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明 金子
接待泰国进口商的时候,那个女孩第一次引起了社长的注意。
进口商一共两个人,颂萨先生和萨达乌先生。问起他们晚饭想吃什么,两位泰国人立刻不好意思地说:五……发……肉。理事觉得他们的回答非常有趣,于是告诉社长晚饭要与两个泰国人吃五花肉。社长也觉得挺有意思,便叫上了晚上没有其他安排的所有员工。新任社长一有空便组织公司聚餐,趁机与员工们拉近距离。如此一来,为泰国进口商所举办的欢送会便队伍壮大起来,成为了全公司的聚餐。即便如此,首尔办公室的常驻员工也不过十几个人。
理事带去的烤肉店,令颂萨先生和萨达乌先生多少有些慌张。他们说,本以为烤肉店都是有些破旧,而且非常喧闹的。恩英很好奇泰国人怎么会对韩国的烤肉店如此了解,问起其中缘由。他们回答说,因为看过《酒店之王》《IRIS2》《再见雷普利小姐》《伊甸园之东》《Hello!小姐》《花王仙女》《新娘18岁》等韩剧。在座的韩国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韩国人听都没听过的电视剧,泰国人居然在看?
“我们得好好伺候着两位,可不能丢了韩流的脸。”社长说。
社长给颂萨先生和萨达乌先生科普了“韩国式夜酒文化”。几杯酒下肚,大家都变得兴奋起来。恩英得知,两位泰国朋友的本名相当长,“颂萨”和“萨达乌”后面还有一长串“嘎达达雅”、“鹅啦查查”、“拔嘎嘎雅”、“干达比亚”之类的。另外,他们还是演员李多海的狂热粉丝。
“这位朋友喜欢惠美小姐!嗝……还说她像李多海!”
萨达乌拉着颂萨的胳膊说。颂萨羞红了脸,不过很快缓过神来。
“惠美小姐为什么没有来参加聚餐?”
“惠美是小时工。”
恩英答道。
“小时工不能参加公司聚餐吗?”
“不是那个意思……惠美住得很远,所以不怎么合群,一下班就回家。”
听了恩英的解释,萨达乌点了点头。
“颂萨很想和惠美小姐搭讪,可她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冷漠,没能如愿。”
萨达乌透露道。
“我们也和惠美小姐说不上话。”
工程师摇了摇头。在座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理事几乎是跑进机动车道为泰国人拦了一辆模范出租车。“I love you,Korea!I love you all!”(“我爱韩国!我爱你们所有人!”)颂萨和萨达乌先生上车之前大喊道。韩国员工们在练歌酒屋里兴致大发,集体移步第三轮:日式居酒屋。
“就连泰国人也觉得那女孩冷冰冰的吧?”
社长点了鱼丸汤和干鱿鱼。
“成惠美吗?”
恩英问道。
“那姐们儿具体负责什么工作?朴次长录用的她?”
朴次长已经离职,以前曾是恩英的顶头上司。
“朴次长休产假的时候,想找个人顶替,就录用了她。来我们公司之前,据说在什么中学干过总务。”
“怪不得浑身一股子教职人员的味儿,整天摆副臭脸坐在那里。朴次长现在确定是不干了吧?不是在休产假吧?”
社长来到首尔不过一个月光景。他以前都是往来于浦项和蔚山,负责一些销售方面的工作。外籍社长后来调回了德国总公司,首尔分公司首次由韩国人担任社长。现任社长已经熟悉了自己的业务,目前处于开始了解其他同事业务的阶段。至今为止,他也就没有什么精力去操心业务助理的事情了。
“不干了,就在您来首尔几天之前。”
朴次长结束产假之后,紧接着递交了辞呈。恩英对此有些愤愤不平,却并不想在男同事面前谈论此事。
“朴次长之前的工作现在由那个小姑娘负责吗?她能有这个本事?朴次长以前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朴次长以前是总务,处理些乱七八糟的杂事。会计、税务什么的也都是她负责。”
“所以呢?现在是那姑娘负责?”
“惠美小姐只负责朴次长原来工作内容的三分之一。整理一下从德国寄来的广告宣传册,往蔚山或者浦项寄些样品,告诉清洁阿姨要打扫的地方,仅此而已。她也会帮我們装订一下培训教材,补充饮料和咖啡胶囊什么的。”
“那剩下的三分之二谁来做?”
