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在暴力侵害中的爱尔兰外卖骑手

2021-07-12 10:17叶承琪
方圆 2021年12期
关键词:巴西人都柏林骑手

叶承琪

巴西人蒂亚戈·科尔特斯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只短暂停留在了28岁。不久前,他才和自己心爱的女孩订婚,还没来得及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这个留着大胡子、在同事好友们口中总是微笑的年轻人,死在了仅仅工作了10天的外卖员岗位上。而造成科尔特斯被害的凶手,竟然是一群活跃在疫情街头的十几岁的爱尔兰年轻人。

外卖骑手遭受暴力侵害的类似事件,近期在爱尔兰不断上演。

受到全球疫情的影响,爱尔兰也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每天在街上看到的最多的身影,大部分是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外卖骑手。他们冒着可能被感染的风险,为这座城市奔波,给居民提供外送服务,但是,他们却被一些当地年轻人歧视,接二连三地遭遇暴力侵害,甚至死于非命。这种随时袭来的暴力,也让许多外卖骑手感到痛苦不堪。

生活在暴力的恐惧中

科尔特斯是从巴西里约热内卢移居至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疫情防控期间,为了补贴家用,他给自己找了一份英国在线外卖平台Deliveroo的外卖员工作。在一次骑行送餐的过程中,他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撞死。据警方透露,坐在车内的几名肇事者均为十几岁的年轻人。

几乎没人相信这是孩子们因为鲁莽驾驶而造成的悲剧。“我知道这种事迟早有一天会发生的。”在Deliveroo工作了两年的巴西人麦克斯毫不意外科特尔斯的死亡,“在我们经历过如此多的骚扰和暴力攻击后,这种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麦克斯之所以说出这席话,是因为几个月前,他在骑自行车送外卖时,被一群年轻人用铁棍重伤,他的耳朵也因为受伤而一度失聪。这件事情在麦克斯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现在,他仍然害怕天黑后骑自行车外出。而在几天前,麦克斯也听说自己的朋友另一位Deliveroo外卖员,在都柏林8区遭到了一次投掷袭击,好在有惊无险。

在科尔特斯受害后,Deliveroo骑手们自发地为科尔特斯点起蜡烛,举行守夜活动,他们用爱尔兰人听不懂的葡萄牙语向科特斯致哀。现场的许多外卖骑手很是担忧,因为他们在开朗爱笑的科尔特斯身上,看到的是自己未知的前路。

“我从未见过他,但这种感觉就像我的兄弟死了一样。”巴西裔Deliveroo外卖员沙洛姆说道。毕竟,在经历过无处不在的殴打、袭击、暴力攻击后,没有哪一个巴西和南美裔的外卖员,敢笃定自己绝不会重蹈科特斯的命运,或轻视那群流窜在都柏林街头、对外卖员拳打脚踢的爱尔兰年轻人。

这些本该上中学的孩子稚气未脱,却下手狠毒,常常几十名,甚至上百名地成群结队出现,用各种方式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外卖员暴打痛殴,抢劫财物。他们对这群为生机奔波、背井离乡的底层移民恨之入骨,而爱尔兰警察为此束手无策,外卖公司也无法保证外卖员们的安全。每天在恐惧中工作,却不敢丢掉赖以生存的饭碗,这是这群来自异国的外卖员的唯一选择。在科尔特斯去世后,这种情况仍然没有好转。

(图片来源:CFP)

为了更好的生活冒着受伤的危险

“当他两年前说服我们来到爱尔兰时,他说我们会过上更好的生活。”时至今日,蒂亚戈·科尔特斯的未婚妻特蕾莎·丹塔斯回忆起已故的爱人时,仍然觉得他没有食言。“来爱尔兰后,我们确实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很多巴西人乃至南美人远渡重洋来到爱尔兰,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变以往缺医少药、食不果腹的境况。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文化背景差异巨大、连语言都不通的巴西人,在爱尔兰的工作机会十分有限。因此,很多巴西人都会将外卖员的工作作为自己赚第一桶金的选择。

