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圣
1、是谁来偷枪
少佐被一声巨响惊醒,以为自己刚从耳朵里吃力地生出来。然而,他醒来之前枪已经丢了。
早晨的一切都好好的。儿子上学去了,老婆送儿子上学去了。套上警服站到镜子跟前,一个男的,干瘦干瘦,惊异地望了又望,把少佐从镜子里望了出来。他今天的个子比平日矮上几分,大概因为警服垮掉了,像没有穿进他一样。他双手扣在腰上往外走,嗬,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地球都悄悄溜走了。他那样地走,真像孤孤单单一峰驼。太阳那样地大,白云飘到楼后面去了。“咚——咚——”的声响,间隔漫长,节奏缓慢。枝叶间酷热的阳光如白马翻蹄,落上肩头,微微抖动。好一会儿才再“咚——”的一下,像是飞走了,再也不回来。声音消失许久,他闭上眼睛,找不着篮筐了?“咚——”的一声,太阳斜挂着,太阳上掉下一个篮球。少佐走了过去,阳光正好,阴影拉得好长,脑袋的部分停在篮球上,篮球停在墙根下。他不是个没力气的人,抱起来没多久,硕大的篮球像一团掬不起的水从指缝间漏了下去。刚刚弯下的腰令他惊异,少佐腰上突然被一声麻痹的疑惑击中,身体发起抖来,差点跪在地上。他悚然一惊,右手摸上腰间,食指一阵抽搐。坏了坏了腰折了?——妈了个巴子!枪套子空了个球的。
少佐比昨天多走了一步,还是一个人也不见,好像地球没跑掉,人类都给那支枪杀光杀净了。一切都很安静,他什么也听不见,大脑一片空白,似乎这一切都早有安排——怪就怪今天的豆腐馊了,也不至于丢了枪。枪丢得一声不吭,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是啊是啊他真想好好睡一回,身子一抖,他突然醒来,就要从警服里出逃——一早惊醒他的巨响原来是一声枪响。
少佐担心的没错,家里兜底翻了一遍没找到枪。他特别后悔,进门不该犹豫的,更不该先迈左腿,迈了右腿一定能找回枪。出门该是哪条腿?要被绊倒了。他双脚迟疑了一下才并齐蹦出门槛。他控制不住易怒的双腿,终于半途遇见老婆,她手里拎一块猪肉。老婆只是哭,他后悔告诉她。老婆又哭哭啼啼追上来,没完没了,他想朝她心口开上一枪,抱着她也哭上一哭。不过是个懦夫,只是可惜了一块好肉。
公安局比少佐记忆的要远,也大。
局长周卫国比少佐来得快,天还没亮,他就吓坏了。周卫国梦见李炳燕死在身边,被他一枪崩死在床。周卫国开车来到李炳燕的住处,太早了,李炳燕还没醒。他开始等日出,天亮以后,李炳燕钻进车里。他们在车里动了起来。太阳停在李炳燕肩上,也停在她的牙齿上,他恨不能张嘴咬烂牙齿。路上周卫国想到了自杀,指甲和红唇令他恶心。周卫国像个逃犯仓惶逃离了李炳燕,他不想这么早到局里,刚刚碾死了一只麻雀。他很奇怪,所有鸟类都该死在空中,被箭射死在空中才对。他从没这么早过,一个人都没有,好像整个世界都遲到了。大厅太空了,静谧得像一块从未开启的冰,他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长长的走廊像逃不掉的兔子。“门不用关了。”他说。坐进办公室的椅子,他的心脏下沉了一尺。门吱呀晃着,等谁把它关上。权衡几番他决定跳楼,运气好落地前还能吓死自个。他在一楼,楼层越高摔得越死,他必须到上面去,每爬一层他都觉着自己死掉了三米。到了五层他想到帽子忘在了家里。第八层就是楼顶,他看到谁的西瓜,就在楼下路当间摔到稀烂。这要是他的脑袋,帽子也不用戴了。他觉着有必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巡查,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竟然迷了路。他进了一间房间,分不清是否检查过。什么也看不见,走到更里面,什么东西蹭了他,拉开窗帘,他看到一个贼正在回头,刚才的擦肩而过,像一只刚出洞的老虎盯着他。竟然偷到公安局来了。窃贼的腋下夹着帽子,像提着自己的脑袋。周卫国说:“这不少佐吗?”少佐有点害怕。周卫国抢过少佐的帽子说:“这不我的帽子吗?”少佐说:“局……局长。”周卫国戴好帽子,不合适,又摘了下来。周卫国想这顶帽子能藏多大一块石头呢,又把帽子给少佐戴上,戴歪了,像是把自己的脑袋别在他的耳朵上。周卫国觉着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于是说:“狗日的丢了魂的熊样子,莫不是你来偷了枪要逃吧?”少佐握过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发现局长的警服上缺了三颗扣子:“局长,局长,我发誓一定一定把……把……扣子找回来。”
公安局再远也跑不到火星去,少佐一路摇晃,到了头。他似乎刚刚发现公安局是铁做的,敲敲打打还能听个响。开了门,怎么也解不开扣子了,抹一把汗,帽子歪了,帽沿像铁锨几乎把他的脑袋掘出来了。少佐把公安局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他的枪,一定是谁偷走了。哪个狗日的?一枪打死狗日的。
