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
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是瑞典最负盛名的剧作家,他以自然主义戏剧和表现主义的“梦剧”而广受关注和赞誉,前者以《朱莉小姐》和《父亲》等为经典,后者则以《一出梦的戏剧》和《大马士革三部曲》等为代表,斯特林堡也因此被视为现代主义戏剧的先驱。斯特林堡在这些剧作中表现出非现实的、跳脱甚至断裂的叙事结构和非理性的、扭曲的主题意蕴,以及众所周知的鄙视、厌恶女性的消极性别观念——按照斯特林堡的观点,女人属于比男人低的性别。然而,他的早期剧作带有与后来迥异的现实主义风格,甚至还在《奥洛夫老师》中把女性角色塑造为可爱的、可亲近的形象。其实,对女性形象的正面描述并未跳出斯特林堡惯用的创作思想,他恰恰在男权叙事下写就了对于女性形象的亲近感。
创作于1872年的《奥洛夫老师》是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五幕历史剧,也是斯特林堡的处女作。剧中奥洛夫老师的人物原型是瑞典宗教改革运动的中心人物奥劳斯·彼得里,全剧讲述了奥洛夫老师踌躇满志地开展宗教改革,却被国王利用、卷入政治斗争,成为宫廷与教会利益较量的牺牲品的过程。之所以创作这部剧,是因斯特林堡有感于瑞典宗教改革运动,并把之看作瑞典社会的新开端和自我人生的新阶段。某种程度上,《奥》剧凝结了斯特林堡青年时期的创作激情,亦投射了他的个人形象和观点。
斯特林堡在这部剧中展现出高超的人物塑造手法,他将奥洛夫老师设定成一个在理想和怀疑之间摇摆不定的人物,奥洛夫被国王利用的过程和最终刑场的变节都是性格使然,这使得人物成为立体丰满的“人”而非完美扁平的英雄。剧中,奥洛夫的妻子和母亲这两个女性角色同样被赋予了丰富的性格特点。虽然二人对于奥洛夫的态度不尽相同,但对他怀有同样的深爱,且奥洛夫对于母亲和妻子总体上都是接纳态度,显然,这一点与后来的作品大相径庭。
克里斯蒂娜是奥洛夫老师的妻子,其父是奥洛夫的战友、印书人格特。格特虽然是一名坚定且激进的宗教改革者,而他对女儿的教育是保守的,为守住女儿灵魂的圣洁,他不向女儿透露任何宗教改革的原委。可以说,虽然克里斯蒂娜的天真温柔里带有泼辣坚定的一面,对爱情和人生也有清醒的认知,但她的个性是按照父亲的意志养成的,或说是斯特林堡按照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和想象浇筑出来的。
当克里斯蒂娜在奥洛夫母亲的口中得知奥洛夫是“路德分子”之后,立刻表示“如果奥洛夫是他的使徒,那路德一定很伟大。”克里斯蒂娜认为奥洛夫做的事是不同常人的伟大之举。宗教改革之初,教民们激烈反对奥洛夫的宣讲内容,他虽坚持完成了宣讲,但在整个过程中遇到了巨大的阻力,甚至被人们扔来的石头砸伤。克里斯蒂娜在此情境下向他表白,奥洛夫报以同样热切的回应。奥洛夫对克里斯蒂娜的爱,是伴随着自我欣赏和对新生活的渴求的。婚后,奥洛夫寻求国王的帮助,意图继续他的宗教改革活动,殊不知正一步步踏入国王的圈套。面对混乱的时局,奥洛夫的内心备受焦灼,克里斯蒂娜则依然坚守着天真的爱情观,她恼于自己无法理解奥洛夫的世界,也会在情绪爆发时怨恨他忽视了自己,但她的所思所为始终围绕着奥洛夫。克里斯蒂娜对丈夫的爱情是炽热和冲动的,甚至面对奥洛夫母亲的反对,一向温和的她表现出不顾一切的疯狂:
克里斯蒂娜:亲爱的夫人,我除了把您的话当作发疯以外,看不出有其他可能;您有什么权利闯到我家里来把我赶出去呢?……您有什么权利对我指手画脚,婚姻并不是把我的自由意志抵押给我丈夫的父母,尽管没有父母就没有他,当我选择奥洛夫做我的丈夫时,我从来没有发誓要效忠您,我非常尊重我丈夫的人格,但同时我也不允许别人侮辱我,即使是他的母亲也不行!
