国家资金短缺问题更加严重,进而弱化经济转型的效率和效果。

第四,海合会国家之间的同质化竞争。在海合会国家中,阿联酋如今在经济发展和转型方面走在前列,并已成为中东地区重要的金融、商贸、物流中心以及中东地区最为重要的休闲旅游目的地之一。同时,阿联酋提出了知识经济的发展战略。海合会其他国家的经济转型战略均在不同程度上借鉴了阿联酋的经验,各国确定的经济转型支出产业具有相似性。因此,在经济转型过程中,海合会国家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同质化竞争。例如,在民用航空领域,总部位于巴林的海湾航空曾是海合会地区最重要的航空公司,但随着阿联酋航空、卡塔尔航空等崛起,海湾航空的影响力已经大幅下降。由于受到迪拜金融业的冲击,巴林也失去了地区金融中心的地位。又如,为了能在区域竞争中抢占优势地位,沙特阿拉伯宣布从2024年开始,将不会与区域总部设在沙特之外的公司签订商业合同。此举旨在依靠自身市场容量,迫使跨国企业将地区总部从阿联酋等其他海合会国家迁往沙特。由于海合会国家市场容量相对有限,海合会国家之间的同质化竞争,必然会给一些经济转型较晚、经济总量较小的国家带来不利影响,使其在与域内其他国家的竞争中处于劣势,最终无法完全实现经济转型战略的既定目标。

尽管面临不少困难,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仍在不断推进,其经济社会影响逐渐显现,最突出的就是投资环境的结构性变化。

随着与国际接轨的加深,投资环境的利好一面呈现,为外部投资带来更多机会。

第一,商业规则进一步与国际接轨。海合会国家商业规则与国际接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海合会国家对投资法规的修改,降低了外国企业因地制宜建立本地联系的需求,让外国企业能够在更大范围内按照国际通用的商业规则在海合会国家开展经营活动;另一方面是海合会国家对外籍劳工管理规则的修改,给予外籍劳工更多尊重和法律保护,使得外籍人才能够按照国际通行的方式与海合会企业签订工作协议。

对于外国企业而言,海合会国家放宽外资进入的壁垒,大幅降低了外国企业在海合会国家投资的难度。经济转型战略启动之前,海合会对外国企业在岸开展投资、贸易活动设定了十分严苛的非市场壁垒。在投资方面,海合会国家规定除获得特殊批准外,外国投资者不能在本国关税区域内直接开展投资活动,外国公司在当地开展投资,以及承揽工程承包项目必须在当地建立合资公司,并且在合资公司中外国投资者的投资占比不能超过投资总额的49%。而在商品流通环节,海合会国家规定,外国公司不得在海合会国家本国关税区域内直接从事经营活动,外国公司必须通过本国符合资质的代理商或经销商代为销售。

海合会国家对外国企业开展投资和贸易活动的严格限制,意味着外国企业只能在东道国寻找具备实力的合作伙伴或是代理商,才能在海合会国家建立深厚的当地联系,为公司产品在当地市场的销售打开销路。而作为经济转型战略的一部分,卡塔尔、阿联酋等国相继取消对外国企业投资设定的股本限制。这一改革政策的实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外国企业在海合会国家投资因地制宜建立当地联系的需求,外国企业也能够在更大范围内按照国际通用的商业规则在海合会国家开展经营活动。

对于外籍人才而言,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战略的推进,大幅降低了外籍人才特别是高端人才赴海工作的顾虑。在“保人制度”下,外籍雇员与雇主之间形成很强的依附关系,外籍雇员缺乏就业自主权,自身权益难以得到有效保障。因此,海合会国家长期存在外籍雇员主要集中于低端劳动力市场,而高端人才吸引力不足的问题。也正是源于这一因素,卡塔尔、沙特阿拉伯等国废除了长期实行的“保人制度”,寄希望于吸引更多专业技术人才,解决高端制造业和服务业发展人才短缺的问题。“保人制度”废除后,外籍雇员与雇主之间不再存在依附关系,外籍雇员可按照国际通行的规则与雇主签订劳务合同。这一改革政策的实施,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高端人才赴海工作的顾虑,也有利于外国投资企业在全球范围内雇佣企业所需的专业技术人才。

第二,投资机会明显增多。随着私有化和市场化改革的逐步推进,海合会逐渐放松了对本国经济的管控。在石油、天然气等核心经济部门,沙特阿拉伯、科威特等很多海合会国家原本严格限制外资进入石油勘探开发领域,大多数海合会国家也都牢固控制着石油储运基础设施。但在经济转型战略启动之后,海合会国家已开始放松对油气核心资产的控制,这也为外国能源企业与海合会国家开展油气全产业链合作提供了机会。而海合会国家在粮食、教育、医疗等原本由政府垄断的公用事业部门推行市场化改革,也为外国投资者对海投资提供了更多商机。

此外,海合会国家取消外国企业建立在岸公司的股本限制,也为外国企业挖掘海合会区域消费市场提供了机会。得益于资源禀赋的优势,海合会国家拥有非常强的消费能力,2019年,海合会国家人口虽然仅占到阿盟人口总量的13.4%,但家庭消费支出却高达6244亿美元,占到阿盟家庭消费总支出的46.1%。海合会国家取消对外资企业投资在岸独资或控股企业的限制之后,外国企业在海投资的自主权得到有效提升,外国企业也有机会通过绿地投资,以独资或者设立控股企业的方式,在海合会国家建立以东道国为目标市场的生产或服务型企业,深度挖掘海合会区域消费市场的商机。

