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1)
中华认同是中国多民族统一国家的观念基础。多民族统一国家既是中国整体历史的发展结果,也是历史上中国王朝的一般存在形态。(1)方国瑜:《论中国历史发展的整体性》,见林超民编:《方国瑜文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8页。林超民:《整体性:方国瑜的理论贡献》,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无论统治者的民族出身有何差异,当其在中国范围内建立统治时,所面临的都是多民族共存的现实格局,必须以巩固多民族统一国家为首要目标,这便决定了他们对大一统法统的主动继承,也决定了他们选择传统政治符号来表达政治理念,建构正统性。
此前的研究将羯族视作一个血缘共同体,研究族源及其风俗,后赵统治者虽出身羯人,但建立政权后,面对的是如何巩固统治的问题,因此须将正统性深植于社会意识中,所依据的,除了本身习俗与外来文明元素外,主要是大一统的政治符号,这便决定了后赵的中国王朝性质。
在政治观念史的视域中,后赵政权的建立具有开创性。如果说刘渊建汉尚有汉朝与匈奴的双重法统可以依傍,(2)蒋福亚:《刘渊的“汉”旗号与慕容廆的“晋”旗号》,载《北京师院学报》1979年第4期;罗新:《从依傍汉室到自立门户——刘氏汉赵历史的两个阶段》,载《原学》第5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版,第148~159页。那么石勒建立后赵,则缺乏可资利用的历史资源。诚如石勒使者王子春对王浚所言,“自古诚胡人而为名臣者实有之,帝王则未之有也。石将军非所以恶帝王而让明公也,顾取之不为天人之所许耳”(3)《晋书》卷104《石勒载记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21页。。石勒从称赵王到称赵天王、再到称皇帝,历时11年,三易君主名号,其间的过程可谓艰难。(4)李磊:《石勒的政治名号与政权建构——兼论十六国法统之汉晋复归》,载《江海学刊》2019年第1期。然而石勒称帝不到三年便崩殂,控制朝政的石虎在清除政敌后废黜皇帝石弘,于延熙二年(334)登上君主之位。(5)《晋书》卷105《石勒载记》(第2754页)载后赵改年“延熙”在咸和七年(332)。陈勇认为改元之事在咸和八年(333)。见所著《〈资治通鉴〉十六国资料释证·汉赵、后赵前燕国部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98页。《资治通鉴》卷95《晋纪十七·显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和九年”条,记载石虎杀石弘、称居摄赵天王的时间是在咸和九年(334)。参见《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998页。由于石虎得位非正,他的政治名号经历了称居摄赵天王与称大赵天王两个阶段。从石勒到石虎,君主号的一再改易反映了后赵政权的内在困境,即正统性的缺乏已经严重影响到政权的稳定性。石虎即位以后,不仅仍须与东晋展开正统性竞争,同时还须营建自身的“天人之望”,以使其夺位行为合法化。正因如此,石虎用以建构正统性的途径较之石勒更加广泛。本文拟在前贤的研究基础上,对石虎的正统性建构方式展开研究,以期借以探索中古时期政治观念的运用之于政权建构的关系。
延熙二年(334),石虎废黜了后赵皇帝石弘,自称“居摄赵天王”。之所以称“居摄”,按照石虎的自述是:“朕闻道合乾坤者称皇,德协人神者称帝,皇帝之号非所敢闻,且可称居摄赵天王,以副天人之望”(6)《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2页。。意即在“道”“德”不足的情况下难以称“皇帝之号”,其“天人之望”只够得上以“居摄”的方式担任赵天王。这当然不是石虎内心的想法,太和三年(330)二月石勒称大赵天王、行皇帝事,以其子石宏为大单于,石虎对此愤愤不平,他说:“成大赵之业者,我也。大单于之望实在于我。”并为此下定决心:“待主上晏驾之后,不足复留种也。”(7)《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2页。废黜石弘后,石虎将他与太后程氏、秦王石宏、南阳王石恢一同杀死。可见石虎并不认为自己不能称皇帝。之所以“居摄”赵天王,乃与后赵内部的民情有关,《晋书·姚弋仲载记》记载:
及季龙废石弘自立,弋仲称疾不贺。季龙累召之,乃赴,正色谓季龙曰:“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季龙惮其强正而不之责。(8)《晋书》卷116《姚弋仲载记》,第2960页。
