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夜色如墨
黑得只能看见自己的眼睛
夜色如水
淡得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夜色如梦
迷茫得自己抓不住自己的手
夜色下的里下河
我是一条船
一条叫作“乌篷”、叫作“两头翘”、叫作“小舢板”的船
在黑暗中流浪
将星光当作自己的家乡
夜色下的里下河
我是一条鱼
有时候叫“鳑鲏”
有时候叫“昂刺”
有时候叫“餐鱼”
有时候叫“虎头鲨”
在河面上翻滚如燕
在河心深处匍匐如蚁
夜色下的里下河
我是一棵无名的水草
藤萝一样密布在河床
和河岸上茂盛的庄稼一起生长
只是我沉睡多年
如潜伏在夏夜桑叶里的眠蚕
等待竹篙罱起
与水告别
夜色下的里下河
我是一滴水
从天上掉下来的
从运河里流进来的
从海里漏过来的
从长江淌进来的
我不知道回到哪里
天上、地上、海里
才是我的家
夜色下的里下河
我是一名年老的牙齿坚硬的纤夫
肩着古老的水乡的船
牵动沉睡的水草
带着一群无家可归的鱼
还有那滴自以为是的水
在泥泞的岸边脚窝里
蹬出后一个又踩进前一个
——这些岁月的年轮和勋章
里下河
是很多河流的名字
里下河的夜色
是很多夜晚的汇合
我抚摸着它们
像抚摸身体曲张的静脉一样
萤火虫般喘息
外婆在马各沟
这片水土地上
很多的地名带着“沟”
祁沟、向沟、沙沟
一沟、二沟、双沟
外婆住在马沟
她的發音是“马各沟”
“各”很轻,含在舌尖的下面
马沟和很多的村庄一样
几十户人家缠绕一条无名河环住
一排排金色的“丁头府”像麦浪翻滚
这条河后来有了名字
叫“卖水河”
里下河到处是水
水还可以卖吗
外公住在小茅屋里看着风车
风车哗哗的水声枕着他的睡眠
风车的篷布张贴着新鲜米黄色的补丁
那是外公一手缝上去的
他和外婆生的八个孩子
里面有少年一拾的母亲、姨娘和舅舅
母亲说,她带着最小的四弟耀佐
像后来带着儿子一样
一拾和四舅后来亲如兄弟
马沟的蝉鸣
似乎带着饥渴
嘶哑而难以抑制
马沟的水蛇漫过人们的脚尖
冰凉而光滑,丝绸一样地游来、游去
马沟的春天是一个残忍的季节
青黄的记忆里幻听麦香的低吟
碗里盛的是槐花叶的碧绿
马沟的夏夜卖水河一样漫长
外婆洗完澡光着上身
干瘪的乳房丝瓜筋一般晃荡着
少年的婴儿记忆
一拾想象不出如此枯萎的容器
居然孕育那么多的生命
让他们忘情地吮吸乳汁
少年一拾在马沟是个客人
外婆让他吃带红糖的糍粑
表哥表弟一旁瞅着
喝着照见春天的稀粥
他们吃的榨菜是一拾从镇上带过来的
说:真鲜!
吃乌龟在马各沟是禁忌
外公却熬成汤让儿子和孙子喝了
外婆不让一拾吃
说:这个老东西和小东西饿疯了
马沟是少年一拾认识世界的地图
第一次从这里出门远行
先坐“帮船”
然后戴着大凉帽
搀着外婆粗糙的手
外婆家就是外面的世界
外婆后来去世了
活到九十二岁
骨灰散在马沟的卖水河
慢慢沉入河底
被鱼儿和水草吃了
卖水河清澈如一拾童年的目光
外婆不姓外
五十年后一拾才知道她姓吴
来自苏州吴门
怕裹小脚逃到马各沟
哑叔在溱潼
很小就听人们念叨这个古镇
那时候不叫古镇
只是很多的人养鸡、养猪
要到这个镇上买鸡苗和猪崽
划着船
摇着橹
撑着篙
朝着这个水上的“大都市”出发
带回鸡鸣、鸭呱、猪哼
少年一拾的心中,溱潼
像上海那么神秘
那么多的鸡苗和猪崽
就像那么多的汽车在奔跑
溱湖该像黄浦江一样宽阔
很多的轮船鸣着汽笛
一拾最向往的就是上海和溱潼
他不知道溱潼两个字怎么写
等他看到溱潼二字时
已经大学毕业
才发现早就到过溱潼
那一年他十岁
暑假随堂叔去修凉鞋
來到一个热闹的街口摆摊
修凉鞋和修雨伞、锔碗、补锅
是哑巴、聋子、拐子最常见的职业
堂叔是个哑巴,帅气
认识很多字
还会写情书
修凉鞋是个时尚的职业
当时很多人穿着木屐、布鞋
还有更多的人赤着脚走路
一不小心踩到一颗生锈的铁钉
最担心的是破伤风
凉鞋凉快
有孔透着气
颜色缤纷
哑叔摆在街上
像盛开的鲜花色彩绚丽
姑娘和媳妇
蜜蜂蝴蝶一样
围绕着哑叔转
哑叔修凉鞋的动作
像舞蹈一样
张弛有度
烙铁在空气里“滋滋”流淌着
塑料燃烧的味道
还有哑叔
燃烧的心
一位淮安口音的媳妇
丈夫在外
长辫子在圆溜溜的屁股上蹭来蹭去
拿着丈夫为她买的粉红色凉鞋来修
第一天来修
少年一拾发现没什么问题
第二天来修
少年发现她自己剪了破口
第三天来修
整天哇哇叫嚷的哑叔沉默了
他提笔写在纸上:
现在修不好
晚上我送过去
媳妇红着脸走了
黄昏哑叔带着我
在街上走了一遍
纳凉的人群里没有见到大辫子
看到院子里一棵巨大的茶树
花朵落满枝头
像长辫子绯红的面容
哑叔比划着说长辫子
还拿着粉色凉鞋
向人们打听
人们摇摇头摇摇手:
没得这个人
夜色降临了
哑叔抱着粉色的凉鞋睡了
口水流在凉鞋上
像一首蜿蜒的诗
少年一拾的梦里出现一个
弹着琵琶的少女琴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