可能是对面有人讲了个笑话,众人发出一阵爆笑。恩英后悔自己坐在了社长旁边。
“我承担了其中三分之一。答复德国方面的一些咨询,还接手了会计和税务相关业务。”
“那崔课长你原来负责什么工作呢?”
“销售助理。社长您在浦项的时候,咱们合作过很多次嘛。”
“对对对。”
社长拍了拍脑门。
“所以说,朴次长以前负责的工作的三分之一是那个小姑娘在做,另外的三分之一转给了崔课长,那剩下的三分之一呢?谁在做呢?”
“剩下的三分之一……嗯……自动消失了呗。朴次长原来是尼尔斯社长的个人秘书,翻译、预定酒店公寓、孩子入学等问题全权负责。那些事情现在全都没必要做了嘛。另外,其他的一些事情大家都适当分担了。之前工程师出差的时候,都是公司负责订机票和酒店。本是朴次长负责的事情,现在都是出差的同事们各自负责,发票也是自行录入系统。”
“课长您不了解出差有多烦人吧?我们出差可是要下工厂的。出了机场之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背离都市而行。晚上就睡在工厂宿舍里。可你们女人一天到晚却让我们买什么化妆品,这个那个的,还抱怨为什么总是我们有机会出国……”
工程师突然插话进来。
“李代理,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吧?”
“那应该谈些什么?”
“我们正在讨论成惠美嘛。”
“我正准备说说她呢。我们就跟蚂蚱没什么两样,整天在其他公司的厂子里转悠,偶尔才回到公司嘛。那天,‘哟,今天不是别家公司,是自家公司哎。心里一阵欢喜!可是看到成惠美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走错办公室了。一个陌生人坐在门口,瞧都没瞧我一眼。”
“摆副臭脸就算了,老迟到是怎么回事?早晨经常不见人影儿。”
理事也加入了谈话。
“说是最近一号线老出故障。惠美小姐从仁川坐一号线来上班哟。”
“我还从道峰区来上班呢。地铁出故障那是地铁的事儿,该按时上班就得按时上班啊。还有,你确定真的是因为地铁故障?”
“据我观察,她根本没个上班的样子。每天摆副臭脸,不是看音乐剧网站就是搜索日本旅行信息。午饭的时候也是自己出去吃,我还经常看到她自己坐在咖啡馆里看书呢。”工程师说道。(观察得可真够仔细。她真的长得像李多海吗?)恩英思考着。
“那小姑娘那样可真不行。辞退!炒了她,另招一个!”(大概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职权。)
听了社长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天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周一的时候,上周五的事情几乎全部忘光了,却又因为女孩的一条短信,恩英再次想起了聚餐时谈论过的话题。
“我快到了,可能要迟一点儿。地铁停在半路上了。抱歉。”
女孩迟到了约莫十五分钟,冲着恩英点了点头,随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那天上午业务繁忙,恩英都没顾上去趟洗手间。恩英包揽的会计工作虽然不算多,却偏偏全都堆在了月末。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女孩一副无聊的表情,啪嗒啪嗒地点着鼠标。(又在搜索音乐剧和日本旅游信息吗?忙完这波,慢慢教她点儿会计方面的事儿?)
恩英在心里摇了摇头。会计方面的负责人需要和德国总公司的经理通邮件。关于费用方面,总公司经理应该会有很多疑问,尤其是各种应酬支出,以那姑娘的英语实力根本答复不了。(午饭得随便凑合一下了,拜托惠美吃饭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三明治吧。)
这时,女孩走过来了。
“课长,我吃过饭之后要去趟医院,可能会稍微晚点儿回来。可以吗?”
时间赶得不凑巧,办公室里只剩下恩英和女孩,其他同事刚刚乘电梯下楼。现在,恩英只能饿肚子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有话你倒是早点儿说啊!为什么去医院,几点回来,拜托一次讲明白好吗?!)
“我以前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被摩托车撞过,之后就一直腿麻……听说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韩式医院,就打算去看看。”
“行,去吧。(韩式医院?)几点能回来呢?”
“坐公交车只有一站地,最晚两点半也能回来。可以吗?”
“行,去吧。”
“我回来的時候要不交一份诊断书?空口无凭的话,心里有点儿……”
恩英干笑了一下。(我说,诊断书那是必须要交的好吗?!你这小姑娘真是……)
“那小姑娘呢?”
