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一楼,进大厅右转,倒数第三个房间。老旧的朱红色木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舅舅坐在高低床下铺,腿搁在床沿上,睡着了:向一侧耷拉着头,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呼吸粗重。左手向外搭在大腿上,拿着半瓶康师傅矿泉水,不见盖子,红袜子上脚掌和脚跟处都破了洞。
孩子被挡在床里面,静静地坐着,光着脚,光着腿,光着屁股,见我进来,羞怯般微微一笑,就呆在那儿了。他还是那个样子: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网兜般的弹力帽裹在头上,一条白带子系在下巴上,弹力帽下面是青幽幽的头皮。角落里扔着一只黑灰色的小挎包,表面上凸起着一个快要磨掉皮儿的深红色英文单词——BOSS。
我想把舅舅手里那半瓶矿泉水拿下来,瓶子却被他捏得紧紧的。稍一使劲儿,瓶子夺下来,可他也一惊,随即弹簧一样弹起来。嘭一声,头撞在上铺的床架上。他赶紧一手摸着被撞的地方,一手将那半瓶矿泉水放在桌子上,一边找鞋穿,一边慌慌张张问我:“几点了?几点了?迟了吗?”
“快五点二十了。”我说,“不迟。”
“刚给吃了药,坐下没一会儿,竟然睡着了。”舅舅摩挲着头上被撞的地方,又在刚才起身的地方坐下,指指床铺另一头,“坐吧,松明。”
我在床铺另一头坐下。孩子睡眼迷离地转着脑袋,看着他爸爸,像只迷路的小羊。我看看他,笑一下,他马上低下了头,又一次害羞一般。
我还在想朱青梅那条短信。窗外夕阳正好,透过玻璃落在两张高架床间那个油漆斑驳的土黄色条桌上,落在条桌的杂物上:残留着两片干辣椒的快餐盒,一卷有点儿发黑的卫生纸,一只拴着红绸绳的铜钥匙,一个矿泉水瓶切割成的烟灰缸,一把有着黑斑的银色老式剃须刀,一堆贴着粉绿粉蓝色标签的白色药瓶。
“收拾走吗?”舅舅问。
“收拾走吧。”我看看床上的孩子。
“已经吃过药了,快了。”舅舅知道我看孩子的意思,又说,“那你坐着,我去收拾一下。”他弯腰端起桌下那个粉红色的塑料盆,出了门。盆里一条红色毛巾,一块紫色香皂,还有一把绿色塑料梳子。
两三分钟后,舅舅又回来,额前和鬓角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贴在皮肤上。他冲我微微一笑,“没拿刮胡子的。”拿过那把银色剃须刀,又一次出了门。
这次他出门没多久,孩子就啊啊啊喊起来,声音不大,却嘶哑又尖厉,像锥子划在玻璃上。叫了两声便紧闭双眼,双手使劲儿拍打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是不是不舒服啊?”我有点慌。可他依然在拍打自己。“你要喝水吗?”我问。可孩子拍打自己脑袋的声音仍然在响。“躺下来,睡一会儿吧?睡会儿就好了。”他根本不理我,依然拍打着自己的头,啊啊啊叫着,声音不大,依然嘶哑又尖厉。
我怕他伤到自己,赶紧去拉他的手,没想到他力气那么大,胳膊往回一缩,差点儿将我拉倒。又拉扯两下,突然咚的一声,孩子的头猛撞在床上,趴在那儿不动也不叫了。我的心骤然狂跳起来,一时愣在那儿,待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找舅舅。我大步走到虚掩的房门旁,忽然意识到什么,放下已经抬起的胳膊,又返回床边,小心翼翼伸出右手,将两根手指凑向孩子的鼻孔——有呼吸,粗重的呼吸。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等心跳平缓下来。四五分钟后房门开了,舅舅端着塑料盆站在门口,他往床上看了看,问我:“睡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快活神色。
“刚睡。”我小声说。
舅舅将盆放到桌子底下,看看孩子,咧嘴一笑。他洗过头了,头发梳得顺滑,也刮过脸,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嘴角处刮破了一点皮儿,伤口已凝成一粒芝麻大小的血痂。他拿过那卷发黑的卫生纸,撕了一团,一脚踩在桌沿上擦起皮鞋。两只皮鞋都水渍渍的。擦完又从上铺拿下一个褐色行李箱,翻出一件淡紫色花格短袖衬衫,起身换下白色T恤。
穿好衣服,舅舅又出了门,我知道他是去盥洗室照镜子——果然是,很快又出现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抓着门把手,沖我一笑,“走吧?”