她的思想近乎幼态的单纯,对丈夫的态度也有些谄媚,呈现出对于男权社会审美倾向的迎合,这除了与18世纪瑞典社会的封闭保守之态有关,也间或表露出作者对于妻子形象的想象。斯特林堡出生在瑞典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家里的权威,他对别人的要求是俯首帖耳、节俭,尤其是要有条理。斯特林堡上了年岁以后,在这些方面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父亲对斯特林堡潜移默化的影响形成了他脆弱敏感的情绪特点,进而催化出他在两性关系中的控制欲,也间接导致了后来的“厌女”倾向。尽管斯特林堡在克里斯蒂娜身上投射了现代女性的剪影——她痴狂地爱着丈夫,也追求人格的自由和独立,但克里斯蒂娜单纯又狂热的献身精神暴露了斯特林堡基于男性话语下对于妻子形象的幻想。
克里斯蒂娜夫人是奥洛夫之母,是一个思想保守、信仰虔诚的妇人形象。当时的瑞典社会虽然已经吹响改革的号角,但改革派并未占上风,排斥宗教改革的民众大有人在,要在朝夕之间令其改变原有的信仰绝非易事,克里斯蒂娜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固守传统教义、全然否定改革。在得知奥洛夫的所作所为后,她意图劝其回心转意,可奥洛夫一心改革,克里斯蒂娜夫人从此堕入惶惶不安的泥淖,至死不能解脱。在弥留之际,她甚至相信了两个骗子的谎言,请他们为自己做临终圣事。奥洛夫赶来阻止,母子间爆发了最激烈也是最后的一次冲突:
母亲:再见吧,奥洛夫!如果此时此刻在我准备升天的时候你不打扰我,我会原谅你过去对我的伤害!莫顿神父!给我涂圣油,让我在平静中死去!
……
母亲:奥洛夫!你想把我的灵魂推入苦难的深渊,你想让我带着苦难去死!
……
母亲:……回头是岸吧,挣脱缠在你躯体上不法的纽带,重新恢复我给你的信仰,我会原谅你!
奥洛夫:(含着痛苦的眼泪)母亲!母亲!
母亲:向我发誓你一定这样做!
奥洛夫:(静了一会儿)不!
母亲:这是惩罚的上帝!——是你冒犯了他,是你把我投入他愤怒的烈火——我生下你的那个时刻应该受到诅咒!
【断气
奥洛夫:母亲!母亲!(他拿起她的手)她死了!没有原谅!——啊!如果你的灵魂还在这间房子里,请低头看一看你的儿子,我愿意顺从你的意志,对你是神圣的,对我也神圣!……啊,母亲,如果你能看见我,你一定会原谅我……。
于克里斯蒂娜夫人而言,作为母亲的她在爱与不接纳之间无法做出选择,并让它们畸形地长久共存着。虽然在弥留之际仍因奥洛夫的行为备受煎熬,但她始终没有放弃“救赎”儿子。在二人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下,母亲因深爱儿子而饱受痛苦,奥洛夫对母亲亦怀有包容和怜惜——当宗教改革运动与母亲的信仰相悖,他选择了保护母亲的虔诚,不强行改变她的想法。斯特林堡在描写如此激化的母子矛盾时并未设置针锋相对的较量,反之,母子间因爱而生的隐晦的和解行为依稀闪过斯特林堡对母爱的向往,这亦与他的成长经历相关——母亲娜拉起初是父亲的情妇,后来成为父亲的管家,直至生育了两个孩子才成为他合法的妻子,但在斯特林堡13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其父在此后一年便娶了家里的女管家。他是在担惊受怕中长大成人的,担心哥哥的拳头、女仆揪头发、外祖母的责骂和继母的树枝,还有父亲的鞭子,以致他不得不用怀疑和敌视来反抗欺凌屈辱,造成了他满怀着“生存就是冲突”的观念来看待和对付现存的一切,如家庭,学校,乃至日后的婚姻,等等。父亲的权威和母亲的缺席最终演化为斯特林堡性格中的偏执的部分,他渴望母爱,又把母亲塑造为愚昧固执的形象。
作为斯特林堡的第一部成功之作,《奥洛夫老师》呈现出亲近和认可女性形象的性别观念,这是由于复杂多变的创作风格和“厌女”倾向的养成都要经历一个渐进的过程,但究其源头,又与个人经历密不可分。从父亲的压迫到成年后三次失败的婚姻经历,斯特林堡不再信任女性,甚至怨恨、仇视她们。在其文学作品中,斯特林堡常流露出蔑视女性的男权意识,把女性塑造成可怖的、狡猾的以及善于攻击的“低等生物”,例如危险的妻子、狡黠的情人等,而这些都与《奥洛夫老师》中的女性形象相去甚远。一切艺术作品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心灵的产物,斯特林堡扭曲压抑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他仇视女性而又渴望关爱的复杂心理状态,以致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露骨地表达出对于女性的敌意。斯特林堡作品中的性别意识并非一成不变的,其创作间的情绪和思想更是流动的。研究暗合于不同作品中的内在共通之处,亦即探索斯特林堡乖戾性情之下的复杂创作思想。
注释:
①[瑞典]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著,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48页.
②[瑞典]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著,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62页.
③[瑞典]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著,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95页.
④[瑞典]奥洛夫·拉格尔克朗斯著,高子英译.《斯特林堡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6月第一版,第6页.
⑤[瑞典]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著,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13页.
⑥石琴娥.北欧文学论——从北欧中世纪文学瑰宝到“当代的易卜生”.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7月第一版,第109页.
⑦[美]约翰·豪尔普林.《传记家的报复》.杨正润译,梁庆标编《专辑家的报复 新近西方传记研究译文集》.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