社长在女孩的座位旁边慢悠悠地徘徊了一阵儿,向恩英问道。到那时为止,女孩已经去那家医院接受治疗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了。
“去医院了。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着急的话就交给我来做吧。”
社长摆出一副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问起关于女孩的种种。那家医院在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去的,后来甚至还向恩英要走了惠美从那家医院开具的诊断书。(什么意思啊,身为常务助理,让一个实习生去趟医院怎么了,我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吗?)
然而,社长摆起一副臭脸却是另有缘由,并非如恩英所想的那样。社长掏出手机,按照诊断书上的号码去了一个电话,分别询问了那边的营业时间以及午休时间。
“下班之后也可以去的话,我准备训那小姑娘几句的。”
社长砸吧着嘴。恩英有些吃惊,社长居然连这种小事都要一一确认。
“那小姑娘像这样去医院的话,会比平常晚下班吗?”
“实际上,惠美小姐的出勤的确是有些问题,不过我并没有让她加班。本来她的工作就不多,没必要留在办公室嘛。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体罚。”
“那小姑娘的工作,撑死一天四个钟头就能干完吧?”
“那倒是。”
“那只给她百分之六十的年薪,每天只让她好好干一上午怎么样?我们可以节省人力开支,那小姑娘也可以省出时间来准备点儿其他事儿,比如公务员考试什么的。”
“好的……”
“要不直接炒了吧。崔课长你接手这姑娘的工作,我把她的年薪补给你怎么样?大约两千万韩币,够吗?”
“社长,惠美小姐的年薪还不到两千万。这样反倒是增加了开支呢。”
“她的年薪不到两千万?”
“她一个月拿一百五十五万。”
“一百五就一百五,一百五十五算怎么回事?”
“截至去年一直都是一百五,今年涨了五万。”
“谁的意思?”
“朴次长请示了尼尔斯社长。不过就算一个月涨五万,一年也就才涨六十万而已。”
社长陷入短暂的沉思。
“那小姑娘是在朴次长休产假的时候来的对吧?再过几个月,是不是就在我们公司干满两年了?那是不是就得转正了?”
“小时工也按这项规定办吗?”
这个提问有些意外,恩英有点慌。
“我担任社长一职来到首尔,第一次见客户,当时就有人跟我说过,让我炒掉门口那小姑娘。客户来公司,看到那小姑娘,第一印象很不好。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一样。我不知道崔课长你怎么想,但从公司管理的角度来讲,这非常重要。那小姑娘总是迟到,上班时间去医院,这本身并没有给公司带来多大损失,因为她做的工作本身就不怎么重要。可她总这样,其他员工就会觉得,我们公司迟到也没事嘛,我身上也有点儿老毛病,看来也得在上班时间定期去医院看看啦。大家都这样想的话,可怎么办呢?”
恩英可能是无以应对,低下了头。
“我在你面前转悠了一会儿,你就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还说有什么急事可以安排给你来做,可那小姑娘就从来没这样过。办公室来了客人,不指使她就不知道主动倒杯茶。外国社长嘛,可能只把韩国分公司当作是一个跳板,所以对这事没怎么上心。可我不是。”
“这是要炒掉那个小姑娘的意思么?是让我炒掉她么?”
恩英向丈夫问道。她和丈夫正在吃外卖炸鸡。
“我也不知道哎。你们社长接下来再没说什么吗?”
“刚好那小姑娘进来了,社长又接到德国打来的电话,就没再说什么。那我就得这么等着?一直等到社长再吩咐?”
“很难说啊。那小姑娘做的工作有点儿模糊不清。总务、宣传、销售等职务,本来就都不是面儿上的工作。类似的岗位上得有那么两三个人,口口声声嚷嚷两句,忙死了,事儿真多,那才能明显点儿。”
“没错。而且我们公司不太正常,只是德国总公司的亚洲分公司兼售后服务中心罢了。所以啊,只需要销售人员和工程师就足够了。管管账,处理点儿杂事什么的,也得需要一个人,就是那小姑娘。销售或者技术人员就会觉得,既不出去签合同,也没有维修过设备,她究竟是干什么的呢?再说了,她也不懂人情世故。”
“你呢?大家对你没有什么异议吗?”
“我不是负责管理,而是销售策划方面的。我所做的工作,销售们都很清楚。”
“那朴次长呢?她以前不是总务吗?”