姚弋仲时任奋武将军、西羌大都督,为关陇“戎夏”流人的重要领袖之一。建平四年(333)石勒死后,姚弋仲率部众数万迁于清河。清河归于石勒是在汉嘉平四年(314),(9)魏俊杰:《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第二章《后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07页。石勒以二十四郡建赵国,清河便名列其中。(10)《晋书》卷104《石勒载记上》,第2730页。清河相去襄国、邺城并不远,姚弋仲的政治态度成为石虎称天王或皇帝必须考虑的因素之一,故而在姚弋仲称疾不贺的情形下要“累召之”,迫使其表明政治立场。上引姚弋仲的回复表达了他对石虎“把臂受托而反夺之”行径的不满。《十六国春秋·前赵录》载,南阳人赵明,“虎摄位,拜为尚书,及诛勒诸子,明谏曰:‘明帝功格皇天,为赵之太祖,安可以绝之?’虎曰:‘吾之家事,幸卿不须言也。’以直言忤旨,故十年不迁。贞固之风,时论拟之苏则。”(11)《太平御览》卷454《人事部九五·谏诤四》引崔鸿《前赵录》,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2087页上栏。赵明以石勒对后赵的开创贡献为根据,反对石虎诛杀石弘等人,石虎无法在后赵国家层面解决这一道义问题,只能用“吾之家事”来搪塞。正是由于石虎夺权、篡位在国家层面的道义缺失,所以他不得不顾忌到姚弋仲这类政治势力的态度,以及赵明等“贞固”清流的舆论,只能以“居摄赵天王”自称。
居摄期间的石虎并未放弃对“天人之望”的营造,“季龙以谶文天子当从东北来,于是备法驾行自信都而还以应之”(12)《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2页。。信都为冀州治所。石勒病危时,石虎密遣其子冀州刺史石邃率骑三千游于广阿。石勒死后,这三千骑随后入宫宿卫,在政变夺权中起到关键作用。(13)《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第2751、2753页。石虎备法驾行至信都,虽有广泛意义上的应对谶文、宣扬天命的一面,却也有在冀州展现天命的特定意图,指向的便是时居清河的姚弋仲这类冀州势力。在此次巡幸中,石虎“分廮陶之柳乡立停驾县”(14)《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2页。。廮陶县属巨鹿郡,(15)魏俊杰:《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第二章《后赵》,第104页。石虎于此分立出停驾县,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宣传,用以彰显其帝王的地位。建武元年(335)九月,石虎将都城由襄国迁至邺城,此时距离石虎称“居摄赵天王”不到一年,或许也反映了石虎居摄期间政治安全感的缺失。建兴元年(313)石虎夺取邺城三台、任魏郡太守后,“基谋之萌,兆于此矣”(16)《太平御览》卷120《偏霸部四·后赵石勒》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后赵录》,第578页下栏。。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石虎都将家室安顿在邺城,并以邺城为政治根基。迁都邺城后,石虎随即“如长乐、卫国,有田畴不辟、桑业不修者,贬其守宰而还”(17)《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4页。。长乐郡信都县即冀州治所所在。卫国原名顿丘郡,改名于延熙二年(334)。长乐、卫国分别位于邺城东北与东南,石虎迁都后巡幸二地、贬其守宰,其实也是为了掌控要地、策应邺城安全。
除了以谶文宣扬天命之外,石虎还充分利用佛图澄的宗教影响力,“及季龙僭位,迁都于邺,倾心事澄,有重于勒”。石勒将佛图澄视为通晓吉凶的“道人”,“事必谘而后行”(18)《晋书》卷95《艺术传》,第2487页。。石虎则给予佛图澄政治上的地位与参政权力,下书“宜衣以绫锦,乘以雕辇。朝会之日,和上升殿,常侍以下,悉助举舆。太子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上至,众坐皆起,以彰其尊”(19)《高僧传》卷9《神异上·佛图澄》,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49页。,“又使司空李农旦夕亲问,其太子诸公五日一朝,尊敬莫与为比”(20)《晋书》卷95《艺术传》,第2487页。。常侍以下举舆、太子诸公扶翼、司空旦夕亲问、太子诸公五日一朝,石虎之所以给予佛图澄这些尊荣,主要是借他“言吉凶,莫不悬验”在神通方面的威望为自己的即位作合法性证明。《高僧传》载佛图澄曾向石虎讲述其在晋地为王是由前世因缘决定的:
王过去世经为大商主。至罽宾寺,尝供大会。中有六十罗汉,吾此微身亦预斯会。时得道人谓吾曰:“此主人命尽当受鸡身, 后王晋地 。”今王为王,岂非福耶。(21)《高僧传》卷九《神异上·佛图澄》,第350~351页。