昨天下午太阳还老高,少佐过早地回了家。到跃进塔他绊倒过一回,狼狈的样子像刚从土里爬上来,少佐马上将身子抖了一抖,似乎要把整个华北平原从身上卸了下来。“少佐,少佐。”一群孩子冲他喊了起来。快呀快呀,谁跑了起来。自行车铃声像一根长长的竹竿把行人都抡到道路两边。天上的一块白云突然动了一下,变重了一点似的,天色跟着变暗变黑了,少佐找不着眼睛了。他的后背猛地感受到胸腔的震动:“猜猜我是谁?”有一双手突然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少佐掰不开这双手,说:“撒开。”那人说:“猜猜我是谁?”黄立本马文曜李贺杨赵天高?少佐猜个遍都不对。少佐说:“别闹。”黄立本马文曜李贺杨或者赵天高撒开了手。少佐像刚刚装了一双新眼睛,世界晃晃悠悠,不大稳当,很大一块乌云飘在眼前,他看到太阳已经落山,天还是亮的。一个人也没有,好像整个世界突然掉下去了。少佐不知道是谁突然蒙住了自己的双眼,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逃得这样快。一定是谁,一定是谁趁他不备偷了枪,也带走了头顶的一块云。别让我逮着他,不然我一定会一枪打死他,呃……枪里头有三颗子弹,再补两枪,少佐想。
少佐脱掉了警服,周卫国说找到枪才能穿回去。少佐找了十年,屁都没有一个。少佐走街串巷,步履不停,脊背弯了一天又一天。走远了被儿子找回去,第二天他又驼了背走了,走得再远一点还被儿子找回去。天天如是,儿子不管了,任他去。这一天,他走不上半晌,突然枪声大作,林林立立。子弹打耳边嗖嗖飞过,砰砰锵锵击穿墙壁和门板。一夜之间,无论老人、小孩,还是男人、女人,人人手上多了一把枪。这些枪是从天上匆匆掉下来的,正好落到人人手上。起初人们不知所措,稀里哗啦扔一地。好像它们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人人手里拎把镰刀才是天上掉下来的,收割一捆捆的枪支,撂得到处都是。躺倒地上的枪支个个像被拒之门外的恶狗,呜呜咽咽。人们很快发现了暴力的秘密。他们开始开枪,顷刻间死尸遍布。没死的再给死了的补两枪,死了的筛子似的浑身乱抖。一颗颗子弹打进地里头,来年秋季再收获一摞一摞枪。枪口个个朝天,统统还子弹给上天,把老天打了个筛子。天上空无一物,待到夜晚任无数星星坠落纷纷。
枪终于没找到,少佐很快垮掉了。十年时间很快过完,少佐的疯病也没好转。少佐死后第二天,天高云淡,鸟飞狗走,跟平常没两样。少佐死的头一天,太阳无限温柔,他穿着厚厚的衣裳,过度苍老的手拢在一处,像是在等一把枪回到他手上,抢在明天到来前一枪把自己给崩了。
2、失踪者
他们甩给我一宗失踪案。一家子报的案,他们仿佛丢了自己,争先恐后,一面喊,一面伸长了脖子,像要淹死的人向上挣扎。他们可能觉着我是新人,初来乍到,很多事都不懂,椅子也经常坐错。我宁愿去看一具尸体,尽管胆子小。我从没见过尸体,好像人类从来不死。
两天前,老赵带人到西城郊外去看尸体。人们都说是被谁杀死的。老赵说是淹死的,淹死他的不是柳林河,是路边的水洼。他被人剥净了衣裳,趴在地上,脸的部分泡在水洼里。只有双脚穿了鞋,没有磨损过。这双布满污渍的新鞋,一步没来得及走,他就死掉了。尸体一定不甘心死掉,一定要站起来走几步才不辜负这双新鞋。
北城郊区的一个村子,没有柏油路,尽是泥泞。道路蹦蹦跳跳,跳过有水的地方,我也跳来跳去,皮鞋进了水,赤脚拐了许多弯才到地方。院子干净利落,大概都给水冲走了。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堂屋里都是水,前几天刚下过暴雨,想必暴雨是从他们屋顶落下的。他们在吃饭,赤脚泡在水里,很多鱼游来游去,两个孩子正往外舀水。我问他们老头失踪几天了。一个老太婆、两个儿子、一个瞎眼媳妇,他们七嘴八舌,说不出具体时间。走访了几个人也都废话一箩筐。没人关心我问什么,个个颠来倒去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说完嘿嘿一笑,像野人。
失踪的老头我见过几回。他是个走路很急的人,仿佛后头有死神追赶似的。每个认识不认识的人见了他都会忍不住说:“赶着投胎的人来了。”他戴着个破破的草帽冒出来,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人,一笑跟哭的似的,远远走来,很多的哭挂在帽檐上。认识他那会我整天在街上晃荡,他好像是第一次到城里,边走边说:“楼房,汽车,大山,轮船,飞机。”他看见什么说什么,大山贴在墙上,轮船挂在天上,我也看见了,那是LED屏上的广告。他那么认真,大概是第一次见楼房,汽车,大山,轮船和飞机。他丑得弯下了腰,草帽挂在背后,双手支在膝上,令我恶心。他吐了。喉咙剋剋啦啦响,似乎食道里有一把钢锯不停地锯骨头,同时他的脑袋摇来摇去。他还在吐,吐不完似的,刚才的楼房啊,汽车啊,大山啊,轮船啊和飞机啊统统是他吐出来的。对酒鬼我向来躲得远,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到我的。他抬头的时候,嘴角挂着口水。我看不到他了,公交车从我身旁驰过,我看见他了,好像是公交车突然放了我下来,他突然冲我敬了个军礼。我被他吓着了,拔腿便跑。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起床穿衣,找衣裳的时候发现昨天的衣裳还穿在身上,这是父亲当兵时留下的旧军装,膝盖打了两个补丁。
