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红，杏花白

梅寒

1

胃痛，一个人抱着枕头斜躺在沙发上。

家里的电话这时急促地响起，接起来，是她的：“丫头，我听说你胃病犯了。胃病三分治七分养，生吃黑花生米对胃好，我给你淘了点儿寄过去……”她一口气说下去，连让我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她还是那样子，听不得我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心里暖着，鼻子就酸了。

打电话来的是春桃。姑姑家的第三个孩子，我们住一个村，比我大四岁。

春桃生得聪明，从小爱看书。成套的连环画，发黄的故事书，装了满满几抽屉。她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我常常像小屁虫一样跟在春桃后面，因为她的脑子里装了很多好听的故事，牛郎织女，孙悟空大闹天宫，桃园三结义……那些零零碎碎的宝贝故事，全是从春桃那里听来的。

听春桃讲故事是我童年时期最幸福的事。春桃也成了我崇拜的偶像，那时唯一的希望就是长大了能像春桃那样，脑子里装满故事。

然而，因为家穷，聪明好学的春桃却没能在读书这条路上走下去。念完初中，春桃就辍学了，去县城里给大姐家看孩子。一去就是五年。她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扔在了那个小县城里。

2

我接到县一中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春桃正好从县城回来探家。摩挲着那张小小的通知书，春桃若有所思：“杏儿，一中离我住的地方很近呢，以后星期天你到大姐家里去，我给你做好吃的，给你改善改善。”

自此，每个周末我都会到春桃那里去。人生地不熟的县城里，因为有春桃在，就莫名地多出一份亲切与温暖。

一个周末，又如往常一样去敲大表姐家的大门，手扬在半空，却再也落不下去。院子里大表姐的喝斥声清晰可闻：“你倒很大方，每个周末都让她来……”

“我不是想着给她增加点儿营养么，在学校住着，毕竟吃不好……”

再后来，听不到春桃说话，却听到院子里传来她低低的啜泣声。

我呆呆地立在门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进退犹豫间，春桃已哭着拉开门。四目相对，空气在我们中间凝固。春桃看到我，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来，急急抬起手去抹眼角。

“春桃，我是来告诉你，以后我们周末要加课，就不来了……你跟大表姐也说一下……”我两手扶在车把上，将头扭向一边，不看春桃。

“哦……一个人在学校，要学会照顾自己……我……”春桃还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跨上自行车，飞也似的逃离。眼泪已模糊了满眼。春桃，不过一个表面上的城里人。那里哪是她的家啊。真恨我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到她的为难。

3

平生第一次恨了春桃，是我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夏天。

那年，她已二十三岁，大表姐家的孩子读学前班了，再不需要她，她又回到村里。像她一样年纪的农村姑娘差不多都已为人妇为人母了。春桃的目光却落在无限的远处。

那天晚上，春桃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叮嘱我去北京读书要注意的事情。一切收拾妥当，才从我家里离开。离开前，她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杏儿，明天我要睡个懒觉，就不去车站送你了，你多保重。”

我挥手让她快走，竟然一点儿都没从她的脸上读出那份忧伤与落寞。

第二天天刚亮，还在睡梦中的我被一阵急促的擂门声惊醒。是姑姑和姑夫。姑姑哭天抹泪，姑夫一脸怒气：“杏儿，春桃昨天晚上跟你说什么了吗？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死丫头……”

“春桃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只留下这么一张字条，不见人了。”

心开始慌慌地猛跳，夺过姑姑手上的字条，只短短的一行字：我走了，别找我。

当头一个霹雳，把我震晕在那里。

掀开新生活的喜悦已彻底被春桃莫名失踪的阴霾笼罩。坐在开往北京的列车上，我的眼泪几乎就没干过。我在心里狠狠地骂她，甚至无耻地怀疑是我的大学通知书刺激了她，才让她选择这样一条看不到前途的危险之路。可骂过之后，心又开始狠狠地疼：一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姑娘，除了县城再没出过远门，没多少钱，她能到哪里？

4

收到春桃自吉林寄来的毛衣、围巾、帽子时，我已在北方那所校园里生活了近两个月。

原来她一个人去了东北大伯家，她想到外面闯荡一下，怕家人不同意她走，才悄悄走掉。

“……一天冷似一天了，想着你从家里走时连件像样儿的毛衣也没有，就赶着时间给你织了一件，也不知是否合适……围巾和帽子，是跟大伯家姐姐新学的，织得不好看，你将就戴吧……我现在正跟人学刺绣，等学好了，给你绣对枕套寄去……还是那句话，一个人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粉色的羊毛线高领套头毛衣，白色的暖绒绒的马海毛长围巾，还有一顶灰白格子的棉线帽子。想是春桃把整个儿的我都装在她的心里了，不用测量，织出的每一件东西都那么合适。

捧着春桃寄来的东西忍不住落了泪。在那个渐冷渐寒的秋天，春桃把那份温暖从遥远的北国寄给了我，可在那更冷的北方，谁将温暖带给她？

春桃在吉林待了两年，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如一段无根的浮萍，仍在漂着。

再回来时，已是二十五六的大姑娘了。适逢县啤酒厂招聘农民工，她就去了。在装卸车间做装卸工。一天在车间里做十五六个小时，来来回回要搬运几百甚至上千件啤酒。一朵水嫩嫩的花儿，在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劳动里慢慢萎缩下去。一米六八的个子，竟然瘦得只有九十多斤。

那时，我已大学毕业，在小城里有了稳定的单位，有了自己的爱人。我让春桃搬到我这儿，不要再在外面租房子。每想到春桃上夜班，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经过那片荒凉的郊外小路时，我都替她揪心，她却拒绝了，大大咧咧地说：“我天天在车间练得浑身是勁呢，什么坏人也不怕。”

春桃不怕坏人，却怕那些突然炸飞的啤酒瓶子。有几次，那些突然炸裂的瓶子碎片钻进了春桃的胳膊、手腕，有一次还差点把她腕上的大动脉割断，把人吓个半死，她却只是去医院简单包扎了下又赶回车间。

每次轻轻地抚过春桃胳膊上的新伤旧伤，我都忍不住地心口疼痛。

我的春桃，何时不再漂泊？

5

后来，春桃从装卸车间调到了质检车间，拿到了自学专科的毕业证书。

春桃再从质检车间调到厂宣传科时，顺利完成中文本科自考的全部课程。

等到春桃三十岁那年，终于把自己嫁了。一个新进厂里的大学生，比她小五岁。她勇敢地向对方抛出爱的红玫瑰。那一年，她已成了厂里有名的一支笔。

春桃当年只身一人远走他乡的谜底是在她结婚那天才告诉我的：“你不一直奇怪当年我为什么走吗？那个夏天，有个老家伙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到家里去提亲，你姑姑姑夫竟然同意了……”

当年的痛，今天再谈起来，已是云淡风轻。

“想一想，我们都很好。”这是春桃常常跟我说的一句话。

是的，我们都很好。

故乡的春天，常是花的海洋。每年春来，山坡坝畔，桃花红，杏花白。桃花从来不羡慕杏花白，杏花从来不忧伤自己没有桃花红，她们是最亲的姐妹，在故乡的大地上，各忙各的花事，各散各的香。一树一树的杏花开，一朵一朵桃花红，春天来时，她们都在努力绽放，哪一个都不会偷懒。

桃花红，杏花白，万紫千红总是春。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