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连权
赵钱孙先生的鸟巢
冬天树叶落尽后树上的鸟巢
才第一次被发现
哦,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美丽鸟儿
他多想看看它
向它问好诚挚地感谢它
选择老屋前的这棵青桐
筑巢安家
这是他与父亲一起栽种的
庆祝他大学毕业
在外省谋了一份好差事
树干上刻写的他的名字
还能辨认得出
只是随着生长已经有些变形
像多年未见的旧时玩伴突然叫住他
他多想陪突然孤单的母亲等到春天
等到新的叶子覆盖鸟巢
越冬的鸟儿又返回
可爱的小绒球般
在绿叶的海绵的孔隙间钻进挤出
把过去的欢叫又送回来
他的父亲站在树下
过去常常出神地倾听着
赵钱孙先生试谈文学
纸页上,油墨散发着清淡的幽香
作为一种冲洗照片的药水
它不能治疗或是减轻你的痛苦
而只是一次次为你呈现出年少时
教室里那写满粉笔字的黑板
让你注视着熟悉的文字,重新理解它们
和它们所对应的真实生活与世界
就像一个被留堂的差等生,默默坐在
空荡荡的教室,一遍遍努力、尝试
等着老师走过来,看你写在纸上的东西
满意地用手摩挲你的脑袋,在你的头发上
留下荣耀般的粉笔灰
尽管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没有得到
期望中的安慰,你仍然没有放弃
并将渐生的白发作为一种突然开始显露
或现在才终于发现的夸奖
赵钱孙先生故乡的桥
河水流淌,我们的脸也随之消逝
又不断地重生,在那新的水面
当我们趴在桥栏上向下望
就像乘坐古老的渡船,双手紧紧抓着
起伏晃动的船沿,感到阵阵晕眩
河水流淌,我们却通过这桥
跨越(一种暂时的逃避)了
永恒的流逝,抵达对岸及更远的世界
只在我们的睡梦中,有时还能看见
河流清冷的闪光,石头一样
坚实,沉重;而桥轻盈如一艘空船
静静地漂浮在我们曾俯瞰的水面上
而我们的亲人,日益衰老
他们每天望着它,像望着另一条河流
哗哗作响,流向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他们每天望着它,像我们曾经在桥上
等着我们的脸,在流逝的水面上重新浮现
赵钱孙先生回忆一块手帕
擦汗的手帕,有时也被她用来
藏钱:鸡蛋,稻谷或采挖的山草药
从市场上换得的几张不大的纸币
整齐地叠好,像新鲜的面包一样包裹起来
在小镇中学的教室外,我看着她把手帕
一层层展开,将里面最大的两张塞进我手心里
新鲜的温热中混合着汗水淡淡的涩
我不知道说什么,因此每次只是默默点头
然后希望可以早点回去,即使在后来
有人在学校厕所门口捡到那块手帕
因为某种我也不清楚的原因,我也没有去指认
那是她的,我的祖母,那灰白的格子
完全就是她一直耕种的块块农田
不多的零钱被他们拿走买了零食,我没有要
但我也没有去拾起那又被丢在地上的手帕
只是偷偷地离开了,不敢去看
手帕上她擦汗时所印留下来的面容
赵钱孙先生夜半听雨
一点钟,被雨声吵醒
过了三十五岁,他的睡眠
越来越不踏实
在这个以年轻著称的城市
在刚才没有做完的梦里
他去养老院
看望一位亲人
正穿越那条熟悉的林中路
但它变得无比漫长
像愧疚。很长一段时间
不是被工作、病痛拖延
就是被总不缺少的意外所阻碍
现在又被这夜雨打断
他会原谅我吗
向我张开双臂的父亲
雨声。越来越大的
雨声。仿佛七十或八十毫米的
雨就是从头颅的穹顶
落下;他听着,难以入睡
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蓄积的雨水
超过脑容量,它们就只好
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好的,他想就让它们
从我眼中流涌而出吧。
赵钱孙先生与核桃
密匝匝的绿叶间,青果几近隐身
它们在山村的寂静中孕育着
椭圆、清香的仁,就像是孔子
无名但勤奋的一群门生
那时他刚刚学习《论语》
但他并没有那样的耐心,也不关心
自身喜好之外的事情,未及成熟
就用长竹竿把核桃打下来,拿石头砸开
而他得到的教训就是满手的黑渍
怎么也洗不掉,只能带着一双黑手吃饭
写字,去学校,被喜欢的女同学取笑
同时也给了他教诲:清水洗不去的顽渍
在他跟着父母去田地里干活
很快就被讨厌的泥土褪去,像核桃成熟
苦涩的外皮脱落,露出干净而坚硬的核
赵钱孙先生阅读
打开的书本像只无头的鸟儿
找到了一个暂替的脑袋,两片翅膀
在他手中又重新扇動起来
尽管是那样迟缓,好几分钟才轻轻挥动一下
他听着它们摩擦空气的那声音
恍惚觉得自己正被风托举,飞翔于高空
书页上的词语,如漫天的星子闪着光
但他知道他只是在文学的世界里
抛掉重负,获得了一小会儿的平静
它并不能真正地减轻现实的
失败和你内心的愧疚,他的妻子
总是努力地鼓励和安慰他
他听着她在狭小的屋子里的呼吸声
突然很想把头埋进她的胸口
那样埋进书本里痛哭一场,让泪水
濡湿那些静默而遥远的星辰
赵钱孙先生和羊
在天山腹地的草原,他第一次看见
真实的羊:就是说可以搂抱进怀里
让生命的热气直接呼在他脸上的羊
洁白而松软的毛,像极了甜丝丝的
棉花糖,在眼前晃啊晃啊。一整天
他跟着这些羊儿转啊转啊,看它们
啃食青草,去清亮的小溪流边饮水
他一直担心的凶恶的狼并没有突然
从课本里跳出来;它早已被逼进了
古老的传说。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
看见真实的羊肉,冒着沸腾的热气
他愣愣地含着它,当妈妈夹起一块
放进他嘴里:一种让人难受的酸涩
如同没有糖衣包裹的药丸——过去
他常常为吞下它们而哭闹着想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