Deliveroo是在都柏林运营的三个主要快递应用程序之一,与Just Eat和Uber Eats并列,已经在爱尔兰运营了6年多的时间,雇用了超过1000名骑手。因为外送生意利润丰厚,Deliveroo还在考虑扩张业务,因此对骑手人数的需求也越来越多。骑手的招聘条件只需要会骑自行车,能认路,会简单的英语就可以。而且这份工作对时间的要求也十分灵活,外卖员可以自己掌控,因而极受到一些从委内瑞拉、巴西等国前往爱尔兰学习的留学生的青睐。

(图片来源:CFP)

然而,工作時间的灵活性也是有代价的。Deliveroo骑手实质上隶属于自营承包商,这意味着他们没有传统的工作福利,比如病假工资、累积工时或工作保障等。数以千计的外卖员只能签订临时工合同。

疫情防控期间,爱尔兰长期处于五级封锁之下,餐馆、商店等公共场所一直关门歇业,民众们在网上订货订餐的频率激增。在这种特定的公共卫生危机中,每天奔波的外卖员成为让人羡慕的工作。但如今,爱尔兰的疫情尚未完全过去,却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不稀罕这个让人羡慕的工作了。

“我不想做外卖员,我已经开始重新找工作了。”骑手玛丽安娜语带恐惧地说道,“现在我每天只能工作一个小时去送外卖,因为一想到那些飞驰而过的汽车,和那些与袭击外卖员的年轻人,我就特别害怕”。

“昨天是我作为外卖员工作的最后一天,因为暴力,我不会再做了。”毛里西奥说道。他是一个说话轻声细语的28岁的年轻人,不过他看上去却十分沮丧。他说:“每当我们送货时,会不停看着周围,生怕有人会出来袭击我们。”

这是爱尔兰移民骑手们宁可丢掉饭碗也不愿意重温的噩梦:“我们每天醒来,都希望今天可以安全回家。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这份外卖员的工作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在Deliveroo工作超过3年的威廉·桑托斯说道。

“你哪儿也不能去”

从2019年到2021年,外卖员和都柏林年轻人们之间的矛盾,已经从小规模的暴力事件,演变成了两大社会群体的激烈冲突。

当外卖员们发现警察和公司都无法解决问题时,他们几乎忍无可忍。2021年2月,数百名外送雇员聚集在Deliveroo公司门口游行,抗议他们的遭遇。几十名工人聚集在Deliveroo总部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遭遇要讲,更多不为人知、没有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的经历,从他们口中说出。

就在游行发生的几天前,巴西人弗朗西斯科·内托在给前往都柏林西北部郊区芬格拉斯送货时,被十几名年轻人围殴。他们举着棒球棒狠击内托头部。后来,一些袭击者骑着他的摩托车离开,其他人则摸了他的口袋,他的手机和大约850欧元的现金被抢走。因为伤势过重,内托不得不在遭袭后搬回巴西居住。

参加集会的另一位骑手古斯塔沃已经为Deliveroo工作了大约一年的时间。他说:“现在碰到都柏林的某些城区,会直接绕道走。当他们看到你时,就开始喊Deliveroo,Deliveroo!”古斯塔沃说道。有一次,他去科克街附近送货的路上,被一个躲在汽车后面的年轻人从自行车上推了下来,他脸部朝地摔了下去,最后满身是血地去给顾客送外卖。古斯塔沃觉得自己狼狈到了极点。

但讽刺的是,一个地区被骑手拒绝的次数越多,该地区的配送费就越高,这让有些骑手甘愿冒着重伤风险去送餐。可随之而来的,是虎视眈眈的年轻人对其更严重的伤害。

至于找警察帮忙解决问题,有些外卖员不愿意,有些人则不敢。

事实上,有些南美留学生的工作资格是不符合爱尔兰法律的。来自欧盟以外的学生通常持有2号签证,允许他们来爱尔兰学习英语,或持有1G号签证,允许他们在课程结束后留下来——这意味着他们被允许工作,但不能作为自由职业者或自营职业者,而且每周只能工作20小时。

因此,许多人不得不从那些有合法工作资格的人那里租用Deliveroo账户,尤其是在疫情封锁之后,传统服务业的工作已经枯竭,失业人群骤增,公司和政府即便知道租用账户的现象存在,也会选择装聋作哑。但这并不意味着警察也会对此视而不见。若真的选择报警,外卖员可能会因为非法从业和那些施暴的年轻人一起坐牢,甚至会被驱逐出境。

