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人
五年前,我和家人移民法国。一晃五年过去,眼看一切将步入新的轨道,疫情却开始肆虐。公司给了我一纸裁员通知,儿子学费交不出,妻子的抱怨时刻折磨着我:“当初不听我话,非要出国,你以前的下属,房子都买好几套了,后悔了吧!”加上每天都听到有人因感染新冠去世的噩耗,我抑郁了。
这天清晨,我万念俱灰。刚踏上公寓天台,一只大黄猫箭一般蹿到我身后,死死咬住栏杆内我的那只裤脚管。我不得不收回脚,想撵走那个讨厌鬼。“喵喵……”讨厌的流浪猫不停地叫着。都怪那个布吉特!她是楼里的一个法国老太太,干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这些流浪猫全是她喂食招来的。
就在人猫拉锯的一瞬间,天空忽然出现了神奇的金色光芒,冲破了阴霾,像一道佛光。大黄猫伴随着“佛光”出现在清晨的楼顶,如同一只神秘的手,拽住我迈向另一个世界的脚步。我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凝视着它。在大黄猫眼里,我看到了焦急,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那个老太太出了什么状况?她早就守寡,听说独生子最近也死在了医院。
布吉特不待见移民,她认为移民抢走了当地人的工作、房子、名校资源。疫情暴发后,布吉特在电梯里和我相遇,嫌恶地朝我喊:“离我远点!”我回敬道:“女士,也请你离我远点。”她又用法语骂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我只好宽慰自己,好男不跟女斗。
大黄猫一直在哀嚎。布吉特固然有可恨之处,但恻隐之心让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回家取了口罩和手套,跟着大黄猫来到了布吉特门前。
揿了门铃,无人应答,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打了“911”,不一会儿,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他们打开布吉特的房门,大黄猫“嗖”地直奔洗手间,身着睡衣的布吉特躺在冰凉的瓷砖地上,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告诉急救人员:“我前天上厕所滑倒,起不来了……”
几天后,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先生,布吉特女士想见您。”
我见到布吉特打着石膏和绷带躺在病床上。“谢谢你,打电话救了我的命。”布吉特知道我法语很糟,第一次用英语跟我对话。
除了表达感谢,布吉特很担心那些流浪猫。“那些可怜的小宝贝,它们一定觉得你是好人,才去找你来救我的。”她期待地看着我,“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愿意替我喂那些猫咪。”见我不出声,她又补充道:“我会付你工钱的。”
我说:“其实您的‘朋友也救了我的命,不然,我今天就不能再站在这里跟您说话了。”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布吉特那天发生的事,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闪亮。
临近出院,布吉特却闷闷不乐起来。医院评估她不宜独居,建议去养老院,她不愿去。我知道,她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去养老院,就再也见不到那些流浪猫了。
“他们说我不能独居,除非有人愿意担保……”布吉特眼圈红了。
我想,假如我母亲碰到了相同的状况,那该多么无助啊!我开口道:“我愿意做您的担保人。”
布吉特不敢相信,怔怔地望着我,说:“谢谢你,明。”
布吉特出院后,我帮她购物,陪她散步,喂流浪猫。妻子有空就帮她做顿中国菜。她每周付我们工资,我也坦然接受了,这份工资在当下真的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有一天,布吉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其实你不必费心寻找新工作,你知道现在可以做什么吗?”
我实话实说:“不知道啊!”
“我今天跟几个独居老人网上聊天,”布吉特微笑着说,“我告诉她们,如果她们不想搬去养老院,可以雇你帮助她们。”原来是这样!这里的老人大多不跟子女在一起生活,即使感情很好,他们也要保留各自的空间。因此,雇一个可靠的人照顾和陪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从布吉特的朋友圈开始,口口相传,我的业务越来越红火。我注册了自己的公司,陆续雇了十来个移民,生活慢慢好转了起来。
就在我以为一切柳暗花明时,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这天下午,我给布吉特送饺子,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放下保温盒,就被一个男人打了一拳,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保温盒里的饺子也滚落一地。
布吉特从里面踉跄着出来,抓住男人的拳头:“强尼,你疯了?”
叫强尼的男人却对我说:“滚回你的国家!”他把布吉特一把推开,对我拳打脚踢,嘴里吐出一连串辱骂我的脏话。
突然,男人捂着头倒下了,布吉特手里拿的一截酒瓶 “咣”地掉落下来。她哆哆嗦嗦打了“911”,我们三个人都被送进了医院。我身体在流血,心在流泪。
布吉特坐着轮椅,被护士推到了我的病房:“对不起,我那混账儿子是来找我借钱的。”
“你儿子不是去世了吗?”我吃惊地问道。
布吉特说出了她的秘密:强尼是她的私生子。“他是我16岁那年生的。强尼一出生,就被政府送去了寄養家庭。我成年后结婚生子,一直没勇气告诉丈夫强尼的存在。”
我说:“那他一定过得不太好。”
“唉,是我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其实强尼遇到未婚妻之后已经变好了,两个人都快结婚了!”布吉特惋惜地说。
“未婚妻呢?”我问。
布吉特忧伤地说:“感染了新冠,去世了。强尼之后就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该死的病毒,害我差点跳楼,让强尼痛失所爱。可大家没有守望相助,而是拳脚相向……
接着,布吉特提出了一个让我为难的请求:“现在他走投无路才来找我,我要是不帮他,他就完了。”布吉特擦了擦泪水,继续说:“警察讯问时,你可不可以跟他们说,强尼只是发酒疯,误伤了你?”
酗酒伤人和种族歧视伤人,惩罚不是一个级别。我苦笑了:母亲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是谁来保护我们这些被无辜伤害的人?
我几番犹豫,做出了让她失望的选择:“我不能欺骗自己。”
布吉特无言以对,离开了。
后来,我如实向警察说明了案发过程。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警察告诉我:“先生,现场唯一证人的证词不支持种族歧视伤人罪。”我知道,布吉特包庇了儿子。
我很难过,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探望布吉特。这天,我接到了一位律师的电话:“明先生吗?我的委托人布吉特女士去世了,她给您留下了一些东西。”
我赶到律师办公室,打开了布吉特留给我的木匣子,里面装着一封遗嘱,还有一尊小金佛。
布吉特在遗嘱中告诉我:“亲爱的,我冒犯了你,我心中一直都很不安。这尊金佛是我爷爷从中国带回来的,我想把它送给你。听说佛的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你能像它一样,饶恕强尼的罪过、原谅我的不诚实吗?”
我鼻头发酸。从律师讲述中得知,我后来一直没去看布吉特,她也不好意思找我。没人照顾,她只好去了养老院。养老院是疫情大暴发的场所,她没能幸免于难。遗嘱中,布吉特还写道:“你可以帮我去喂喂那些小可怜吗?”
奇怪的是,我再也没见过那些流浪猫。难道它们感知了布吉特的死亡,不愿来这伤心之地了?
那尊小金佛,被我锁在保险箱里。我想等疫情消散,回一趟国,把这个小金佛交给博物馆,让它回家,让佛光照耀、庇护更多的人。
(发稿编辑:陶云韫)
(题图、插图:豆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