我没再找老头,只是和另外一个姑娘约会的时候偶尔看看河水奔流,很多酒瓶、家具和绿苔漂在水上。姑娘是护士,很乐意问我警局的尸体,仿佛她能起死回生。我们离河很近,她每一步踩的小坑都迅速被水填满。我说是啊我天天都能看到。姑娘瞪大了眼睛要我帮她看一看尸体,好像他们医院从来不死人。说来我觉着是为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尸体。我们来到停尸房。尸体很礼貌,打扮也精致,仿佛随时准备起身走人。我比我想象的胆大,姑娘比我更胆大。当晚我和姑娘脱光了,躺在家里冰凉的水泥地上谈情说爱,我要她别脱高跟鞋,我高举她的双脚眼望头顶,四叶吊扇轮流旋转。姑娘说她只想沉在河底永不冒头,我说我也是。河岸的芦苇荡来荡去,只有一双高跟鞋漂在水面上。
第二天我和老赵把死者的儿子叫来,他对骗局供认不讳,承认报假警。老头失踪以前已经死了,他们还设了灵堂,没承想一场大水冲走了。儿子喏喏說,因为找不到尸体,怕时候一长老人腐化了,就想到报警找人,又怕警察不帮着找死人,便谎称人是活人。老赵骂了一通,恐吓说要关他到号子里。我和老赵开吉普车送死者,路上老赵说:“年轻人做事要多想想。”我看着死者的儿子不说话,意外发现儿子是个欢脱的人。距离村子两公里,吉普车陷进泥里出不来。我们下了车,轮流背尸体。到家之前我们都累坏了。过门槛的时候我绊了一跤,摔断了死者的双腿。死者很坚强,没有喊疼,并在我们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当天夜里因为太晚,道路泥泞,加上雾雨蒙蒙,我们住了下来。他们重设灵堂,可能为了赔罪,做了一顿丰盛的鱼宴招待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屋里的水舀干了,喉咙里卡了两根刺。老赵与两兄弟打麻将。小孩子早睡了,老太婆在外面忙忙叨叨。我睡不着一个人守着尸体抽烟,电压不稳,白炽灯一亮一灭,好像老头用手从棺材里面扒了上来,又掉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时候我走得很快,仿佛突然发现我是用腿走路的。在此之前,太阳刚刚冒头,他们都还没起床,鸡鸣响在狗吠后面,我睡眼惺忪,但明明看到一只手像一把枪一样捅了进来。
3、显灵
结婚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不习惯自己是女人。我不想做男人,是奶奶一直把我当男的养,我也以为我是我弟弟了,不过姐姐终究是姐姐。
昨天是我结婚的日子。今天一早,太阳很大,昨天喝酒太多,喉咙干到冒烟。昨天吐了一身,我胡乱套了一件T恤,去年北京旅游买的,说起北京我再次高兴起来,因为我看了长城、故宫。每打开一扇门就像新盖了一间房间,新家具嫩得恨不能发出绿芽,我找不到水杯,水龙头比毛巾还要干,拧不出一滴水。我出门之前他早醒了。他问我干吗去?我说去死。他尴尬地笑笑,我这句话仿佛要把婚房布成灵堂,要他等我死后归来。
公交车很快来到,因为没有零钱,我被赶了下来。我多走了一站地买一瓶矿泉水,换了硬币等下一辆。车上很多人,后面的女人冲着我笑,白白的牙,似乎想要害人。进了地下通道,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那颗痣跑到右脸上去了,因为我是从黑糊糊的车窗玻璃再次望见她的。再跑一段,像是突然掉进了平原的陷阱,无边无垠,一切都停了,把时间也拖住了。看见高大的烟囱弟弟知道快到家了。公交车一直开,烟囱又巨大又高耸,朝公交车一点一点倒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烟囱向右偏了一偏,砸了下去。公交车还在开,我才明白刚刚是车向左拐。车越开越快,车后烟囱又立了起来,过程缓慢,车越开越快,站直喽的烟囱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但是没有消失,还看得见。道路变窄,车上的人少了,大概都给颠掉了。有个怪怪的人好怪,老是看我。他满满花白头发,坐在后面,与我隔三个座位,他的手抖抖索索,总有根手指指我,像在指认罪犯。
爸妈不在家。我喝了一口水,我在三棵槐下没等来公交车,驶来一辆摩托三轮车,开车的是三叔,他冲我招手:“这不我大侄女吗?”他开过去了,他又开回来了。三叔瞅着我,“你表姐也老大不小了,也麻烦你多给她掌掌眼。”光斑在他肩上跳跳跃跃,叮当作响,像闪光的硬币。我眯着眼点点头,三叔突然恍悟似的说:“啊呀呀,我要去药房买点樟脑丸,啊呀呀,我会忘了买樟脑丸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走出大远他又喊:“有时间去看看你奶奶吧。”三叔早年在奶奶手底下唱武生,最怕奶奶了。
公交车刚出村我便下去了。我在田里找到爸妈,只剩一枚硬币了。他们在浇地,河床龟裂,没有一滴水。机井好深,电压太低,水泵不出水。许多人从供电站扯电线,电压上去了,还是不出水。十亩西瓜还没熟,都烂在地里,苍蝇处处飞。爸爸后悔不种麦子种西瓜,棉花最棒了。他们回家了。妈妈与我说:“你三姨的病好像更坏了,抽空看看她吧,不定哪天就没了。”