当时,“百姓因澄故多奉佛,皆营造寺庙,相竞出家”,佛图澄已经是“夷赵百姓有乐事佛者”的精神领袖,(22)《晋书》卷95《艺术传》,第2487~2488页。他对石虎王位合理性的论述势必会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
除了佛教,石虎用以证明自身合法性的还有祆教。《邺中记》云:“石虎正会,殿庭中、端门外及阊阖门前设庭燎各二,合六处,皆六丈。”(23)《太平御览》卷871《火部四·庭燎》引《石虎邺中记》,第3859页上栏。端门在太武殿前,阊阖门在端门之南。阊阖门为入宫正门,端门为殿庭正门。(24)牛润珍:《后赵邺都城制建筑考——中世纪东亚都城制度探源之二》,载《河北学刊》2008年第3期。石虎于阊阖殿前、端门外、庭中三处所设庭燎,正位于邺城的中轴线上,由南至北直通太武殿,其政治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十六国春秋·后赵录》详述了庭燎的设置过程:
左校令成公段造庭燎于崇杠之末,高十余丈,上置燎,下盘置人,絙缴上下。虎试而悦之。三年,太保安夔等文武五百九十人上皇帝尊号劝进,方入,而庭燎油灌下盘,死者七人。虎大怒,腰斩成公段于阊阖门。(25)《太平御览》卷120《偏霸部四·石虎》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后赵录》,第580页上栏。
成公段造庭燎的时间在建武三年(337)石虎正式称天王之前。庭燎的设置主要是在群臣劝进称尊号的场合中使用,故而在建成之后石虎要事先检验一番,“试而悦之”。然而在文武590人劝进的盛大场合中,庭燎发生意外,致死7人。庭燎的形制源自祆教。(26)王青:《石赵政权与西域文化》,载《西域研究》2002年第3期。后赵羯人中有相当部分是西域胡等各类杂胡,(27)见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之《魏晋杂胡考》,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382~450页;陈勇:《后赵羯胡为流寓河北之并州杂胡说》,载《民族研究》2008年第1期。石虎将其宗教文化引入后赵国制,显然是为了争取这些杂胡的政治支持。除了庭燎之外,邺城西部临近后宫之处还设有“胡天”(28)《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下》,第2791页。,即祆教祠庙。(29)牛润珍:《后赵邺都城制建筑考——中世纪东亚都城制度探源之二》,载《河北学刊》2008年第3期。
综上可知,围绕着即位合法性问题,石虎调动了多重思想资源以增强后赵治下不同族群、人群的政治认同。建武三年(337)正月石虎称“大赵天王”。小野响认为佛教、道教、周制中均有天王号,石虎以天王号为君主号是为了建构跨越汉与非汉族群的合法性。(30)小野响:《五胡十六国时期“天王”号的意义——以石虎与冉闵为中心》,载《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
石虎即位之所以称天王而不称皇帝,按其自述,“过相褒美,猥见推逼,览增恧然,非所望也”(34)《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6页。,仍然是出于缺乏皇帝名望的缘故。石虎称天王后,“武乡长城县民韩强在长城西山岩石间得玄玺一,方四寸、厚二寸,与玺同,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虎以为瑞”(35)《太平御览》卷682《仪式部三·玺》引《石虎别传》,第3045页上栏。。按《晋书·石季龙载记》所述,“季龙以石弘时造此玺,彊遇而献之”(36)《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6页。。玉玺为石虎自己所造,韩彊遇见这枚玉玺并诣邺献之,极有可能是安排好的既定程序。韩彊献玺后,邺城开始了一场政治表演,“中书令王波上《玄玺颂》以美之”,夔安等又劝进“上皇帝尊号”(37)《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6页。。从石虎拒绝劝进可知,这场舆论操作的目的不在于称皇帝尊号,而在于巩固石虎的大赵天王位置。这表明石虎即位后仍然担忧合法性不足,故而要以献玉玺之祥瑞来作补充论证。尤其是玺文“受命于天”更直白表达了造玺者石虎的诉求。
值得注意的是,献玺者韩彊是武乡郡人。石勒出自上党郡武乡县,赵王三年(321)石勒置武乡郡,辖武乡、长城等四县。(38)魏俊杰:《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第二章《后赵》,第116页。武乡在后赵政治中居于十分特殊的地位,石勒曾说:“武乡,吾之丰沛,万岁之后,魂灵当归之。”(39)《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第2739页。玉玺得自武乡郡西山岩石间,既出自石氏郡望所在地,又与石氏姓氏相合。这表明石虎的权力源自自身的“受命”,而非承袭自石勒。献玺化解了姚弋仲等人“把臂受托而反夺之”的政治责难。