“朴次长和那小姑娘的决定性差别就在这里。次长和德国社长走得很近,和本公司的直属上司也能直接沟通。于是大家就会觉得,虽然对她的工作并不十分了解,但她应该是不可或缺的吧。次长反倒是公司里的潜在权威人士。”
“管理工作做好了便是如此。不论哪家公司,人事和财务都是狠角色。”
“那我应该怎么处理那个女孩?”
“这得看你了。你们老板应该也没有什么想法。作为社长,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去了,哪有工夫琢磨一个小时工的去留。你说立刻裁掉,他会同意;你若说再用几个月,他也不会有异议。现在你已经是课长了,有些问题也应该慢慢自己直接处理了。我觉得啊,你们那位朴次长就挺在行。自己做主的同时,还能让社长点头。”
“没错,朴次长确实很厉害。”
“你也这么干。”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炒了,再招一个。看她那工作态度似乎就那样了,看状况也不像是会发生什么改变。”
“可我不想那么做。”
“怎么?”
“她很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就似乎要养活一大家子。唉,朴次长干吗非得招这么个人进来,让人如此为难!”
“我看啊,这不能赖人家朴次长,问题出在了你自己的身上。”
“我怎么啦?”
“这小姑娘当初面试的时候肯定不是这副态度。就算性格不怎么亲切,至少出勤不会太差。全是你搞砸的。迟到了不吭声,不接待客人也默许。你总觉得她是个‘不幸的年轻人,一直也没有批评过她吧?所以啊,她才会变成那副德行。其他人可不是都像你我这样。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需要别人不断地激励、纠正以及指责才行。你却因为自己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同情心,对此不管不顾。”
第二天下午,恩英把女孩叫到了会议室,告诫她说,“集体生活全靠人缘儿”。女孩立刻就红了眼眶。
“什么叫有人缘儿?人们总说我脸臭,我实在是搞不懂哎。来了客人,我也觉得应该准备点儿什么招待一下。可是我們连个像样的茶杯或者杯托都没有。光秃秃一个纸杯,连个杯托也没有,实在是很掉价。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什么也不做了。我以前在学校上班的时候,光拿个纸杯却没有杯托,可是非常不礼貌的做法。”
“随便拿点儿什么就行。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问问社长,或者客人:给您来杯饮料吗?您喝咖啡还是果汁呢?这样子。客人们的回答必然是,随便什么都行,这样。”
“上次我给客人拿了一听罐装咖啡,客人却说,这样太没有诚意了吧?”
“那肯定是社长的熟人跟你开玩笑吧?他一定是笑着说的对不对?”
“若说要问社长,社长实在是有点儿太过于沉默寡言,所以我很怕主动和他搭话。再说了,他口音那么重,语速又快,他说完了我经常反应不过来,又不敢再问他。”
“社长可不是那种话少的人。”
“如果我能买套茶杯或者杯托,也就不会如此焦虑了。可我连那点儿权力都没有。从我的立场来看,真是冤死了。没想到社长居然还那么监视着我。”
女孩眼睛里的泪珠流了下来。
“我用公司的采购卡给你结账,你一会儿去买一套吧。总之,你应该多注意一下自己的为人处世了,就为这事,社长不止说过我一次两次了。”(早就该好好教训你几次了。)
“您没少挨社长骂吧,因为我。”
“一个月给你八九十万,只上上午班,你考虑过没有?有什么正在准备的考试的话,正好一举两得。”
女孩听了这话,突然变了脸。这让恩英意识到,女孩直到此刻所落的泪,全都是在作秀。
“社长说的吗?这是社长吩咐的吗?”
“实际上,惠美你所做的工作也没有必要一天到晚坐在那儿,而且上半天班也更方便你去医院……只上四个小时的上午班,却可以拿九十万,反而涨了时薪呢。”
“课长,我来这里上班,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呢,往返则需要三个小时。如果工资减半,那这份工作也就没必要干下去了,还得还夜校的贷款……至于去医院,并不是我自己想去才去的,而是因为不舒服。怎么可以借此大做文章呢?”
