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一
谢燕第一次见到伊尔维斯时,正是豆蔻年华。
那时晋王谢锋恰要去北地和谈,谢燕耐不住一个人待在京城,悄悄地混进了和谈的队伍里,一起去了北地。等到谢锋发现她时,已离京城有些距离,他本想把谢燕送回去,但又觉得山高路远,怕中途横生波折,最后眼一闭,还是把她一起带到了北地。
谢锋知晓自己这个独女的性格,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钟城里不要惹事。谢燕嗯嗯啊啊地应了,半点没放在心上。等到谢锋出去赴宴,她就如幼鹿入了森林,在城里横冲直撞地乱逛,至掌灯时分也不肯回驿馆。
最后还是跟在她身边的近侍掐算着时辰,说谢锋的宴席马上就要结束了,谢燕方才恋恋不舍地回了驿馆。
她回了驿馆也不安生,嘴里咬着市集上买来的麦芽糖,噌噌地就顺着院中的古树爬上了围墙。她蹑手蹑脚地顺着围墙走了一遍,这才发现驿馆里还有个种满了垂丝海棠的院子。垂丝海棠不耐寒,在北地几乎难以成活,可这院中的海棠却开得极好,茂密的花丝垂落而下,笼罩在院中的石灯之上,越发显得光华灼灼。谢燕一时心动,从围墙上跳到了树上,想要好好地欣赏一下这灯下海棠。
等她从海棠树上翻下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这片海棠树林里站了一个人。
谢燕在晋王府中横行霸道惯了,此时也不甚在意,只抖落了一身的花瓣,半点没有惊扰了人的自觉。
“你是谁啊?大半夜的在这儿干吗呢?”
那人听闻声音转过身来,却让谢燕吓了一跳。不为别的,只因那眉眼生得太艳了,那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压过了这一林的海棠春色。
“我是——”那人开口,声音带着微微的哑,像是漠北的细沙淌过指尖,让谢燕心里一动,以致后面那人说的什么,她全然没有听清。
等谢燕回过神来时,对面的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谢燕下意识地嚼了两下自己嘴里的麦芽糖,突然觉出一丝尴尬,她又打量了一遍对面的人,突然醒悟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了,你是北昭送过来的人!”
谢燕说完又疑惑地偏了偏头,说道:“我听说北昭这次是要送个公主过来和亲,可你看着也不像是女的啊……”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哗,谢燕知晓是谢锋回来了,便想着赶紧溜回房间。可惜她跑得不够快,被谢锋的亲卫抓了个正着。谢燕灰溜溜地被押到谢锋面前,却发现谢锋的注意力全不在自己身上。
谢锋注视着站在海棠树下的人,极浅地皱起了眉。
“伊尔维斯王子。”谢锋开口道,“不知北昭公主现在何处?”
伊尔维斯笑了一笑,说道:“衡国只是要一个人质,至于是来和亲的公主,还是来当质子的王子,并没有分别,不是吗?”