妈妈的电瓶车半路没了电,我停在河边岔路口,十里之外的河床一样干涸、皲裂,让人想抛硬币,好像那样就能有好运。我决定掷硬币去哪儿。奶奶的房间溽热,黑漆漆的,好像夜晚忘记走了。奶奶躺在临窗的床上,白天透过窗户打到她脸上,她的脸像猝然跌落的瀑布。有一口窗棂是塑料布糊的,窗外竹林憧憧。我叫一声奶奶。奶奶身上发着鱼干的咸味,满脸是汗,我像一台电扇在床边摇来摇去。奶奶咂巴咂巴找不着嘴。我咳咳地觉着能一口喝掉太平洋。我舀了半碗水,给奶奶喝了。又舀了另外半个太平洋给奶奶。奶奶歇了半晌,一挫一挫想要吐出一个死人来。奶奶很像死人了,很奇怪,奶奶为什么还不死,好像她是个大地都不收留的人,是即使下了葬也要交出的死人来。床头的桌上供着苹果和馒头,观音菩萨的塑身像是突然地下凡。奶奶看到我,便抓住我一直说,我知道她又把我当作弟弟了。我也假装是弟弟,劝她别说了,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假装弟弟吐字不清,带点鼻音:“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奶奶求来的,没谁不知道。”风从外头进来,把门扇吹得摇荡,克啷克啷推拉难挡。哐当一声弄响了另一间房,像是有相框从墙上掉下来。大伯在另一间房睡觉,床像浴缸,胳膊和腿溢出来。好像真有弟弟的影子刚刚过去就绊倒了,一下没个踪影,就像突然跌进相片里,牵着年轻的奶奶发笑。我走过去的时候,只剩一枚硬币翻了个身滚落在地,好像绊倒的是这块硬币。大伯给风吹醒了,捡起脚边的硬币,划拉一阵。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应该是相框自己跳下来摔碎了。大伯乏乏地站着,有太久想要捡起相框的想法。大伯侧着身子,艰难地走出一步,踢了相框一脚,出了门去。相片里的我差点被挤掉了,我攀住相片的边沿摇摇晃晃。大伯临门一脚,好像把我从相片里震了出来,掉进屋里头。我不再装作弟弟,这才以自己的身份在房间里转了几转。很多次看到墙上一枚生锈的钉子,已经没我高了。我一低头来到院子,什么也没有。出了院子,远远见到屋后那条干涸的河流,想到电瓶车我又折了回去。大伯正在舀水,作势泼我一身,他啊——巴啊——巴地比划。一阵傻笑。哑巴也会笑。大伯又黑又瘦,像一根干柴,浸在水缸里,浮不上水面。他很开心,脸上笑的部分比不笑的部分小,令我想笑。我的皮肤绷得太紧,笑的时候使出了头部以下全部的巨大的力气,却使反了方向,使我哭了起来。我边哭边喊:
“你就知道笑我。现在笑,过去笑。我泡了衣裳笑,我挨了打你还笑。你这哑巴,听不见,竟然会笑。我捉鱼捉石头,一抓一把,全都打水漂。一转头,后墙都有一扇窗户。窗户每一回都像第一回看,陌生极了,又高又小,像一枚钉子一样高高地挂在墙上。不用看,奶奶一定又拜观音娘娘了。求求菩萨赐个小孙子给我吧。每次我从窗下走过,奶奶拜完神好像故意咳出来,呸一声朝窗外吐一口唾沫。我摸准了她的脾气,每次走到窗下都会停下来。有一回我等不到奶奶吐唾沫,走也走不動。我脚不能动,手能动呀,要不然我怎么捉石头。一块小石头,它不是鹅卵石,丑得要命,扎得我呀手疼。我向来扔得准,扔出去的石头打碎了玻璃。听见奶奶一记尖叫,我很快跑掉。第二天,没人知道我逃了,我也假装不知道。奶奶正兴奋地大喊,恨不能昭告天下,她要抱孙子了。她说不晓得哪儿飞来的钉子穿透窗户,钉在了对面的墙上。那面墙原本光秃秃一片,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菩萨显灵了。
“‘钉子钉子啊这是菩萨要给我们家添丁啊。
“我很多回看钉子,早生了锈,一次比一次怀疑是自己扔错了石头。一年以后弟弟出生了。你这哑巴,什么也听不见,竟然会笑。”
我很后悔,昏昏沉沉的,好像是我刚刚使劲生下了弟弟。大伯啊——巴啊——巴地比划,给我一枚硬币,像是为弟弟付的费。看你笑得多开心。他的力气很大,几乎是投了三倍的硬币,够买一听可乐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告诉大伯,期待他去告诉奶奶似的。无论他们怎样默默,故事都在流转。想想两个人,每天面对面坐着,一句话说不出,却在讲一件双方都不知的事,多好。
我推着电瓶车走了俩小时,到爸妈家天已经断黑了。大门开着,他们不在家,只有磅秤留在院子里,磅秤空空如也,我走了上去,称一称重量,53公斤,猜测自己够不够分量。走下磅秤,我仿佛轻了53公斤。也不在西瓜地,月亮又大又圆,地头的机井跟下午一样深,水泵撤走了,他们应该刚刚浇过西瓜地。光秃秃的井沿,只剩下一根粗大的麻绳,仿佛要把地底翻上来。好像也能翻上来弟弟一样,因为弟弟当年就是贪玩淹死在这口井里的。但是,没人知道,弟弟玩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背后,我只是伸出食指轻轻一指,便碰到了弟弟的后背。我发誓我没用多大的力气,我的手指弯也没弯一下。像往常一样,我对井口说话,井口传来雾一样的回音。井口跟月亮一样大,井底刚好装得下月亮。我从口袋里掏出剩的钱,还有硬币,竟然还有没喝完的矿泉水,我统统倒进井里。我一点一点用向上爬的力顺着麻绳下到井底,没有小鱼,也没有青蛙,也捞不到月亮了。麻绳不够用了,开始我要把自己使劲往下摁,等完全浸在水里,很多条胳膊要抓我,喝了几口水,我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渴。我想上去,身体在下沉,五脏六腑拼命向上浮,我抓不住井壁,也躲不开水,好像今天碰不到的水一股脑都来了,一股一股的水仿佛许多个水龙头直插进嘴里,水龙头的水又多得像电钻一样绞紧、有力。很多令人放心的力量把我往上托,可我还在向下坠。无论下到多深,我都看不到弟弟,好像我来晚了,弟弟走得太远,我再快也追不上了。也许等我死了,一闭眼就能看到弟弟了。到此——我像一个死人,急切地想要复活一般淹死了自己。