与石勒将天王号视作通往皇帝宝座的阶梯不同,石虎是以大赵天王作为最高君主号使用。尽管从建武三年至十五年(337—349)的12年间,天王号稳定地成为后赵的最高君主号,但石虎的天王号仍然是在资望不足情况下作为皇帝号的替代物。正因如此,石虎在即天王位后仍须继续建构合法性。
《资治通鉴》对石虎的评价是“好治宫室”(40)《资治通鉴》卷95《晋纪十七·显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康元年”条,第3000页。。石虎“好治宫室”首推邺城的宫殿建设。在“居摄赵天王”时,石虎便重修了观雀台,“倍于常度”(41)《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3页。。牛润珍先生认为石虎于邺城城内的宫殿建设在建武元年至八年之间(335—342),此后并未停止土木工程,其对城外的营建直至建武十三年(347)(42)牛润珍:《后赵邺都城制建筑考——中世纪东亚都城制度探源之二》,载《河北学刊》2008年第3期。。《晋书·石季龙载记上》:
咸康二年,使牙门将张弥徙洛阳钟虡、九龙、翁仲、铜驼、飞廉于邺。钟一没于河,募浮没三百人入河,系以竹絚,牛百头,鹿栌引之乃出。造万斛舟以渡之,以四轮缠辋车,辙广四尺,深二尺,运至邺。季龙大悦,赦二岁刑,赉百官谷帛,百姓爵一级。(43)《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4页。
咸康二年为石虎建武二年(336),此时石虎尚为“居摄赵天王”。石虎命人将洛阳的钟、铜驼等礼器及装饰器运送至邺城,正是为邺城的宫城建设作准备。按《赵书》所述,“将军张珎领郡县民丁万人,徙洛阳六钟,猛簴、九龙、翁仲、铜驼、飞廉”(44)《太平御览》卷575《乐部一三·钟》引《赵书》,第2596页上栏。。张珎即《晋书》中的张弥,为汲郡人,永嘉之乱中与西晋冠军将军梁臣同戍河内郡武德城,被俘后投降石勒。(45)《太平御览》卷386《人事部二七·健》引《后赵录》,第1784页下栏~1785页上栏。石虎任命张珎为运输洛阳器物的负责人,正是由于他曾为洛阳西北方面守将的缘故,熟悉洛阳情况及洛阳通往邺城的交通。洛阳六钟中至少有四钟安置于邺宫。“铜钟四枚如铎形,高二丈八寸,大面广外一丈二尺,小面广七尺,或作蛟龙或作鸟兽绕其上”(46)《初学记》卷16《乐部下·钟第五》“旋虫 绕兽”条引陆翙《邺中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96页;《太平御览》卷575《乐部一三·钟》引陆翙《邺中记》,第2597页上栏。。铜驼则用于中阳门的建设中。据《邺中记》记载,“二铜驼如马形,长一丈,高一丈,足如牛,尾长二尺,脊如马鞍,在中阳门外,夹道相向”(47)《太平御览》卷901《兽部一三·橐驼》引陆翙《邺中记》,第4000页上栏。。中阳门为邺宫三个南门中的中门,直通阊阖门、端门、太武殿。
洛阳器物用于邺宫最重要的礼仪建筑上,其政治意义在于绍续西晋正朔。事实上,石虎的做法也是取法于石勒,石勒曾将洛阳日晷影迁徙于襄国。(48)《太平御览》卷590《文部六·铭》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后赵录》,第2655页下栏。《邺中记》记载,“石虎正会,虎于正殿南面临轩,施流苏帐,皆窃拟礼制,整法服,冠通天,珮玉玺,玄衣纁裳,画日月火龙黼黻华虫粉米”(49)《太平御览》卷29《时序部一四·元日》引《邺中记》,第138页上栏。。所谓“窃拟礼制”是指石虎以正朔自居,居于天子之位。按《晋书·舆服志》,“(汉)明帝采《周官》《礼记》,更服衮章,天子冠通天而佩玉玺”,魏明帝“服色尚黄”,“晋氏金行,而服色尚赤”(50)《晋书》卷25《舆服志》,第752~753页。。太和三年(330)石勒称赵天王、行皇帝事时,“以赵承金为水德,旗帜尚玄”(51)《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第2746页。。石虎“玄衣纁裳”乃是以水德自居的表现。
《晋书·石季龙载记》云:“季龙虽昏虐无道,而颇慕经学,遣国子博士诣洛阳写石经,校中经于祕书。国子祭酒聂熊注《谷梁春秋》,列于学官”(52)《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4页。。除了器物外,石虎通过“遣国子博士诣洛阳写石经”,继承洛阳的文教传统。《邺中记》又云:“太学行礼,公执珪,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一如旧礼。”(53)《太平御览》卷29《时序部一四·元日》引《邺中记》,第138页上栏。除了在朝会上“窃拟礼制”,石虎还“一如旧礼”地恢复“太学行礼”。在邺宫正殿的太武殿上,石虎“图画自古贤圣忠臣烈士”(54)《太平御览》卷369《人事部一〇·肩》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后赵录》,第1700页上栏。。这些皆是石虎承接汉魏晋王朝文教传统的表现。