他说得慢条斯理,好整以暇,甚至颇有余裕地提出建议,“晋王殿下若是觉得还需商议,可先扣下我,待你们商量出来个结果了,再行决断。”
他说完,便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半点不设防的样子。
谢锋沉吟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让近卫将他扣了起来,而后便一手提着谢燕出了棠院。
二
正如伊尔维斯所说,朝廷对于北昭送来的人是男是女并无所谓,因而也没有向谢锋问责。皇帝不追究自然是最好的,謝锋松了一口气,带着伊尔维斯回了京城。
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回京的路上谢燕跟伊尔维斯迅速混熟。到要把伊尔维斯送去鸿胪寺时,谢燕还有些恋恋不舍。她拉着谢锋的手晃了晃,问他为什么伊尔维斯不能住在晋王府。
谢锋被她问得好气又好笑,点着她的额头让她长点心。
谢燕捂着额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伊尔维斯虽未住在晋王府,但也获了恩准可进国子监修学,因此谢燕与他还是能每日里见上那么一面。
伊尔维斯身份特殊,偏生相貌又生得极好,没几天就成了国子监里被人瞩目的焦点。谢燕对此一无所觉,每天里与伊尔维厮混在一处,惹得宜郡主谢岚都忍不住打趣说,她是不是心悦于伊尔维斯。
“不啊。”谢燕回答得十分坦然,“我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想多看几眼。”
她这话说得过于实诚,倒是叫谢岚没办法追问。谢岚与她笑闹了一会,把这话轻轻地揭了过去。
然而没过几日,便出了事。
事情是怎么闹起来的,谢燕并不太清楚,当她赶到时,只看见大理寺寺卿家的公子窦元带着一帮人在找伊尔维斯的碴。
窦元那群人话说得很是不堪,但周围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半点没有要为伊尔维斯说话的意思。谢燕看着被围在中间面无表情的伊尔维斯,从拉着她的谢岚手中挣了出来,大步走进了人群,一拳打在了窦元脸上。
“谢燕你疯了?你为了一个番邦人打我?!”窦元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打的就是你。”谢燕冷笑一声,将伊尔维斯护在了自己身后,“不服气你打回来啊。”
国子监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晋王谢锋虎父无犬女,荣郡主谢燕校武次次都拔得头筹。真论起来,在场的没一个是她对手。
窦元心里自然也清楚,他愤愤地一跺脚,说让谢燕等着,她有本事就一直护着这个番邦人,不然有他好看。
谢燕懒得理会他的叫嚣,直接拉着伊尔维斯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数落伊尔维斯,问他怎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我是北昭质子,”伊尔维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能动手?”
谢燕认真地想了一想,发现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便拍了拍他肩膀,说道:“那没事,以后我帮你啊。”
伊尔维斯听见她的话,嘴角又往上翘了翘,他问道:“人人避我不及,你为什么要帮我?”
谢燕很是奇怪地看向他,说道:“我拿你当朋友,自然是要帮你的。”
伊尔维斯呼吸轻微一滞,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咽了下去。
许是看在谢燕的面子上,许是看在谢燕的拳头上,总之打那以后,国子监里确实再没有不长眼的人去惹伊尔维斯。
寒来暑往,京城的杨花谢了又开,屋檐下筑巢的燕子去了又回,转眼间伊尔维斯已经在京城待了三年。
景春十四年,伊尔维斯来京城第三年的秋天,北昭王呼罕尔毁盟背信,举兵南下攻打衡国。皇帝震怒,欲杀北昭质子伊尔维斯。
三
谢燕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不算早。宫中的诏令很快就会传至鸿胪寺,连同禁军调令一起,到时候伊尔维斯插翅难飞。
谢燕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最后咬了咬牙,还是从府中骑了匹快马前往鸿胪寺。她想最少……最少也要把伊尔维斯带出京城。
谢燕骑术很好,她赶在禁军之前到了鸿胪寺,却没有寻到伊尔维斯。她想了一想,觉得伊尔维斯当是提前得知了消息,便掉转马头去了一处极偏僻的民宅。
她到了那宅门前刚从马上下来,就有人挥刀对着她劈头斩下,谢燕手边没带兵器,急得大声喊道:“是我!”
刀光蓦地停在她喉前一寸。
谢燕后怕地拍了拍自己胸口,瞪着从暗处走出来的伊尔维斯抱怨道:“你的刀好凶。”
伊尔维斯罕见地没有笑,皱着眉看她,问她怎么在这里。
谢燕从马上扒拉下来一个包袱塞进伊尔维斯怀里,推他进了房间门,催促着他快点把衣服换了,她好带他出城。
伊尔维斯没有废话,干脆利落地就开始脱衣服,倒是把谢燕吓了一跳。
“你这人怎么……”谢燕捂着眼睛跑了出去,“你倒是说一声,先让我出去啊!”
伊尔维斯很快换好了衣服,谢燕带着他上了马,一路向城门驰去。到了城门盘问之时,谢燕想尽办法方才糊弄了过去。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城郊,谢燕见无人追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马留给你,我只能带你到这里。”谢燕勒住缰绳,准备翻身下马,“你快走。以后随便你去哪里,都不要再回京城了。”
伊尔维斯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却顺势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极深地看了谢燕一会,慢吞吞地问道:“为什么帮我?”