恩英回答说“知道了”,让女孩回了工位。女孩本来已经从只上上午班的提案中冷静下来,此刻却又全脸堆满悲伤的表情,坐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男同事们看到了女孩在哭,却也不敢轻易搭话。恩英没法指使一个哭着的下属,只好亲自去了趟银行。(也就是因为你年轻漂亮,别人才会注意到你在哭。就算你没那么拼命辩解,我也……)
女孩似乎开始努力变得和蔼。人前像个机器人一般尴尬地打着招呼,来了访客则会扭扭捏捏地端起新买的茶杯套装走进社长办公室。可也仅此而已。她没有变得更勤快,也没有更加积极地工作,更别说协助恩英的工作了。
几天后发生的事情,让恩英终于下定了决心。恩英收到正在闹罢工的A汽车公司发来的“紧急”公文,说是要在汝矣岛公园举行非法罢工谴责集会,希望合作方也派一两个人同去。听说会在集会现场发放出席证明,社长便想安排女孩过去。
“那小姑娘一天不来也没什么事吧?”
女孩板起了脸。
“我不知道汝矣岛公园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汝矣岛公园在哪儿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要不要我帮你上网找找?”
“课长,我可没那么说。实际上,我的腿一直疼得厉害。上次的诊断书上也写了对吧?需要三周静养,有待观察……去那种谴责集会的话,岂不是要站那儿一整天?”
“那份诊断书早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了吧?”
“还没到呢。”
“那不如这样吧。你先过去看看现场氛围,然后去附近的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坐着休息。如果情况不允许,实在撑不住的话,你再给我打电话。”
恩英回家之后,向丈夫大倒苦水。
“也真是太滑头了吧?居然说不知道汝矣岛公园在哪儿。我坚持让她去,居然还跟我瞪眼。真是无语……她可真是不知好歹。之前社长要炒掉她的时候,也不看看是谁在替她说话?”
“那小姑娘的腿,不会真的有什么毛病吧?”
“真有什么毛病的话,医院诊断书上肯定会写的。说是疑似韧带拉伤还是什么的,而且还是韩式医院开出来的。如果我现在去那家医院,也叫嚣着自己腿疼,不难开出一份同样的诊断书吧?再说了,如果腿真的那么疼,怎么可能每天早晨坐一个半小时地铁来上班?”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就跟社长说,炒了她。你怎么想的?炒了她之后,让社长给我涨工资?社长真的会给我涨两千万的年薪吗?”
“肯定不会。就算真给你涨,你也别点头。”
“怎么了?”
“哪家公司都一样,涨了年薪,必定会加倍压榨。你以为只要接手那个小姑娘那部分就行了?才不是呢。你不是说社长在浦项的时候就打算让你负责销售方面的事情吗?说什么只做销售策划没有前途,要真正接触销售业务。”
“哎,对哦。”
“如果因为这件事给你涨了年薪,社长肯定会借此慢慢给你分配销售方面的工作。如此一来,从某一瞬间开始,你所要负责的工作可就是现在的两倍了。我觉得,你们那位社长也不会一次性给你涨两千万,应该会建议四年期间每年涨个五百万什么的。并且,在协商上调年薪的时候,肯定会只突出这一点,也就不会同时反映出其他方面的原因了。对你真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那怎么办才好呢?”
“你提议重新招一个兼职,不过只上上午班。如此一来,花在那小姑娘身上的钱就缩减了不少,你也可以要求适当地涨一点儿年薪。兼职生不上全天班,不管怎么说,你肯定负担变重了呀。这样的话,你的工作量不变,还能多拿点儿钱。”
社长很痛快地答应了解雇小姑娘的提议。恩英又说,兼职生只上上午班,不会把所有工作都分配给兼职生来做,不过下次漲年薪的时候要对此有所反馈。社长立刻做出一副“是个好主意”的表情。
女孩听说要解雇自己,深深地低下了头。恩英说,只要上到月末就可以,从现在开始,有空就可以去参加其他的面试。对此,女孩没有作出任何回答。恩英又解释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社长。工作时间已经快满两年,却没法正式雇佣,这对于公司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不管怎么说,看来作为第一个韩国社长,在方方面面还是有很大野心的吧,想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公司……”
“所以也不是我待人亲切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呢。”
女孩说道。
“惠美,今天晚上有约吗?方便的话,一起去吃个饭吧?”
“我要去补习班。”
“补习班?什么补习班?”