正因洛阳器物用以邺宫建设事关石虎政权的正统性,故而在运送途中不惜人力物力,不仅要动员万人的规模进行运输,而且还专门建造万斛舟与四轮缠辋车。当运输途中发生意外、一钟沉没于河时,募三百人入河打捞。在洛阳器物顺利抵达邺城后,石虎“赦二岁刑,赉百官谷帛,百姓爵一级”(55)《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4页。,由此可见获取洛阳器物对于石虎的重要政治意义。
此外,石虎还将政权合法性寄托于邺城自身的神圣性上。金凤台、凤阳门都是石虎取“邺中有凤皇”的传说,以凤凰为祥瑞所兴建、所修复。《二石伪事》记述:“石昆降,说邺中有凤皇,将九雏,在延明门外道西。”(56)《太平御览》卷915《羽族部二·凤》引《二石伪事》,第4056页下栏。石昆当为石琨,是石虎之子,石祗称帝以石琨为相国。(57)《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下》,第2794页。石琨对石虎时期的邺城自是异常熟悉,所言延明门或为金明门,金明门临近金凤台。“邺中有凤皇”的传说与漳河有关。金明门为邺宫西门、凤阳门为西南门,二门相邻,皆临近漳河。凤阳门为邺宫南面三门中的西门。《邺中记》云“邺宫南面三门,西凤阳门,高二十五丈,上六层,反宇向阳,下开二门”“未到邺城七八里,遥望此门”(58)《太平御览》卷183《居处部一一·门下》引《石虎邺中记》,第890页上栏。。邺宫南面三门中,如果说中阳门占据中轴线,代表历史正统性,那么凤阳门的建设则彰显了邺城自身的神圣性。
正因石虎将其天命与“邺中有凤皇”的传说相联,凤阳门也便成为石虎政权兴衰的象征。“时白虹出自太社,经凤阳门,东南连天,十余刻乃灭”,石虎下书自责称“中年已来变眚弥显,天文错乱,时气不应,斯由人怨于下,谴感皇天”。白虹经由凤阳门被看作是“谴感皇天”的表现,“于是闭凤阳门,唯元日乃开”(59)《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5~2776页。。《邺中记》云凤阳门“安金凤皇二头,石虎将衰,一头飞入漳河,会晴日,见于水中,一头以铁钉钉足,今存”(60)《太平御览》卷915《羽族部二·凤》引陆翙《邺中记》,第4056页下栏。。凤阳门上金凤凰的遗失被看作“石虎将衰”的征兆。
在现实的政治中,石虎死后的几次兵变都与凤阳门有关。石虎死,石世即位,彭城王石遵“曜兵入自凤阳门,升太武前殿”(61)《太平御览》卷120《偏霸部四·石虎》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后赵录》,第581页上栏。,随即夺位。石鉴夺位后,龙骧将军孙伏都、刘铢结羯士三千人谋杀冉闵,“屯于凤阳门”(62)《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下》,第2791页。,“自凤阳门至琨华,横尸相枕”(63)《太平御览》卷120《偏霸部四·石虎》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后赵录》,第581页下栏。。冉闵“班令内外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牙门”(64)《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下》,第2791~2792页。。如前引《邺中记》所述,凤阳门在邺宫南面三门中为西门,并不直通太武殿。无论是石遵曜兵,还是孙伏都集结羯士,亦或是冉闵班杀胡令,均以凤阳门为地标,这反映出凤阳门在后赵政治中具有政治正当性的独特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石虎“好宫室”并不限于邺宫的建设。“石虎在时,自襄国至邺二百里中,四十里辄立一宫,宫有一夫人,侍婢数十,黄门宿卫,石虎下辇即止。凡虎所起,内外大小殿、台、观、行宫四十四所”(65)《太平御览》卷173《居处部一·宫》引《邺中记》,第846页下栏~847页上栏。。从襄国到邺城,石虎皆建有宫殿,这其实是将襄国至邺城间的二百里地视作了广义上的王城。这片地域间有良好的交通,“襄国邺路,千里之中,夹道种榆,盛暑之月,人行其下”(66)《太平御览》卷956《木部五·榆》引《石虎邺中记》,第4243页下栏。。石虎的宫殿不止是居所,邺城正殿太武殿就具有军事功能。“殿基高二丈八尺,以文石綷之,下穿伏室,置卫士五百人于其中”(67)《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5页。。《邺中记》记载,“石季龙左右置直卫万人,皆五色细铠,光曜夺目”(68)《太平御览》卷356《兵部八七·甲下》引《邺中记》,第1635页上栏。。石虎巡幸各宫,随行规模庞大的直卫,宫殿及附属建筑其实就是兵营。正因行宫具有行营的功能,选址亦注重军事地理因素。“紫陌浮桥在城西北五里”“赵王虎时,于此济置紫陌宫”(69)《太平御览》卷354《兵部八五·槊》引《邺城故事》《邺中记》,第1627页下栏。。紫陌宫设置在邺城西北的浮桥边、渡口处,正是出于对战略要地的控制。