我死前脑后竟然过电影一般,闪过我的一生。最后一幅画面浮现的,竟然是今天公交车有个古怪的人竟然也用手指指着我,他的指头碰也没碰着我,因为他离我很远,起码有隔着三个座位。这个疯子,竟然也想用一根指头杀人,真是可笑。
4、马王爷三只眼
这老头哪来的?人不是他杀的,更不是我咯,是横三杀的。横三要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见他才三回,不记得结了什么梁子。他身量不高,黑且结实,像一台马达浑身发颤。听闻他学过武,劈过砖。脸上有一道贯到下巴的伤疤,好像要把脸翻过来。据说这刀疤是他自个划的。我见过他使刀子,熟练至极,刀子灵活得像一匹马。我头一回见他他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他——在鹿泉无人不识横三的鼎鼎大名。横三穿着熨帖的西装,打着领带,浑身紧紧绷绷,活像把自己穿在了西装的外面。他穿西装因为他只想穿西装,使他像房产中介一样嘎嘎作响。横三每到一处,都有人议论纷纷。少不了自诩跟横三碰过杯的人靠上来:“三爷,去杀人呢。”横三说:“不给点厉害瞧瞧,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你看他两手空空走出了很远,确认了风也不能吹进他耳朵的时候,人们说:“看那个杀人的来咯。”仿佛他要杀光鹿泉所有人。谁都没见过他杀人,打架也没有,只见他把受伤的人送到市立人民医院,报销医药费,好像他是个见义勇为的好汉。他在我心里一直是这样的英雄好汉。
头一回见他,是在公交车上,人人都站着,我一眼便认出他了,他比公交车抖得更厉害。他手机掉地上了,或者一把短刀,随便什么吧,我不在意。他撿起来的时候手心半握,手心里的阴影就像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被他提了起来。我看到那是血。他手里都是血污,一滴一滴的血淌下来,就像有人从地上慢慢爬到他手上。他提腰起来,手也藏在后腰,他正在腰疼。我想再看看他手里的血。盯了很久,他纹丝不动。公交车晃了一晃,艰难地停了一站,他几乎是身子蹦了一下,摊开手掌,什么也没有,一丝血也不见,一双白净的手真干净,干净得就像从没杀过人。
忽一天大雪纷飞,我正合着眼,李颂来送钱,也送来了横三要杀我的消息。仿佛横三杀完了所有鹿泉人,轮也轮到我了。我没说话,爸妈吓坏了,托许多人去说情,松落的牙齿在嘴巴里摇荡,横三更坚固地要杀我了。我不敢出门,坐在椅子里一边打喷嚏一边啃萝卜,直到夏天,萝卜啃完了,横三还在杀我的路上。他走得真慢,就算爬也该爬到了。我确实有点急,不是急着死,而是想快点活。我越急,横三越慢,大概给什么事耽搁了。许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小到比不过蚂蚁,横三走太快了,差点踩死蚂蚁。蚂蚁就要回巢了。横三蹲下来看它们,只是因为有趣,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樟脑丸画了一个圆,把蚂蚁圈在里头。蚂蚁爬到圆圈的边沿,触角探了一探,砰砰,又爬了开去。它们一次一次地都很坚决,砰砰,较劲一样,似乎永远出不去了。横三瞧着蚂蚁圈在圆里兜兜转转,生生死死,砰砰,砰砰,再也挪不动脚了,甚至杀我的事也忘了。
不晓得有多久,我也忘了横三这人。三年一小抽,五年一大抽,政府发狠严厉打击犯罪。再见到横三,他刚出狱,发皱的西装,松松垮垮的领带,扣子永远缺失。好像穿惯了囚服,早忘了西服的穿法。他穿西装是因为他只有西装。我曾设想多种原因,要么杀人,要么打架,想穿脑袋也想不到横三因为嫖娼进号子。
我忘了横三,没忘了横三要杀我,我认为我有义务提醒他是时候了。他出狱那天,我穿上我最干净的衣服去他家,路程很长,长得有些漫长,差点走过了。横三比我晚,他爷爷接待了我,他爷爷是个患白内障的瞎子,坐在凳子上拉二胡,刮下来的声音像是把他的嗓子掏出来,晒干、捣碎,洒在膝头。屋里家徒四壁,灶王爷不足一尺远的地方有把短刀悬挂。为了掩饰又长又乱的胡子,横三瘸着腿回来,手里拎着土豆和黄瓜。他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看见我问:“吃了吗?”不等我回答就做饭。他切刀时会丢一片黄瓜到嘴里,黄瓜片浑圆,老是滚下台。他好像知道我来干吗,吃完饭他取下短刀往外走。爷爷啊呀一声,好像一记关门响。