“这还用说吗。”谢燕不解其意地挣了挣,半侧着身焦急地看向他,“我总不能看着你去死啊。”
伊尔维斯轻笑了一声,方寸之间湿热的气流掠过谢燕耳畔,伊尔维斯极轻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后放开了她。
“祝福你。以及保重,阿靈图。”
谢燕木着脸从马上跳了下来,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和着马蹄的节奏一下一下地震荡。她望着伊尔维斯骑马远去扬起的尘土,突然间往前跑了一小段,她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喂——你不要忘了我啊!”
旷野之中无人应和,谢燕也不知伊尔维斯到底听到了没有。
回城的时候盘问更严,守城士兵来来回回地调动,一看就是要往城外搜人。谢燕不动声色地应付了过去,而后回了晋王府。
晋王府内明灯高悬,谢锋坐在正厅之上,看见谢燕进来,便把手中的茶盏往桌子上一撂,问道:“去哪儿了?”
“府中侍女生了急病,我送她出城就医。”
“还不说实话!”谢锋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房内下人无人生病!”
谢锋鲜少这样对谢燕疾声厉色,谢燕愕然过后,抿了抿嘴角,说道:“阿爹既然猜到了,何必再问我。”
谢锋沉着脸走到她面前,平生第一次抬手打了谢燕一巴掌:“我本以为你能明点事理,现下看来,我还是把你宠坏了。”
谢燕没去管自己红肿起来的脸颊,只直直地瞪着谢锋,一字一句地问道:“他何错之有,要因此丢了性命。”
谢锋嘴张了一张,最后还是没再解释什么,只是吩咐下去,让各处严加盘查,尤要留心骑着晋王府的马匹通行的人,不论男女。
而后,他便将谢燕彻彻底底地关在了晋王府中。
这次不同于以往,谢燕想尽办法也没能从晋王府中出去,连府中下人也不与她说外面的事情。
谢燕被关在府中大抵半月,谢锋便从京城出发,带兵抗昭。之后又过了那么半年,谢燕方才能在府中自由行动,只是仍不能出府。
她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她被关之后的一点事情,皇帝得知伊尔维斯失踪后,城中大索三日,兼派兵马连夜追查,但一无所获。谢锋连夜进宫请罪,不知二人怎么商谈的,总之圣上没有再追查这件事,只是让谢锋领兵抗敌。
而现在,谢锋正与北昭在洛州僵持。
京城今年的雪下得极迟,至新年时也没有什么动静。结果刚过了年,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七日,满街皆素,雪盈尺余。
于落雪一同而至的,还有洛州的战报。
——北昭王幼子伊尔维斯夜袭洛州城,晋王谢锋战死,洛州城破。
四
谢燕被皇帝召进宫时还是午夜,大雪仍旧在下,大有要埋葬天地的架势。
皇帝见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把战报往她跟前一丢,便坐着不动了。谢燕捡起战报草草一观,便再也拿不住那薄薄几张纸。
“三哥当初进宫求我,说他发妻早逝,对你太过宠溺,才让你闯下弥天大祸。子不教,父之过。他愿意战死沙场,换你余生平安。朕这才没有追究。但如今这战况,让朕不得不追究。”
洛州城破,再往南便是锐关,锐关再失便是钟城,钟城若仍守不住,北昭便可直驱京城。如今朝中无有良将,边关安危系于晋王一身,现下晋王身死,边防岌岌可危。
——而这一切若论祸源,都始于谢燕那一念。
谢燕背上被层层冷汗浸透,她从来没想过那夜的结果会是这样,那一夜的结果怎么能是这样。
她磕磕巴巴地说道:“臣……臣愿远嫁和亲,以弥兵祸。”
谢燕话音刚落,一个青玉盏就摔碎在了她手边,温热的茶水连带着碎瓷一并溅上了她的手背,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划痕。
“荒唐!如今北昭背盟南下,你要远嫁和亲?你让天下人怎么想朕!怎么想我衡国!他年论起,朕要被天下士子,被后世人耻笑万万年!”