然而,海合会国家经济转型也带来了经营成本增加的不利问题,进而引发社会安全危机。海合会国家税制改革导致税负成本上升,同时由于推进劳动力本土化战略,用工成本也在上升。通过税制改革降低国家财政对石油收入的过度依赖,是海合会经济转型战略的重要内容。而随着相关改革举措的逐步推进,海合会税负水平将会逐步上升。经济转型战略启动之前,由于不征收很多常规税种,海合会是全球税负水平最低的地区,根据美国《福布斯》2009年税负痛苦指数(Tax Misery Index)排名,卡塔尔和阿联酋是全球税负最低的国家,这两个海合会国家的综合税负率仅为12%和18%。而经济转型战略启动之后,很多海合会国家税负水平已有显著上升。如不计算代扣代缴的税款(如个人所得税)或代收代缴给税务机关的税款(如增值税、销售税或商品和劳务税等),仅是计算扣除允许的扣减和免税后企业应缴纳的税款和强制性供款,阿曼综合税率已由2014年的22.9% 上升至2019年的27.4%,而同期,沙特阿拉伯的综合税率也由14.6%上升至15.8%,巴林、科威特、阿联酋等国的综合税率也有不同程度上升。而考虑到增值税等其他税种的影响,海合会国家整体税负水平上升更为明显。因此,在经济转型战略驱动下,海合会国家持续设置新税种,提高国内税率的举动,也将会导致在海投资企业不得不面对税负成本持续上升的外部环境。

海合会国家劳动力本土化战略的推进,主要是通过设定远高于国际竞争力价格的薪酬水平,吸引本国人口在私人部门就业来实现的。而通过这一方式提升本国人口就业的市场化水平,将不可避免地抬高私人部门的用工成本。而在经济转型战略的驱动下,海合会国家未来将会在更多经济部门设定更为严格的本地劳动力雇佣红线,迫使私人部门企业用本籍雇员替代外籍雇员。在海合会国家的私人经济部门,本籍雇员与外籍雇员存在同工不同酬的问题,本籍员工薪金水平远超过外籍雇员,工作效率却又与外籍雇员存在差距。在海合会国家投资的企业也将会面对用工成本持续上升的问题。对于外国投资者而言,特别是互联网、商业、金融业等用工需求较大的服务型企业,在制定对海投资决策时,高度关注在海投资的用工成本问题。

与此同时,海合会国家经济改革举措存在推高国内物价、激化国内就业矛盾的风险,而通胀或就业问题导致居民获得感下降,又有可能会引发较为严重的社会危机。

低税率、大量外籍劳工在私人部门就业,政府给予公用事业部门大量补贴使得海合会国家通胀率一直维持在较低水平。海合会出于维持财政平衡的考虑,采取的很多经济政策,包括提高国内税率、推进私人部门劳动力本土化比例,以及公用事业部门的私有化,都将会导致国内物价水平的上升。

在就业方面,海合会国家降低政府解决就业的压力,将本籍人口就业引入私人部门,也存在推高本国人口失业率,降低本籍人口收入水平的隐患。这是因为海合会国家政府部门收入明显高于私人部门。以沙特为例,2020年第2 季度,在政府部门,沙籍雇员的平均月薪超过3000美元,而沙籍就业人口在私人经济部门月薪不足2000美元,政府雇员的薪金水平要比私人部门的从业者高出50%以上。而国有部门和私人部门工资水平存在巨大差距,也是导致海合会本籍劳动力不愿意在私人部门就业的主要原因,在海合会国家,很多国民宁愿选择暂时失业,也不愿意在私人部门工作。而劳动力本土化政策的推进,意味着海合会国家政府部门就业机会的减少和更高比例的本籍人口接受私人部门的工作机会,政策推进也会带来失业率上升和整体收入水平下降的问题。

2010~2011年中东变局已表明,通胀和失业问题是阿拉伯国家社会稳定的重要威胁,在那场政治动荡中,海合会国家能够实现稳定,主要是依靠政府大幅提升福利开支、增加政府公共部门就业岗位,提升居民获得感才得以实现。而政府解决民生问题对于政治稳定的影响,在阿曼显露无遗。在中东变局中,阿曼是最先陷入危机的国家,2011年1月中旬以来,民众游行示威运动突起并且规模不断扩大。2020年2月下旬,阿曼苏丹卡布斯(Qaboos)承诺增加5 万个政府工作岗位,为失业人员每月提供390 美元的补助等一系列惠及民生的政策后,阿曼国内局势才开始稳定下来。与阿曼相似,其他海合会国家也是通过实行大规模财政扩张政策,才阻止了国内危机的蔓延。

然而,海合会国家的经济转型战略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国内物价水平的上涨和就业矛盾的加剧,进而会降低本籍人口特别是其中低收入群体的获得感。在粮食价格暴涨等外部因素的影响下,通胀问题与失业问题叠加很有可能会在海合会国家引发较为严重的社会危机。而在国家财政严重失衡的背景下,很多海合会国家,特别是沙特阿拉伯、阿曼、巴林等陷入严重政府财政危机的国家,已经不太可能继续依靠大规模的扩张性财政政策实现国内的稳定。面对社会安全隐患增加的营商环境,外国投资的退却或收缩是不可避免的,进而又可能引发新的经济社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