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我读小学前,母亲得一边干农活,一边照顾我,就算忙得团团转,也难做到两全。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在我家附近一个道班做养路工人的父亲,每天上班都要把我带在身边。这是我特别欢喜的一件事情,因为这样,我就能近距离地观察到公路上飞驰来去的汽车了,还能吃到道班厨师做出来的美味盒饭。
父亲和同事们养护公路,干的都是力气活,体力消耗特别大,因此饭量都比较大。在道班做饭的厨师考虑得很周全,每个饭盒里的饭菜都装得扎扎实实的。父亲每次拿到盒饭,会用筷子先将小盒里的炒菜一片片地夹到装米饭的大盒里,当大盒里的米饭上垒起一座炒菜小山后,小盒里就腾出了一块空余的地方。随后,父亲又将大盒里露在外面的米饭,慢慢地擀入小盒里。如此反复多次,转移工作才算完成。这时,大盒里的饭菜占据了送来的盒饭分量的多半,它是属于我的。父亲将大盒子和筷子递到我手里说:“小馋猫,等不及了吧?快点吃,等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不消父亲说,我立马接过大盒子,满嘴流油地吃了起来。偶尔侧头,我看见父亲端的小盒里能吃的饭菜,远少于我手上大盒里的。我忍不住问道:“爸爸,你吃得那么少,是觉得不好吃吗?”父亲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这盒饭爸爸吃得太多了,有些吃腻了。”父亲的话,我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有时,我耳朵里会响起父亲同事的话:“伙计,你吃得那么少,撑得住吗?下午的活儿可不轻松。”父亲咧嘴笑笑,说道:“我饱着呢。再说,就算饿了,也没有关系,回家还可以吃。娃娃现在小,正长身体呢,每顿的饭量必须得到保证,不能饿着了。”
父亲和同事们的对话,并未引走我的多少注意力。我坐在石头上,继续兴致勃勃地点数往来的汽车。偶尔,我会用眼睛的余光看向父亲。看到他生龙活虎的那股劲头儿,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自豪感:“爸爸好棒啊!我的爸爸是最棒的!”我高兴地拍着小手,为满头大汗的父亲鼓劲儿:“爸爸加油!爸爸加油!”在我的掌声中,父亲似乎更加来劲了,毫不泄劲儿地一直干到了下班。
回到家,不管多累,父亲都不会坐下休息。他总是敏捷地跳进一米多深的地窖,从里面掏出一个生红苕来,削掉皮后,津津有味地啃食。父亲的举动,让我觉得很奇怪:“生红苕有那么好吃吗?”生红苕虽然稍带一丝甜味,但咬上去硬邦邦的,无论我怎样想,也无法把它与好吃挂钩。
上小学后,我要到学校上课,无法再成为父亲上班路上的跟屁虫了。我注意到,父亲不再吃生红苕了。有一天,我好奇地问:“爸爸,你咋不吃生红苕了呢?”父亲笑着回答道:“娃娃,不管啥子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太久,都會吃腻的。”我又一次选择了相信父亲。
如果父亲没有后来的那次生病,或许我会傻傻地永远相信一件事:在我读小学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不太喜欢吃道班做的盒饭,而喜欢吃硬邦邦的生红苕。我初为人父的那个冬天,退休在家的父亲突然胃痛得厉害。他被母亲送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诊断后得出结论,父亲患有比较严重的胃病——疣状胃炎,需要及时进行手术治疗。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我向公司告了假,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
医生告诉我,病人的疣状胃炎之所以如此严重,一方面是因为饮食不规律,吃太多生硬冷的东西,另一方面是拖得太久了。看着躺在病床上因疼痛而难受得皱眉头的父亲,医生的话让我想起了他年轻时爱吃生红苕的习惯。想到这一点,我自以为找到了父亲患胃病的病因,既心痛,又心急,忍不住嗔怪道:“爸,你原来那么喜欢吃生红苕,这胃病的病根一定是在那时候就悄悄埋下的。”
听了我的话,父亲垂下眼睑,没有说话。我以为这是他心虚,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母亲拦住了我,把我拉到一边责怪道:“娃娃,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呢?你爸把午饭让给你吃了大半,剩下那点,他哪能吃饱呢?上了一天班回来,午饭没吃饱,肚子饿了,家里又没有现成的吃的,只有吃生红苕解解饿……”
原本垂下眼睑的父亲,听到母亲的话后,霍然睁开眼睛,打断了母亲的话:“孩子他妈,那都啥年头的事情了,还说它干吗?”
母亲立马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下去。但刚刚说过的那些话里的信息,我只需稍微串联着想一想,就足够明白一切了。无须母亲说得更多,已为人父的我,哪能不明白父亲喜欢吃生红苕的真正原因呢?想想刚才自己口不择言对他说的那些抱怨,我后悔极了,心疼无比。我走到父亲的病床边,握住他那双瘦削的手,鼻子一酸,眼眶湿润,颤抖着声音喊道:“爸……”
大浪淘沙摘自《小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