满室宫人在皇帝的震怒之下都跪伏在地,跪在正中间的谢燕更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臣……并无此意……”
一室寂静。
令人难挨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在谢燕的指尖都开始发麻时,皇帝终于开了口,他缓了语气,说道:“三哥守诺,朕也不该失信。他的旧部还留在钟城待命,你既有心,朕命你监军,好好看着他们。若出了乱子,你便不必回来了。”
皇帝能说出这话,便是愿意再给晋王一系,也就是给谢燕最后一次机会。谢燕心里明白,当即磕头谢恩,第二日便领了诏书,动身前往钟城。
在钟城迎接她的是卫荣。卫荣曾是谢锋手下的副将,如今谢锋身逝,晋王一脉的军系便暂由他一手负责。
他对谢燕的态度不算太恭敬,伊尔维斯一事晋王虽从未与外言说,但他手下这些人都隐隐猜了个大概,好好的亲王嫡系因着这小郡主的任性妄为落到现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这些人心里多少都是有些怨的。
谢燕难得明白一回,老老实实地跟在卫荣身边学做事。她本身的天资并不算太差,如今性格又沉稳了不少,很快让众人放下了对她的成见。
没过多久,锐关战事吃紧,卫荣奉命领兵前往锐关支援。谢燕本想随他一同前往锐关,但卫荣说她现在还不宜上战场,让她留在钟城。
谢燕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听了他的话。
锐关对北昭与衡国来说同样重要,这场战争持续了三月有余,打得十分惨烈。春风吹至钟城时,北昭暂退回洛州休整,锐关终于得以喘息。
又过了一个多月,谢燕在城中清整军务之时,突然听得城中大钟连声长鸣,她刚出房门,便有卫兵来报,说北昭数千精骑出现在城下,正准备攻城。
没人知道北昭人是怎么绕过锐关进的钟城,仓促之下,谢燕只能下令闭城坚守。但北昭骑兵的速度极快,有百余骑在城门关闭前便杀了进来,市坊之间一片狼藉。
谢燕在督军府中点兵出战,混战之中她看见了久别的伊尔维斯,他脸上沾着血与尘,眉眼艳丽带煞,像是带血桃花。
“伊……”谢燕有那么一霎的分神,“伊尔维斯”这几个字在她舌尖滚了一滚,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战场之上,哪容分心,在她身边北昭的骑手见她恍惚,斩马刀立即对着她劈下。
锵!
金铁交击之声在谢燕耳畔响起,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是伊尔维斯的弯刀架住了那几乎能要了她性命的斩马刀上。
冷汗立时浸透了谢燕的后背,她马上策马拉开了距离,而在她身侧只差一个马身的伊尔维斯嘴角挂着笑,眼底却是冷的,他对着北昭的骑手说道:“别动我的猎物。”
那骑手耸了耸肩,他本来掉转马头准备奔向别处,临走之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颇带了点恶意地回头笑道:“她是不是就是谢锋的女儿?都说你对那个中原女人余情未了——”
他话未说完,便听见伊尔维斯冷笑一声,手中弯刀一转,直直地斩向谢燕的咽喉。
有那么一瞬间,谢燕以为这只是做给旁人看的样子,伊尔维斯并不会真的斩下来,所以直到刀锋的寒光迫近眼睫时,她也没有躲。
而后,她便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与漫上她视线的血色。
谢燕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来话。伊尔维斯斩伤她咽喉之后,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便挥舞着弯刀策马离开了这一处战场。
谢燕从马上坠落到地上之前,只有一个声音穿越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传到了她耳边。
“郡主——”
那声音大得仿佛撕心裂肺。
“谢燕——”
五
谢燕再次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自己身边的卫荣。她动了动手指,身体上的感觉方才渐渐恢复过来。
她本想问问卫荣,自己不是死了吗,却发现自己现在说不出话来。
卫荣察言观色,开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是她命大,伊尔维斯那一刀没能斩断她食管,又恰好自己离得不远,来得及抱着她回来找军医。
“只是近期之内都没办法开口说话,也要注意饮食。”卫荣扳着手指,一项一项地数给她听,最后说道,“不过,人没事就好。”