“英语。学好英语似乎很重要呢。”
第二天,恩英和女孩去一个家庭餐馆吃了晚饭。女孩点了烤猪排。(请家境不好的年轻人吃饭,他们一定会去家庭餐馆,并且一定会点烤猪排。这是为什么呢?)恩英向女孩问起英语补习班的事情。
“补习班在钟路,从晚上7点开始听课。我不交钱,所以要做些擦黑板、清扫之类的活儿。”
“所以你才每天晚上都走得那么早啊。”
“还给学员们判卷,类似单词考试什么的。判卷工作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方式,我很喜欢。从钟路到仁川,坐对车的话,中间可以不用换乘。而且那个时间段空座位很多,可以坐着回家……在地铁里还可以背单词。”
女孩还说起了自己之前打工的事情。除了加油站、餐馆、便利店、快餐店、网吧、游乐园等,她还在酒店做过传菜和充人数的工作。
“我不论走到哪儿,别人总是不给我好脸色,于是我也就无法对别人敞开心扉,变得冷漠起来。”
“我们也想和你一直工作下去……(看来你做兼职的时候态度也不怎么样嘛。居然没沦落到娱乐场所,是不是还算挺有本事的?)可在公司上班就是这样。组织上做了一个自认为很合理的决策,从个人的立场来看却是非常无情。我的处境也和你并无两样。工作干得好好的,某一天公司说让我滚蛋,我就得卷铺盖走人。”
“合理?课长,我整理发票的时候发现,上个月接待泰国客户的那场欢送会,光是一顿饭钱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高。那场欢送会,首尔办公室的同事都去了吧?社长上任之后,那样的欢送会不止一次两次了吧?那也叫合理吗?”
到了31日,恩英拿出一条名牌丝巾放进纸袋,提着去了公司。这条丝巾是之前别人送给自己的,恩英从来没有戴过。因为是月末,上午又忙翻了天,女孩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最后一天上班,也还是那副样子吗?)
到了傍晚,恩英把纸袋递给女孩,说了一句“礼物”。女孩一副吃惊的表情,收下了纸袋。
“感觉你戴这个会很不错。”
“课长,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
女孩看起来很像一个说谎被妈妈揭穿的孩子。
“因为今天是你最后一天上班,这个算是辞别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什么最后一天?”
看着女孩那副明知故问的尴尬演技,恩英止住了笑容。
“惠美,我曾经告诉过你吧?只要干到这个月末就行了。你该不会是想说你不记得这茬了吧?为此我们还一起去澳拜客吃了顿饭不是吗?”
“您只说不让我干了,没说具体从哪天开始呀。”
“惠美,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大约三个星期以前,我们在会议室里谈过的嘛。”
“我只记得,您在会议室里告诉我说不想让我干了,然后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澳拜客。可是您并没有说清楚具体哪天让我走人啊。我还在琢磨呢,课长您打算哪天给我告知單呢?所以一直在等着呢啊。”
“告知单?”
“解雇的话当然要给正式的书面通知啊。课长,就连小区的便利店也按此规矩办事呢。还有,关于退职金的事情,您可是半个字都没提过。如此一来,我当然就会认为不用立刻走人啊。”
“退职金?”
恩英一时语塞,反问了一句。女孩依旧保持着尴尬的笑容。
一个小时工,居然谈什么退职金?恩英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事后她查了相关规定才发现,小时工也是需要支付退职金的。只要每周出勤15个小时以上,并且工龄超过一年,解雇的时候就一定要出示正式的书面通报,注明确切的辞退理由,并且一定要在30天之前。一旦公司违反此项规定,受雇人可以向地方劳动委员会投诉,然后相关公司的社长就会被传唤。
“非常抱歉,社长。我没有事先弄清楚状况……”
恩英说道。(真是被害惨了。)
“就当作是买了个教训吧。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规定。韩国社会进步了啊,真是。”
社长笑道。
“解雇通知单貌似也不能给她,说不定事后她又会诬赖咱们是非法解雇……咱们公司拥有五名以上的员工,那小姑娘按月拿薪水,工龄超过了六个月。如果确定要炒掉她,最好以劝退的方式。”
“所以那小姑娘要多少钱?”
“她说,劝退的话应该补偿三个月的工资。”
“给她,给她,没事儿,我不在乎那点儿钱。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我觉得啊,那笔钱不是给了那小姑娘,而是给了崔课长。我觉得崔课长你值这个钱。”
三个月的工资现款结清,女孩提交了辞职信。按照协议本应干到下个月末,她却从第二天开始便彻底离职。
“让她拿钱立刻走人。”
社长在审批书上签字的时候说道。这正中恩英下怀。只要那女孩在身边,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恩英通过求职网站招了一个新的兼职生,是一位外表开朗的年轻小伙子。他就读于首尔市内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目前正在休学。住得不算远,家庭条件也说得过去,恩英一一确认了这些事项之后才最终录用了他。月薪75万,只需要上午来上班,并且从一开始就说定了工作期限只有五个月。
大概两个月之后,女孩来了一封邮件。
“课长,我在职的那段时间,公司并没有给我入四大保险。我咨询了Albamon兼职网站,对方说这种做法是违法的,我可以起诉公司没有给我入保险。可我并不想这样。您看能不能把这期间没交的四大保险的费用单独给我一下?”