联系石虎在襄国政变、诛杀石勒诸子的政治情势,自襄国至邺二百里中建宫殿、修道路,其实旨在对襄国进行控制。除了邺城、襄国宫殿外,石虎还在幽州置行宫。《赵书》云:“从幽州大道滹沱造浮桥,植行榆五十里,置行宫。”(70)《太平御览》卷956《木部五·榆》引《赵书》,第4243页下栏。石虎击败幽州段辽势力是在建武四年(338)。石虎先进屯金台,后进据辽西郡令支宫。击败段辽后,石虎随即亲征慕容氏。此后赵燕战争陷入持久战。建武八年(342),“季龙将讨慕容皝,令司、冀、青、徐、幽、并、雍兼复之家五丁取三,四丁取二,合邺城旧军满五十万,具船万艘,自河通海,运谷豆千一百万斛于安乐城,以备征军之调”(71)《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0页。。安乐县属渔阳郡,(72)魏俊杰:《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第二章《后赵》,第112页。石虎以安乐为军调囤积之所。置于滹沱河渡口附近的行宫正位于邺城通往幽州的大道上,是石虎亲征幽州、平州途中的重要据点之一。
按《通鉴》所述,石虎“作台观四十余所于邺”的时间是建武八年(342)。同年,“营洛阳、长安二宫,作者四十余万人”(73)《资治通鉴》卷97《晋纪十九·显宗成皇帝下》“咸康八年”条,第3051页。。与邺城、襄国间宫殿营建并举的,还有洛阳、长安的宫殿。洛阳、长安宫殿营建时间较长,建武十一年(345),石虎“发雍、洛、秦、并州十六万人治长安未央宫”“发诸州二十六万人修洛阳宫”(74)《资治通鉴》卷97《晋纪十九·孝宗穆皇帝上之上》“永和元年”条,第3062~3063页。。石虎营建洛阳、长安宫殿的行为遭到冠军将军苻洪的批评:“今襄国、邺宫足康帝宇,长安、洛阳何为者哉?”(75)《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8页。苻洪为关陇氐羌流人领袖,所部聚集于枋头,他的抗议或许与雍、秦故地的民意有关。《晋书》云“季龙省之不悦,惮其强,但寝而不纳,弗之罪也。乃停二京作役焉”(76)《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8页。。出于对苻洪势力的忌惮,石虎作出了停止洛阳、长安宫殿营建的决定,但这并非石虎本心。
营建洛阳、长安宫殿与石虎随即展开的南征东晋、西征前凉的计划有关。在营建洛阳、长安宫殿的同年,石虎“又敕河南四州具南师之备,并、朔、秦、雍严西讨之资,青、冀、幽州三五发卒,诸州造甲者五十万人”(77)《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2页。。建武十年(344),“既将讨三方,诸州兵至者百余万。太史令赵揽私于季龙曰:‘白雁集殿庭,宫室将空,不宜行也。’季龙纳之,临宣武观大阅而解严”(78)《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4页。。建武十年(344)的集兵是建武八年(342)“具南师之备”“严西讨之资”“青、冀、幽州三五发卒”进行军事动员的后继。若无太史令赵揽劝谏,石虎将发动百万人规模的战争。
三方,指的是东晋、前凉、慕容氏。三方之中,石虎与慕容氏的战争已于建武四年(338)爆发。与东晋的关系在建武五年(339)开始恶化。该年,庾亮准备率十万之众移镇石城、准备伐赵。(79)《晋书》卷73《庾亮传》,第1923页。此举虽为朝议所阻止,(80)《晋书》卷77《蔡谟传》,第2037页。但庾亮使毛宝、樊峻戍邾城,石虎“以夔安为征讨大都督,统五将步骑七万寇荆扬北鄙”(81)《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9页。,在沔阴、白石、邾城、邾西、胡亭击败晋军。建武八年(342)石虎“敕河南四州具南师之备”,河南四州是指洛(治洛阳)、豫(治许昌)、荆(治上洛)、扬(治寿春)四州,(82)魏俊杰:《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第二章《后赵》,第98~135页。石虎的主攻方向正是颍川庾氏控制的荆州,营建洛阳宫殿与这一战略方向关联甚密。建武九年(343),东晋获得一次胜利,“赵汝南太守戴开帅数千人诣(庾)翼降”(83)《资治通鉴》卷97《晋纪十九·康皇帝》“建元元年”条,第3055页。。赵、晋双方矛盾的升级使石虎在建武十年(344)的战争计划中,将东晋列为打击对象之一。后赵与前凉的战争爆发于建武十二年(346),由石虎主动发起。从前引太史令赵揽之言“宫室将空,不宜行也”可知石虎原计划亲征。建武八年(342)开始的长安宫殿的营建很有可能是为石虎亲征作准备。
可以说,“好治宫室”反映了石虎政权的统治方式,即以天王临幸的方式加强对战略要地的控制。这其实也反映出石虎的统治合法性建构依赖于大一统的天下观。