谢燕动了动嘴唇,卫荣以为她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环顾四周没发现纸笔,索性把自己手伸出去让她写在掌心上。
谢燕手上还没什么力气,虚虚地写了个“你”字之后,便不再动弹。卫荣顿时紧张,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说着就要出去请军医过来看看。
謝燕摇了摇头,拉了拉他衣袖,在他小臂上很轻很慢地写了三个字。
——谢谢你。
卫荣摸了摸自己后颈,没说什么。
伊尔维斯这次突袭求的便是一个速战速决,既然卫荣及时带兵回援,他也不恋战,又火速从钟城里退了出去。之后衡国与北昭又陆陆续续打了那么一两年的仗,第三年的时候,边关难得太平,及至第四年春,关外传来消息,说北昭王幼子弑父上位,愿与衡国讲和,两国互开边市,结永世之好。
朝廷权衡之下,应许了北昭的求和。又恰值大朝会,便定下来让北昭王伊尔维斯进京和谈。
皇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传诏由谢燕护卫伊尔维斯进京。卫荣不太乐意,觉得皇帝仍不信任晋王一系,此行是对他们的试探。
谢燕拍了拍他的肩,让他不要想那么多,左右她年末也要回京述职,多几个人的事,也不太麻烦。
卫荣仍有不满,但谢燕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说道:“那郡主路上小心,卑职在钟城等您回来。”
他说话时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了一下,仿佛小孩子闹脾气一般,谢燕看了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闹得卫荣十分莫名其妙。
进京路上十分平静,北昭使团像是对谢燕他们有所防备,伊尔维斯并不常露面。偶尔碰见的几次,两人见过礼之后,便也没了下文。
只有一次,那日两人在驿馆的后院中碰见,许是周围没有旁人,又许是旁边恰有一枝积雪的寒梅,那雪中的一点红色让人无端地想起了什么。伊尔维斯罕见地向她搭话,说:“你的话比从前少了很多。”
谢燕愣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说道:“说多了嗓子不舒服。”
这不全是推托之词,伊尔维斯那一刀确实未曾容情,谢燕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伤愈之后,话说得多了仍旧觉得难受。何况也因着这伤,她嗓音变得格外粗粝,有时甚至会吓着不知内情的人,渐渐地,她便不那么喜欢说话了。
伊尔维斯许是也想到了这些,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他抿了抿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与谢燕擦肩而过。
墙角寒梅上的雪尘被他带起的风震得簌簌而下,谢燕伸手按上自己斗篷之下的咽喉,就算不看也知道,在重重衣料之下,那里有着一个狰狞的,不会消退的伤疤。
六
谢燕述职时,皇帝听见她的声音多看了她一眼。等她述职完毕,皇帝沉吟了一下,开口留她参加宫宴。
“岚儿也来了。自她就封以来,你们也是许久未见,朕记得你们从前很是要好,这次就好好说说话。”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谢燕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更何况,她与谢岚也确实久未见面。
晚间宴会前,谢燕久违地换上了宫装,侍女心细,特意寻了一条红宝南珠的链子替她戴上,以掩去她颈间那道可怖的疤痕。
至兰亭殿时,谢燕才发现有好几位宗室郡主都在,她正自惊讶时,谢岚瞧见了她,便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等谢燕坐下之后,谢岚上下看了她几眼,笑着说道:“燕燕,你现在的话是真的少,我就封之前你可不是这么个性子。”
谢燕听了她这话,突然觉得喉咙有些痒,她放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最后极轻地说道:“嗓子坏了,怕吓着你们。”
便只这轻若风拂的一句话,已足以叫人听出异常,谢岚双眼微微睁大,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替你心疼还来不及,哪会被吓到。”
谢燕见她是真的不在意,心下微微一松,这才敢与她低声讲话。两人闲聊了几句之后,谢岚感慨道:“国子监时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转眼间他都是北昭王,要成亲了。”
谢燕心下恍惚了一瞬,下意识道:“什么?”