“真是喂不饱的白眼狼。”
恩英涨红了脸。
“张律师怎么说?”
丈夫问道。“张律师”是指恩英父亲的朋友。
“说是没必要走到起诉那一步。劳动厅?劳动委还是什么来着,投诉就行了。根据保险种类的不同,处罚也不一样。健康保险要罚款,产业灾害保险或者雇佣保险只需要交滞纳金,没有罚款。”
“如此说来,那女孩说的没错?”
“是啊。荒谬吧?”
“你打算怎么解决?跟社长说吗?”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非说不可吗?德国人可是很在意这种事,并且他们根本不相信韩国员工。他们肯定觉得我们是故意违法,私吞了呗。他们特别重视劳动条件什么的,还特设了监管部门。所以在他们看来,这可真是个大问题呢。韩国分公司为了节省开支而雇佣了小时工,还没给人家上保险,连劳动合同也没签。这种做法……那女孩肯定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只给我一个人发了邮件。”
“张律师怎么说?”
丈夫问道。
“给钱私了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呗。在协议书里注明,不起诉,以后也不会再就此提出任何异议。可是那笔钱不能走公司的账。你说她会要多少呢?五百万?一千万?”
“不会吧?这点儿破事,她能狮子大开口要一千万?”
“我们公司社长的年薪可是三个亿呢。比起捅到德国总公司那边,一千万的封口费他应该会给的。”
“要不这样吧。你给那女孩打个电话,问她要多少。不到五百万的话,这钱我们出,让她签协议。过了五百万的话,再和社长说。”
“权当拿去炒股亏了。”
“如此想来,怪就怪那个朴次长。那女的除了会点儿英语,一无是处。在外企,那种女的多了去了。也不调查一下,随便就把人招进来,而且还是个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恩英拿起电话,恨得咬牙切齿。
“你也一样不了解嘛。”
“什么?”
“你说她很可怜,所以想放她一马啊。家境不好,看起来脑子也不灵光,所以你就认定她是个心地善良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受害者,小瞧她了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不是说打过十几份工了嘛,肯定早已掌握了自己独到的一套生存小九九,在那个圈子里应该怎样去拼命、怎样去坚持。反倒是我们啊,成了弱势群体。被加油站老板私吞了工资,咱俩也没上去揪住人家衣领子理论一番嘛。”
恩英早已火上心头,但丈夫说得确实句句在理。她咬着嘴唇,拨通了电话。
“怎么说?”
恩英刚一挂电话,丈夫立刻问道。
恩英强忍着笑了一下。
“要一百五十万。”
那天晚上,夫妇俩喝了酒。“人心隔肚皮,真的。”恩英喝着啤酒,叹着气。
第二天,女孩来到了办公室。她领了钱,也在协议上签了字,却没有立刻离开。
“课长,可以给我开五份工作证明吗?”
女孩问道。
“工作证明?”
“对,之前忘了开了。”
(如果有公司看了这份工作证明,在录用你之前来向我咨询意见,我还不……哎,算了。没必要教给你那些。你也有不如我了解深刻的地方。)
恩英没说话,给女孩开了五份英文版的工作证明。女孩仔细地查看着工作证明的内容。
“课长,我看这里写的是员工助理。您可以给改成管理职位吗?我明明是独自承担了总务的工作,也没给谁打下手啊。”
恩英按照女孩的要求,重新开具了工作证明。女孩离开的时候,恩英才终于开口问道:
“这是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的吧?”
女孩停住了脚步,一时答不上来,僵在原地好几秒钟。
“您慢走。”
女孩没有回答,低着头站在了电梯前。
等电梯的时候,女孩把手伸进书包,确认了一下信封。她担心信封掉在地上,到手的钱不翼而飞。(干吗给现金,直接打到賬上多好。)刚走出办公楼,女孩就打算去找银行。没能如期还上助学贷款,银行已经在催了。脚腕还在疼。退职金都用来做了韧带手术,却并没什么好转。
电梯门关上了,四周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