我们坐了很长的公交车,我要替他刷卡,他抓住我手投了硬币。他带我到永定河边一棵柳树下。现在,他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了,也该杀我了。他没动手,出了许多汗,两腋湿透了。他说:“你来过这儿没有?”他好像在问自己,“我第二回来。头一回还没这么多柳树,地儿也没这么大,一水的洗头城。说了你可能不信。我想大战三百回来的,给他们坏了事。我算是看透了,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我想多看她一眼。她蹲在墙根,头发披着脸,呜呜地响,我看不到她的样子。在我的再三恳求下,她脱光了衣裳,骑在我身上,我抱着她,也抱着这样的想法,蹲在她对面,快到看守所,我忍不住了,以为把自己弄丢了。她把头摇得像筛糠,我又从她体内一滴一滴漏了出来。我算是看透了,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说完他抽出短刀,过一过刀身,留下满手铁锈,转身走了。走前他扔刀进河里,好像有条鱼穿过我的身体。河水不深,我潜进水里,趁结冰之前摸出短刀。
一路我十分沮丧,更沮丧的是王同涓和李颂,一个从梁山赶来,另一个则要远赴上海,仿佛专程庆祝我出狱,邓健和李颂载我去喝酒,喝到一半又要去洗脚,仿佛洗完脚我们该重新上路了,我又能去哪呢。
龙宇洗脚城的店员告诉我们,因为过年放假只剩一位技师了,在上钟。等到凌晨两点,李颂上去了。王同涓也上去了。他俩一同下了来我才上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我被23号带进房间。我说:“听口音你四川人吧。”23号没说话。我说:“就你一人为什么不叫1号。”她说:“我喜欢乔丹撒,麦烤蛋撒。”23号迅速地扭头,偷偷地忍着笑,好像一笑她的脸就炸裂开来,簌簌掉落。我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脸,她突然一笑,抓了我进去。我出来时李颂和王同涓已经走了,也已经付过账。
天快亮了,也更冷了,黎明快要冻裂了。一个人也没有,到十字路口,我等候红绿灯走了过去。另外的方向突然走来一个人,他拎一袋西红柿,走路很怪,断断续续,很不爽快,每走一步都像在找自己的腿。他的五官也都卷作一团,没睡醒似的,仿佛费了好大劲才把脸撑开。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仿佛我杀错了人。我一阵恼怒:“看什么看。”他竟敢顶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我觉着他的回答很没道理。我说:“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吃掉……”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儿子说的。他说:“看你怎么了,死瘸子,就看你,死瘸子。”我一激灵,脑子里23号柔情蜜意地说:“别闹了。”我攥紧拳头挥了过去,我攥不住的拳头撒了开,手指还在,拳头已经给了出去。他的身体坚硬,倒下去像一块大的石头。他飞快地看我一眼,好像不相信自己会死。我怕他讹我,跳开很远,如此清凉的一把刀早早地扎进了他的胸膛。他直瞪着我,就不闭眼,仿佛能以眼杀人。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照准心脏一刀捅了进去(不是我,不是我,是横三扎进去的),再把刀子从胸口拔出,我发现自己又重新站了过去,好像正在救活他似的。血液像谁也挡不住的狼群汩汩往外冒。踩烂的西红柿泡在血里比血液更鲜亮。他的双眼还直愣愣地瞪着,像两条鱼困在缸里,想要逃出来。
后来,就是那样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竟然一时没想起来要跑。中间有个老头,竟然笑嘻嘻地挤进来,他怕不是傻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枪,对,没错,一本正经地掏出他的右手,比作一把枪的样子,照准死人便是一枪。
你们别走哇,我还有话说。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啊杀了他,是横三。谁能告诉我,这老头是谁啊?不不不,他不是凶手。根本不是枪伤嘛,明明一刀捅的窟窿。他也确实朝死者开了一枪,他眯眼瞄准,以手做枪,手上哆嗦一下,砰的一响,他的嘴巴配的音。真逗,这么大人了,他以为七岁小孩吗?可怕的,我竟然看到尸体哆嗦了一下。
5、少佐很能打
马贼不叫马贼,马贼叫作马赋。马贼打小想做英雄,长大了处处被人叫作贼。马贼学习不好,高考三次,走了个师范专科。毕业跑深圳待两年,被妈妈哭回来。考不到教师资格证,报考鹿泉警察学院,再上两年学,好做警察,绝了一场英雄梦。马贼也算子承父业,接了爸爸的班。爸爸结婚晚,更晚才生了他。爸爸疯了十年,也折磨他十年。十年太长,十年也太短。爸爸丢了枪,他不想回警局,也不想病好,只想找回枪,仿佛只要找到枪,他就能死了。就算找不到,三颗子弹都打出去他也能瞑目。爸爸已经杀了两人。一个老头,老死的。一个路人,给人捅死的。爸爸兜兜转转,找到他们,手比作枪的样子,身上一抽,子弹打了出去,让死人再死一次。爸爸死期没到呢,还差一枪,子弹没打完,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他既想爸爸死,又怕爸爸死。爸爸死的那晚,家里莫名其妙干净了,他成功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死的是自己。爸爸死掉以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有妈妈,好像之前他从来没有妈妈,直到爸爸死了,妈妈才从他的眼睛里走出来。很久以来,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猪屎的臭味,院子里载满了竹竿,竹竿与竹竿之间晾满了床单和衣裳,飘荡肥皂的臭味和布料的颜色。风一吹哗啦哗啦响,从不见妈妈的身影,好像竹竿是它们自己从土里长出来的,床单和衣裳是它们自己洗的,全然没有妈妈。