谢岚讶然地看着她,说道:“你不知道吗?今日摆这场宫宴,是帝后准备挑一个宗室女远嫁北昭。”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
“听说是前些日子和谈时,北昭那边提出来的,说愿与衡国结亲,以示求和的诚意。”
谢岚话音刚落,铜铃响过三声,是帝后驾临。两人站起身来随众人行礼,帝后二人说了些场面话之后,便算是正式开宴。
因着谢岚的话,谢燕还在想和亲的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直至一只带着卷草纹戒的手出现在她眼前。谢燕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便看到了那双艳压桃花的眼。
谢岚显是也瞧见了这人,奇道:“宫里什么时候收了昭奴做宫侍?”
谢燕没想到伊尔维斯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一时之间竟拿不准该如何反应。伊尔维斯倒很镇定,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然后摆了摆手。谢岚便以为他口不能言,还跟谢燕感慨说他长得与北昭王这么像,却口不能言,真是遗憾。
伊尔维斯便笑。
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与座的郡主们窃窃私语地问着谢燕身边这宫侍什么来头。谢燕被众多目光看得如坐针毡,伊尔维斯镇定自若,甚至还有余裕趁着添酒的时候,在谢燕手背上极轻地写了几笔。
那是他们还在晋王府时常玩的游戏,每个简单的笔画下,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字句。
——皇帝知道。
谢燕略不自在地动了动手,借着酒杯的遮掩,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但对着宴中的骚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谢燕舒出一口气,下意识地便瞪了伊尔维斯一眼。
伊尔维斯无声地笑弯了眼角,让人直觉暖风拂面。
他在谢燕手背上写,你好便好。
谢燕红着眼睛瞪他,将他斟的酒一饮而尽。
伊尔维斯继续给她倒酒,倒一杯写一句话,都是些不怎么重要的琐事,就像国子监时的日常闲话,就像他与谢燕之间不曾隔着血海深仇一般。
他每写一句,谢燕都觉得那是最后一句。可直到一壶酒将近时,伊尔维斯仍在写。
——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谢燕这杯饮尽,伊尔维斯将酒壶里的酒都倒给了她,却只得半杯。
——卫荣人不错。
谢燕喝尽半杯酒,看着伊尔维斯。许是酒力上涌,也许是室内地龙烧得太热,她觉得伊尔维斯的脸都开始渐渐模糊。
而伊尔维斯微侧着头,极深地看了她一眼,寫下了最后一句话。
——再见了,阿灵图。
他写完这句话,便拿着空了的酒壶退了下去。谢燕下意识地便要去饮杯中酒,可她杯中却空无一物。
酒尽了。
七
宫宴之后半月有余,宫里定了和亲的人选,是谢岚。
和亲队伍与北昭使团一同回北昭,衡国这边定下由谢燕送谢岚至玉关。临行前夕,谢燕去宫中看望谢岚。
她去的时候带了许多东西,想着礼部跟鸿胪寺虽也准备许多随嫁事物,但终究不是女儿家,有些事未必能想得那么周全,便备了许多她觉得谢岚或许用得上的东西。
谢燕到谢岚暂居的兰菱宫时,宫人说谢岚正在待客,请谢燕在花厅暂歇一会。谢岚即将长离故土,有人来送别再正常不过,谢燕没放在心上,安心观赏兰菱宫暖房里中养的花花草草。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谢燕远远地听见谢岚笑了一声,说没想到你胆子这样大,竟然敢孤身赴宫宴。
谢燕下意识地躲在了花厅的雕花槅扇后面,她从那精细的雕花间看出去,隐隐见着伊尔维斯陪在谢岚身边,手里似是提了个金丝的鸟笼。
伊尔维斯笑了一声,并不答她的话,只是指着自己手中的鸟笼介绍道:“这是我们北昭特有的鸟雀,长羽曳地,啼声婉转,名叫——”