石勒建立政权,在正朔上的最大问题是司马氏政权的存续。他曾对徐光说:“吴蜀未平,书轨不一,司马家犹不绝于丹杨,恐后之人将以吾为不应符籙。每一思之,不觉见于神色。”(84)《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第2753页。石勒认为东晋政权的存在,让后赵的正统性难以被承认。除了东晋外,蜀地的成汉政权也是后赵建立大一统的障碍。石虎得位非正,除了继承石勒的正统性困境外,他还须解决夺位的合法性问题,从石虎政权随后的发展倾向来看,对外征战与内部政权建设紧密相联。
就赵、晋关系而言,石勒晚年已经调整了政策,试图与东晋建立和平的关系。建平四年(333)正月,“石勒遣使致赂,诏焚之”(85)《晋书》卷7《成帝纪》,第177页。。石勒遣使修好与东晋的关系,或许是为太子石弘即位创造和平的外部环境,不使石虎等军功贵族获得更多的军事权力,但也未尝不是在两强对峙的情形下作出的合理选择。石虎居摄赵天王后,随即以新君主的身份震慑东晋。建武元年(335),即石虎居摄赵天王的次年,石虎南游,临江而还。(86)《晋书》卷7《成帝纪》,第179页。这次行军给东晋造成了巨大压力,原本只有游骑十余人进至历阳,历阳太守袁耽上表没有言及赵军数量,东晋朝廷震惧,(87)《资治通鉴》卷95《晋纪十七·显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康元年”条,第3001页。进行了全面的军事动员。“加司徒王导大司马、假黄钺、都督征讨诸军事,以御之。癸丑,帝观兵于广莫门,分命诸将,遣将军刘仕救历阳,平西将军赵胤屯慈湖,龙骧将军路永戍牛渚,建武将军王允之戍芜湖。司空郗鉴使广陵相陈光帅众卫京师,贼退向襄阳。戊午,解严”(88)《晋书》卷7《成帝纪》,第179页。。从东晋的反应来看,石虎已经在周边政权中树立了军事权威。
建武五年(339)后赵、东晋双方的军事对峙情况已见上文所述,对于石虎征战东晋的目的,慕容皝使者刘翔对东晋中常侍彧弘说:“石虎苞八州之地,带甲百万,志吞江、汉,自索头、宇文暨诸小国,无不臣服;惟慕容镇军翼戴天子,精贯白日,而更不获殊礼之命,窃恐天下移心解体,无复南向者矣。”(89)《资治通鉴》卷96《晋纪十八·显宗成皇帝中之下》“咸康七年”条,第3043页。虽然刘翔的说辞旨在为慕容皝获得东晋的礼命,即求大将军、燕王的授、封,(90)《资治通鉴》卷96《晋纪十八·显宗成皇帝中之下》“咸康七年”条,第3042~3043页。但他的判断如实反映了当时的状况。其一,石虎的主攻方向在于荆州(“志吞江、汉”)。其二,后赵臣服了诸小国,已经在正统性上挑战了东晋,且未来的趋势很可能使东晋“天下移心解体”。
关于索头的降赵,《晋书·石季龙载记上》云,“索头郁鞠率众三万降于季龙,署鞠等一十三人亲通赵王,皆封列侯,散其部众于冀青等六州”(91)《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64页。。《通鉴》系年于建武二年(336)(92)《资治通鉴》卷95《晋纪十七·显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康二年”条,第3007页。,大概索头后来又叛,故《晋书·石季龙载记上》又载石虎“遣征北张举自雁门讨索头郁鞠,克之”(93)《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3页。。关于宇文的降赵,“镇北宇文归执送段辽之子兰降于季龙,献骏马万匹”(94)《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4页。,当在建武四年(338)征段辽后。《通鉴》则将之系年于建武九年(343)(95)《资治通鉴》卷97《晋纪十九·康皇帝》“建元元年”条,第3056页。。按照刘翔出使的时间推断,或在建武七年(341)之前。
显然,石虎是以军事为后盾臣服诸小国。这一方式对于彰显后赵声威是有效的,在诸小国发生内乱、受东晋册封的君主被推翻后,获得石虎支持便是自立者通常的选择。如仇池君主杨毅称蕃于晋,被除授为征南将军,建武三年(337)“毅族兄初袭杀毅,并有其众,自立为仇池公,臣于石虎”(102)《宋书》卷98《氐胡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04页。。可见后赵的声威已远及于仇池,对东晋的正统性形成了挑战,以致于刘翔说“惟慕容镇军翼戴天子”,认为东晋的天下会“移心解体”。