爸爸的葬礼过去很久了,马贼把爸爸的书、衣裳、保温杯什么的都装进筐里,巷口收破烂的青年站了很久。妈妈躲在煤炉后面,冬天的一切都冷得够呛。青年一件一件掏出来,抖搂抖搂才塞进蛇皮袋里。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啪”的一声拍在地上,沉得几乎砸个窟窿。又老又丑的笔记本,纸也泛黄发脆。先前整理那么久怎么没发现,藏在衣裳还是枕头里?马贼怕妈妈看到,偷偷塞进怀里。青年走了,马贼关好门,门外寒风号叫。煤炉边上还空着两把椅子,马贼坐进爸爸坐过的那把,妈妈的双手烤着火,通红的手指粗糙弯曲,关节过大,青筋暴突。他突然想到妈妈不识字,大胆掏出日记来看。妈妈快要睡着了,还在跟他讲她自己。风声呼呼大响。妈妈讲自己的故事,已讲了几天了。
他打开爸爸的日记,涂改的地方很多,也很乱。突然看到爸爸的这么多字,他有些意外,几乎不敢认字了。这不是所有生平,只是一些记录。他不想抄录爸爸的日记,但可以讲讲透过日记看到的故事。
那阵子日本子还在。征途漫漫,大军向南进发,所过之处,麦穗上的露珠豁然下落,犹如头颅齐齐割下。日本子投降前几个月,国军和日军于定陶交战,只有浓密的烟味和血的腥味残留弹坑。爸爸与人打赌,傍晚到战场挖宝藏,他过度发育的手半夜挖出一支枪来。赌输了就饿着,因为饥饿他上山落了草,这一年爸爸十四岁。不久,匪帮给杨得志收了编,爸爸也做了一回游击队。好像有了枪就有了理。爸爸多了一支枪,手心才充实,像是池塘将他淹没。爸爸喜欢打枪,打枪总使他兴奋,每打一枪都快乐得暗自颤抖。爸爸很会打枪,一次伏击战,交战混乱。战后统计,爸爸说他打死了一个少佐。相信的人夸他很能打嘛,叫他少佐。不信的人笑他很能打嘛,也叫他少佐。他们都迷信——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打死的第一个人的名字——才能免遭厄运。建国后,交枪上了去,少佐还是少佐。五〇年朝战爆发,发枪下了来,给谁呢?他们说少佐嘛,少佐很能打。少佐第一个顶了上去。六五年,组织怀疑他是日本人,起码与日本有瓜葛,差点给枪毙,多亏杨得志救了命。少佐要改名,从来无人听。他们说少佐多好听,少佐又能打。一九六九年,要枪毙许多人。杀人是个技术活,没人敢接茬。找谁呢?少佐嘛,少佐很能打。有人溯本清源,怎能找个日本人,出身要干净。领导大手一挥拍了板。少佐枪毙许多人,一枪也不放空,一个也不放过。少佐不在乎这些,好像与他无干,只喜欢打枪,更喜欢打中人的感觉。持枪的人不该有杂念,开枪总是快乐而纯洁的。少佐不记得他开了多少枪,也不记得很多人,到后来,该不该死的人,都死差不多了,没人可打了,枪也给收了去。枪没全走,手感还在。枪大概一点一点悄悄溜掉了,右手的食指一阵抽搐。没枪以后,少佐试过许多办法,有种办法令他安全下来。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他像个女人,一股粗大的东西从下身钻出来,蹿到他手里,像是把手强奸了,粗壮到不知羞耻,像兔子一样乱动。久违的手怕它跑了,紧紧握住。后来,肚脐一热,好像打中自己,他抖了一抖,沉了下去。尽管少佐坚持每天来那么一下,还是管不住手的去处。有一天,他给队上送粮食,回来路上实在无聊,站在马车上,把手比作枪的样子,没有目标。马车颠啊颠一直走,好容易看到一面墙,墙上一幅画,他马上指了过去,端稳肩膀,瞄了准,食指一阵抽搐,砰的一下,击中目标。他这副样子,给保卫科看了去。人保组一看,這不少佐嘛,少佐很能打嘛。少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即刻下到大狱里。墙是好墙,画也是好画,偏偏画的是领袖画像。墙上哪个画不是领袖画像呢?这还了得,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判了十年刑。“文革”结束后两年,他刑期未满,不但平了反,还给他公职,配把枪做了警察。做警察十几年来,他总不上心,什么人都没抓过,什么案子也没破过。平日就看看报,打打杂。他总枪不离身,也一枪没开过。过去的事情,只留下少佐的名字。虽然他总是性急,脏不离口,遇见人还可能是可笑的,可他从不杀生,蚂蚁也没踩死过一只。
这么厚的日记,不过几分钟的故事,他有些替爸爸不值。后面十几页全是空白,好像少佐还有十几页的命没来得及过。马贼看完一遍又看一遍,风声越来越大。妈妈讲完一遍也讲一遍,门开来关去,好像少佐走来走去。