谢燕如此清楚那鸟雀的名字,却也如此不想听见这个名字由伊尔维斯说出来,她仓皇地从花厅离开,匆匆交代了兰菱宫宫人说自己身体不适后,就快步走了出去。谢燕走在宫道之上,只觉得呼吸之间京城一月的风如刀般割人,疼得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谢燕咳得眼角带泪,却不期然地想起旧日在晋王府时,她缠着伊尔维斯要他教自己唱歌,她那时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夸口说就算是教坊里的人也不一定有自己唱歌好听。
彼时伊尔维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自夸,半点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正当谢燕泄气之时,他却又答应教她唱北昭的民歌。
那是京城的四月天,芳菲刚歇,晴夏初至,晉王府后院里葱茏的树下,谢燕磕磕绊绊地学着用北昭话唱歌,她学了整一个下午,方才能通顺地唱下来。那一遍她刚唱完,便得意扬扬地问伊尔维斯她唱得如何,伊尔维斯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说道:“北昭有雀,长尾曳地,啼声婉转,名叫阿灵图。我觉着你方才唱得很好听,不如以后我就叫你阿灵图吧。”
他这么说,谢燕便信,为此很是高兴了一阵。直到后来有一次,鸿胪寺寺卿家的小姐听到了她唱这首歌,很讶异地说这在北昭是男女定终身大事时唱的情歌,问她是否是有了喜欢的人。
谢燕知道后气了个半死,追着伊尔维斯在晋王府内院跑了三圈,直说他毁了自己清白名声。
可如今——
谢燕喘过一口气,便拢起斗篷,朝着宫门越走越快,快得几乎快要跑起来。快出宫门时,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在了地上,她伸手扶住宫墙稳住了身形,觉得自己呼吸之间都带着血的味道。
原来如此。
谢燕想。
她再也唱不了歌了,那么他将阿灵图送予别人,也是分所应为。
八
谢燕护送谢岚一行至钟城时,还是卫荣在城外迎接的他们。等所有人安顿好之后,卫荣说从钟城至玉关这一段,他想跟谢燕一起去。
谢燕觉得他小题大做,但卫荣目光殷切,谢燕便还是遂了他的愿。
回程之时,卫荣看她脸色不佳,想着她与谢岚情谊深切,如今真正是天各一方,伤感也在所难免,便想让她换换心情。他同谢燕说玉关附近席镇的边市很有意思,反正来都来了,不如去看看。
“不是说边贸被禁了许久?”谢燕疑惑地看着他。
“哎呀,官市是没有的。但是民间有需求嘛,”卫荣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给她答疑解惑,“私市怎么禁得了?”
他见谢燕像是有点兴趣的样子,便加倍卖力地向她介绍这边市的种种好处与里面贩卖的奇珍。
谢燕被他夸张的说辞逗笑,终于答应先去席镇修整两日,再行返回钟城。
卫荣对席镇的边市显然很是熟稔,到了席镇之后便拉着谢燕四处闲逛。谢燕久居京城,又贵为郡主,卫荣说的大部分奇珍其实她都见过。但看着卫荣兴致勃勃地向她介绍的样子,谢燕又觉得很有意思,便不曾出言打断。
“啊,对了,对了,郡主你看这个。”
卫荣带着她来到一个摊子前,那摊子上摆着挂着各式各样的笼子,里面多是一些憨态可掬的幼小动物,也有羽毛艳丽的鸟雀伶俐地站在笼子里,歪着头打量着来客。
卫荣指着挂得最高的那个笼子给谢燕看,他说:“郡主你一定没见过这种鸟吧?”
谢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一只鸟雀轻灵地站着鸟笼中的架子上,淡蓝色的尾羽逶迤而下。她心中一紧,果然卫荣接着说道:“这是在北昭那边才能看见的鸟雀,名字叫文歧,叫声可好听了。”
卫荣一边说一边想逗着那鸟叫两声,摊主见他感兴趣,凑过来帮着他逗弄文歧。谢燕只觉得自己咽喉处的那道疤泛起无尽的痒意,她清了清嗓子,方才能讲出话来。
“不是叫阿灵图?”
“不是啊。”在卫荣坚持不懈地逗弄下,文歧一声清啼,确是十分好听,“阿灵图是北昭那边的鹰,可凶了,寻常人家都难以驯养,便是王室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拥有。啊,我还听说北昭王的妹妹小名叫这个……哎,郡主?郡主你怎么了?”
骗子。
谢燕极轻地笑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买下了那只文歧。
大骗子。
谢燕将鸟笼拎在手中是,文歧蹦蹦跳跳地凑到笼子边缘,长长的尾羽翘起,对着谢燕一声清啼。
谢燕想,伊尔维斯真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