在建武八年(342)进行军事动员,准备南伐、西讨、东征的对象中,东晋、慕容氏早已与石虎开战,前凉张骏惮季龙之盛,于建武六年(340)遣其别驾马诜朝见石虎。石虎之所以准备在南伐、东征的同时要对前凉开战,《晋书·石季龙载记上》的说法是:“季龙初大悦,及览其表,辞颇蹇傲,季龙大怒,将斩诜。”(103)《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1页。“辞颇蹇傲”牵涉的是正朔名分。张骏于建平四年(333)被东晋除授为镇西大将军,延熙二年(334)进为大将军。(104)《晋书》卷7成帝纪》,第177~178页。石虎以前凉为征战对象,后赵与东晋的正朔之争或许是一个重要背景。事实上,东征的对象慕容皝也在名义上为晋臣。建武七年(341),“晋使鸿胪郭恡持节拜皝侍中、大都督河北诸军事、大将军、燕王,余如故”(105)《太平御览》卷121《偏霸部五·慕容皝》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前燕录》,第583页下栏。。建武八年(342)石虎准备南伐、西讨、东征的三方其实都属于东晋阵营。
同后赵并峙的政权除东晋、慕容氏、前凉之外,还有位于西南的成汉。与慕容氏、前凉不同,成汉并未加入东晋阵营。(106)李磊:《〈华阳国志〉成汉史叙事中的“晋朝认同”》,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0期。石虎试图建立与成汉的联盟,共同对抗东晋。建武六年(340),“季龙遗寿书,欲连横入寇,约分天下”(107)《晋书》卷121《李寿载记》,第3045页。。在与成汉的交往方式上,石虎也有较为深远的考虑。最初,李寿给石虎的致书“题曰赵王石君”,这一称谓否定了石虎的正统性,“季龙不悦,付外议之,多有异同”。中书监王波认为“寿既号并日月,跨僭一方,今若制诏,或敢酬反,则取诮戎裔。宜书答之,并赠以楛矢”(108)《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第2771页。。石虎最后采纳了王波的意见,暂与李寿以平等方式交往,但这是建立在后赵尚未攻灭东晋的前提下。对于石虎的连横方案,成汉龚壮并不认为会达到“约分天下”的结果,他对灭晋后的局势作了预判:“晋既灭,不得不北面事之。若与之争天下,则强弱势异。”(109)《晋书》卷121《李寿载记》,第3045页。成汉群臣赞同这一研判,认为石虎志在一统,与成汉的连横只是利用关系。石虎与成汉的交往其实也体现了他的大一统意识。
总体而言,石虎的正统性建构以取代东晋为目标,主要方式是在军事上征服东晋及受其除授、册封官爵的诸政权。这固然是后赵政权建构的内在要求,同时也是石虎本人即位合法性的实现方式。张骏曾在建平元年(330)石勒称帝后“称臣于石勒”(110)《晋书》卷7成帝纪》,第175页。,这与对石虎的“辞颇蹇傲”形成了鲜明对比。即位合法性问题本就是石虎的逆鳞,张骏的态度更彰显了石虎的软肋,或许这是石虎执意西讨的心理动机。
延熙二年(334),石虎废黜皇帝石弘后自称“居摄赵天王”。3年后,即建武三年(337)石虎称大赵天王。之所以有3年的“居摄”期,与石虎夺位非正有关。尽管石虎在政治上扫除了石勒一系,但是人心并未归附,无论是姚弋仲所代表的六夷势力,还是赵明等“贞固”清流,都对石虎夺位的方式提出了质疑。因而,合法性问题对于石虎而言,关乎政权的稳定。
从“居摄”期开始,石虎利用多重政治观念建构合法性。诸如应“天子当从东北来”之谶文,备法驾自信都而还以宣扬天命;安排武乡人献“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利用佛图澄的宗教影响力,宣扬其在晋地为王的前世因缘;在朝仪中引入祆教因素。围绕着即位合法性问题,石虎试图以不同的思想资源增强后赵治下不同族群、人群的政治认同。
在正朔观念上,石虎延续石勒继承西晋法统的政策,将洛阳宫殿器物用于新都邺城的宫殿建设中,并沿袭汉魏晋的舆服形制。石虎继承洛阳的文教传统,不仅遣国子博士诣洛阳写石经,还“一如旧礼”地恢复“太学行礼”,并在邺宫正殿太武殿上图画自古贤圣忠臣烈士。
此外,石虎将政权合法性寄托于邺城自身的神圣性上。取“邺中有凤皇”的传说,以凤凰为祥瑞兴建、修复金凤台、凤阳门等设施。凤阳门由此在后赵政治中具有政治正当性的独特意义,石虎死后的几次兵变都均以凤阳门为地标。
石虎将宫室视作展示强权、构建统治权的场所。在从襄国至邺城间的二百里地之间,石虎建设有宫殿四十多所,不少宫殿在战略要地,并兼具军事功能,旨在加强对石勒时期都城对襄国的控制。在滹沱河渡口至幽州的通道上,及洛阳、长安皆营建宫殿,这与东征段氏、慕容氏,南伐东晋、西讨前凉的军事扩张有关。可以说,“好宫室”既反映石虎君临地方的统治方式,也反映出石虎的统治合法性实有赖于地域的大一统。
石虎以东晋为正统性竞争的对手,其所采用的方式是以军事为后盾臣服索头、宇文、拓跋、铁弗匈奴、仇池等势力,并策动对东晋、慕容氏、前凉的战争。慕容氏、前凉长期以东晋为正朔,石虎对二者的攻击以及连横成汉,均与瓦解东晋正统性的战略构想不无关联。重构大一统,既是后赵政权建构的内在要求,也是石虎即位合法性的建构方式。
从石虎对其“天人之望”的营建可见,十六国时期的君主在建构合法性方面虽援引了佛教、祆教等新因素,并以军事暴力为后盾,但仍以传统的正朔意识、大一统观念为主要思想框架,这使得十六国的政治发展仍然在汉魏晋王朝的历史延长线上。由此可见,包括少数民族建立政权时期的中国历史,正是在这样的整体史之中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