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子
旅途是什么滋味?孩子们充满期待、欣喜,那是不知疲倦的味道;成年人向往悠闲、随意的丛容之旅,好似品尝生活的乐趣。我呢?静下心想想,曾经的一幕就猛然跃上心间, 那么浓烈,是真正属于旅途的滋味。
二十几年前,父母带着我从湖南到广东老家探亲。那时没有高铁,火车也不能直达,从湘南小城到广东普宁,大巴车要开一天一夜。时值盛夏,车内没有空调,闷热、嘈杂,然而我兴奋得不得了。妈妈被我的情绪感染了,看着我说:“到底还是当小孩的好,只要是出去玩,干什么都高兴, 坐这么久的车,嘴巴叽叽喳喳没停过。”爸爸会心一笑,继续配合着我, 一会儿背诗,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讲故事,直到我把他的精力彻底耗尽, 才歪着头睡过去。
我也在摇摇晃晃中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光线慢慢暗了又亮,远处的电线杆和山影则越发高大起来。等我一觉睡醒,窗外的树木都是我不认识的模样,妈妈告诉我,这是到了广东省境内了。离老家更近了,天气却更加令人不适,车上的人都汗流浃背,车窗开到最大,可吹进来的风都是热乎乎的,没有一丝凉意。
我开始烦躁不安,不停地催问爸爸,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可是爸爸不怎么搭理我,他闭着眼,手捂着胸口, 脑袋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妈妈发现了爸爸的异常,一直问爸爸怎么了,爸爸还是不说话,摆摆手闭目休息。妈妈急了,可是车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急也没用,只能赶到普宁再处理。
我嗅到了不安的气息,不敢再吵闹,拿着湿毛巾一遍一遍给爸爸擦着汗,希望早点到目的地。时间啊,对于孩子来讲真的特别慢。过了好久好久,爸爸的情况更糟了,他低低地跟妈妈说了几句,我偷听到了, 大概是说胸口很痛,到了普宁要赶快去医院。我看着那个像山一样的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的不安变成了恐惧,像摇摇欲坠的山石,砸碎了我的安全感。天色又暗下来,我缩在座位上,爸爸一手捂着胸,一手轻轻搭在我身上。
“你们到了!”随着一声招呼,车终于停在了公路边。我们一家三口下了车,我立刻就傻了,路边没有民居,没有街道,只有空旷的田野。妈妈也和我一样望着爸爸,爸爸说进村还要走一段路,可是周围黑黝黝的,没有人可以问路,也看不到什么光亮,路在哪里呢?
“走吧,我十几岁的时候来过这里,还有点印象。”爸爸咬咬牙,一手提起行李,一手牵着我,拐上了一条小路。妈妈把行李抢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夜色中她的脸紧绷着,写满了担忧。
“不对,这里好像刚刚走过。”又不知走了多久,爸爸突然停下来,缓慢地抬头望了望四周,尽管他强忍着痛苦,那痛苦却像关不上的水龙头,哗哗地往外流。
“啊?这不会是……是别人说的鬼打墙吧?”妈妈惊呼了一声。
爸爸看了看我,小声责怪妈妈道“:瞎说什么,晚了,看不清路了而已。”
此时我感觉一步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草里,带着哭腔说“:妈妈,我走不动了!”爸爸想也不想,一把将我拉起来,背在
背上。他身上滚烫滚烫的,我听到他嘴里反复念着“:就快到了,爸爸带你去,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我搂着爸爸汗津津的脖子,没有那么害怕了。远远的,看到了点点灯火。近了,更近了,村口有人影,那是老家的亲人在张望着、等待着。我从爸爸背上滑下来,兴奋地大喊“:爸爸,到了!妈妈,到了!”
“啊呀!”这时大家齐声发出惊慌失措的惊呼,我回头一望,爸爸像棵轰然倒下的大樹,倒在了路边。
“这是怎么了?”我听见七嘴八舌的声音,大家围着爸爸,扶的扶,拍的拍。“快送医院!”妈妈仿佛叫醒了众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爸爸抬走了,妈妈也跟着去照顾,我则被亲戚带回了家里等待。
普宁的乡村,家家户户都煮好喝的菊花茶,我一早就在菊花的清香中醒来,眼巴巴地坐在门口等着爸妈的身影。此刻我多希望没有这趟旅程,我们一家三口还待在自己的小家里。
终于,妈妈回来了,她一晚没睡,十分憔悴。妈妈说,爸爸得了急性胸膜炎,好在及时去了医院,现在在医院治疗呢。
过了一会,妈妈又对我说“:医生说你爸爸起病急,痛得厉害,都不知道他路上怎么撑过来的……”她眼睛红红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爸爸会好的,我可以放心了。
事隔二十多年,再想起这趟旅程,双眼酸涩胀痛,我怎会不知爸爸是怎么撑过来的。为了保证妻子女儿的平安,他不敢喊痛,不敢倒下,这样的意念支撑着他,直到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让这段旅途,充满了复杂的滋味。
后来我再也不愿去普宁,但我一得空闲便想去旅游。岁月无情,山一样的父亲老了,每次我提议去旅游时他总拒绝,说太花钱;一旦踏上旅途,他却又兴致勃勃,爬山涉水不在话下。我呢,就把旅程尽量安排得舒适闲散吧,慢慢走慢慢看,希望他们心中旅途的滋味能美一点,再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