乔奥的遭遇就是上述人群的缩影——他一直说自己很幸运,因为这位23岁的巴西年轻人,在都柏林获得了一份餐厅厨师的体面工作。但因为疫情大流行来临,他失业了,过去几个月一直在为Deliveroo工作。但因为他拿的也是1G签证,他只能悄悄地租用别人的账户。

“有一天,我正在骑自行车,有三个人走到我的自行车前面说你哪儿也不能去。还有一次,我在多塞特街骑车,突然碰到一群年轻小伙子开始对我大喊大叫——诸如‘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和其他我听不懂的单词。”

有一位Deliveroo骑手被偷走了三辆自行车,还有一位骑手觉得自己的工作很危险,即使只是走在街上,不在工作,当时当他看到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时,也会觉得有压力,感到心悸。

报警也无济于事

除了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暴力侵害,外卖员也对报警这件事感到疲惫。

“由于警察的工作方式,他们总是在犯罪发生后采取行动,但不会预防犯罪的发生。”一名外卖员说道,“我们开始聚在一起,互相传递消息,避免让其他外卖员遭遇危险。对于Deliveroo公司,我们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他们总是说关心我们的安全,但他们从未做任何事情。”

即便因为当地青年和外卖员之间的紧张对立,爱尔兰警方派遣专员监控局势,加强巡逻,但外卖员仍然认为这是杯水车薪。

“前不久,就有人向外卖员投掷自行车。”外卖员集会的组织者之一拉斐尔·杜阿尔特向《爱尔兰时报》表示:“想象一下,如果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都去找警察,我们就不用工作了。”他说道,“这种攻击现在非常普遍,我们每一次都在努力逃跑”。

2021年1月,16岁的足球运动员乔什·邓恩,在自行车被偷和食物外卖员的一次争吵中被刺死后,都柏林年轻人对外卖员的仇视情绪达到了顶点,甚至扬言要杀了外卖员。

这次事件后,一位Deliveroo的骑手在Reddit上发帖时说道:“大概有40个人把我的自行车踢来踢去,口中还说着我们现在要杀你。当我设法把我的头盔拿下来,他们意识到我是爱尔兰人时,才咕哝了一句:‘他是爱尔兰人,放過他,并说‘算你走运,然后就走了。”

这种明显的仇外情绪也体现在了数据中。警方在一项试图量化爱尔兰针对移民的暴力程度的报告中显示,超过1500名移民中有90.8%的受访者在爱尔兰期间遇到过某种暴力,其中69.2%的暴力来自18岁以下的年轻人。

这些证词详细描述了投掷酒瓶、扔鸡蛋和偷自行车等常见事件。有一个受访者还透露,他在街上也受到了攻击。他说:“当我骑车时,一辆自行车被扔在我的自行车前面,随即一群15岁左右的年轻人一拥而上,开始推搡我,对我拳打脚踢”。

在疫情防控中,由于大量低学历的年轻人面临失业,这种仇恨在他们的无所事事中被煽动得愈演愈烈。而在提供暴力例子的143人中,119人是巴西人,其中34人在Deliveroo工作。

“很多南美的骑手,不仅仅是巴西人,往往没有合法的工作权利,而且英语不是很好。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没办法报警。”那位爱尔兰本地的外卖员说:“当我出事的时候,因为我会说英语,我可以对那些人说,‘你们在干什么?你没看到我只是在努力工作吗?他们就会有所忌惮或尊重你。”

现在,当有年轻人在附近特别是在市中心时,居住在都柏林的巴西人越来越不敢说他们的母语——葡萄牙语,他们害怕自己也会陷入被暴力袭击的困境。

猜你喜欢
巴西人都柏林骑手
都柏林的午后
爱尔兰都柏林一日游
都柏林的静默行者
都柏林的一个夏日(节选)
上班在“狂奔”,保障似“裸奔”——“抢单”的骑手们常常要面对“拖单”的社保
暑期近万名大学生兼职送外卖
女骑手
8万巴西人移民葡萄牙避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