他熬不住,关门去睡。他蜷缩着身体,越睡越清醒。华北大旱,蝗虫像累累弹痕乱颤。他从梦里渴醒,来到客厅,白炽灯还亮着,妈妈坐在椅子里睡着了,脑袋低垂,几乎磕下去了。他给妈妈盖了毛毯,换上新的煤球,水壶架在煤炉上。坐下以后,弓了弓腰,从屁股下面抽出日记本。一张一张撕下来烧了,烧旺的火很快熄灭,重新冒出十二只发红的火眼。隔那么多空白页,最后一页还有字。三则日记,按时间排列,每则都不长,不过三四行。日期是少佐丢枪以后。第二第三则记录两个死者。第一则马贼宁愿从没见过,抄录如下:
今天,我走在街上,看到一个女人。她很漂亮,像画上的女人。很奇怪,她的T恤画的是主席像。我跟她坐上公交车,车上颠簸,我的手搭在椅背,哆哆嗦嗦成了枪的样子,照向她后背,车拐弯的时候手指突然动了一下,走了火。我浑身哆嗦,差點跪了下去。到了陌生的乡下,我很不习惯,很快迷了路。
不到一半,水烧开了,马贼接着看。看完他想把日记从头到尾细细读一遍,后悔烧了前面的部分。他记得这一天。他在第二天找到少佐。回城路上堵车三小时,因为前面有车三连撞。爸爸的耳朵蜷缩着,紧贴着脸,害怕掉下来似的。爸爸一直盯着窗外的麦田,一眼望去,平原很阔,也很远,有些地方拱出许多小包,像是一个一个临时的坟墓,仔细再看发现它们真就是坟墓。
真是古怪,他有种错觉,好像经了十年这三颗子弹才打出,颗颗追上少佐。岂止少佐的,还有别人的、过去的,甚至第一支枪,打出的子弹,都嗖嗖飞来。
马贼醒来,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五天。妈妈不在,也许躲去哪床被单里了。锅里炖着蛙肉,水蒸气掀动锅盖,像在跟他说话似的。西红柿、青椒和葱白切到一半,给什么事耽搁了吧。他关了火,吃一片西红柿,掏出手机给梦里的女人发短信。他从冰箱拿出牛奶,倒了半杯,喝尽了,又倒半杯。她叮叮回复了,以“哈哈”结束。小小的埃菲尔铁塔冰箱贴贴歪了,“把门关紧”的贴纸也歪了,大概是溢出的冷气吹歪的。根本没用,天气冷得比冰箱里面还冷。窗外的孩子该堆雪人的,银杏开始落叶,他们剥了一只狗。今天他们拍扁一只猫。他们把毛皮挂上枝头,躲在巷口听人尖叫。
马贼以为要困在屋里一辈子了。门像个叛徒,一拉就开了。他走去相反的方向,拐了几次没能走出巷子,仿佛地球不是圆的了。走累了还得走。“膝盖除了能让人下跪,还能让人走路。”他想。在应该是高墙的地方,一边是废墟,一边是在废墟上临时建的铁塔。越走越荒,他有些怕,怕一拐弯会突然遇到月球,或者火星。原来的蛋糕店和欣欣发廊拆除了,一夜夷平。哨声像竹竿那样高,被他听到,一进来大吃一惊,平坦得不像话,仿佛一个窟窿。要不是杵着个几乎报废的篮球架,这里应该是足球场或者火葬场吧。他找不见吹哨人,人群杂乱,东奔西突。有两个篮球,在抢夺同一个篮筐。一个篮球统领一拨人。他按了按口袋,无论时间早晚,公交车不等人。他站在白线外,不知道应该加入哪一拨,无论谁进球都叫好。有人失手了,篮球滚过来。他一只手接不住,两只手拨来拨去。他突然摸不定地球是否跟篮球一样圆。他建议他们合成一伙。又问他们能不能加个人。他把帽子戴在篮球上,上身的制服脱下,小心叠好放在帽子上,滑稽的样子活像一个倒长的矮子。皮鞋是个麻烦。
马贼借口妈妈病了请假半天。他在高她一层的楼梯口躲到她爸妈离开。一进门,他有一种偷情的欢愉。她去洗澡。他看一会电视,咬着曲奇打开浴室门。她想躲,只有浴巾躲在她身上。他们上床前,他去了一次厕所。他们并排躺着说话,窗帘大开,他竟然睡着了。他被她弄醒。他像是头一次睁开眼睛,也像是头一次看到她,她的裸体不白,干净得一尘不染。起床以后床的不洁和皱褶使他膈应,他又口渴了。早上打完球,他走出很远,找到小卖部买了一瓶可乐。冷风一吹,他才知道衬衫湿透了。他突然往回跑,好像后面有谁追他:“再跑,再跑,再跑我就开枪了。”到球场人已经散了,帽子压着上衣老老实实地待在地上,亲切得像个愚蠢的哥哥。穿好制服,帽子夹在腋下,两手空空得令人起疑。回到小卖部,老板一笑,从冰柜拿出可乐,好像这是另一瓶新的可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已经过了渴劲了,他没赶上公交车,仿佛为了安慰自己,他拧开瓶盖。他不知道哪里晃到它了,可乐喷出来,好像第一次接吻找不到女孩的嘴,好几个嘴都用不过来。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满手满脸的可乐很快冰冻,看看天,这个冬天不会下雪了,看看车来车往,小时候没这么多的车。
那时的雪很大,比他后来见的都大,他不够知道雪多大,也不够知道自己多小。北风呼啸,雪下得纷纷扬扬。他高烧不退,爸爸怀疑他是结核,妈妈的结核刚好。爸爸好容易借一辆驴车,没借到驴子。妈妈抱着他,裹上厚厚的棉被,偎在车里。雪格外深,爸爸拉着车,艰难地走。爸爸经常停一停,吃几口雪。他睡不动,眼看着天。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仿佛其他地方和未来的雪都下在这儿,下在今天了。没有重量的雪,又大又多,很慢地落个不停。仿佛天上出了很大乱子,不分贵贱的东西统统掉了下来。除夕将近,是谁点个炮仗,双响炮。砰的一声巨响,崩到天上,孤零零的向上的力冲了上去,仿佛在抵御一切下落的东西,仿佛要把茫茫大雪顶回天上去。看不着蹿上天的家伙,他一直在等——等第二声巨响从空中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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