“走,”我意识到自己需要上个厕所,便说,“我上个厕所。”
我从楼道里的公厕返回时,舅舅正俯身在床上绑着什么,见我便停了手,看看我,又一次咧嘴笑笑。他在用一些白色带子绑孩子。孩子仰躺在床上,身上已缠了好几圈,仿佛一个粗疏的老茧将他裹在里面。带子系在床架上,舅舅又在一只行李袋中找了一把挂过吊瓶的塑料软管,将它们续接起来,再次缠绑。
“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不用担心吧?这里安全的,学校里。”
舅舅一愣,看看我,“不是不是,我是说绑着,就算醒来,也不会掉下床。”停一下,又笑笑,“不怕人偷,这样的孩子,谁要。”
公交站正是人多的时候。舅舅问我坐几路车,我对着站牌确认一下,告诉他69路、22路都可以。舅舅走到站牌前,手指划着线路牌,看了又看,回头问我,“怎么没看到?”
“要倒一趟车,”我觉得舅舅太紧张了,“有我在呢,舅舅你不要担心。”
他这才过去坐在候车亭下的不锈钢横凳上,掏出一支烟,点起来。还没吸两口,他突然冲我喊:“快,快,松明,车来了。”边说边掐灭烟,别在耳朵后面就跑。我一看,才知他错将96路看成了69路,舅舅讪讪一笑,从耳朵上拿下那半支烟,又坐到不锈钢横凳上去了。
96路公交车上下来一个戴橙色边框眼镜的薄嘴唇女人,后面跟着个戴同款眼镜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头发毛茸茸的。他们下车后,转身站在了候车亭下。
夕阳已经沉得很低,只有马路中间隔离带中那排高大的老杨树上还披着一层金晖,别的地方都开始变暗。女人指指那些金光闪烁的树冠,问男孩:“博儿,看那些大树上的夕阳,好不好看?”孩子瓮声瓮气说好看。
“有句古诗怎么说来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不对,你看这儿哪有大漠,哪有长河啊?”
男孩一连说了好几句,都不对,直到说不想背了,女人说你都是九岁的男子汉了怎么能这样任性,又说:“这次妈妈告诉你,但可不许再忘了啊,记住,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孩子默念一遍。
女人抚了抚男孩毛茸茸的头发,没再说话。这时,她才有点慌张地发现一个男人坐在斜后方的不锈钢横凳上,正盯着他们看,嘴里叼着半截香烟。她拽拽孩子,往一旁挪了挪。
我早就发现了,从男孩背出第一句诗,舅舅就在看他们,连叼在嘴上的香烟都忘了点。那对母子挪向旁边后,舅舅才从兜里摸出打火机,一连几次没打着火,他像甩水银体温计那样甩了甩,再打,终于有了火,但忽然手一晃,熄灭了。他又将那半支烟别在耳朵后面,过来问我,“松明,照相机带了没有?”
我赶紧返回宿舍去拿。下午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宿舍门口的打印店租照相机、买胶卷。我知道舅舅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多拍些照片,况且他早叮嘱过:“不照点相,就和没来过一样。”但怎么会忘?因为朱青梅给我那条没头没脑的短信吗?“如果两个事物之间没有吸引力,他们就注定不会拥抱。”我真是快要疯了,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恋爱快三个月,还不能拉手,一碰就生气。
拿来相机没多久,69路公交车就来了。我和舅舅上了车,还有一个空座,我让舅舅坐,他象征性地谦让一下,便过去坐下。公交车开动后不久,舅舅拉拉我的衣服。“你看那个孩子,”他指指前面,“你让他来坐吧,你看他那个书包,多重。”我这才注意到,那个薄嘴唇女人和她儿子也在这车上。那孩子背着一只沉甸甸的蓝书包。我看看他们,又看看舅舅,终于还是说,“没事,你坐吧。”我不想管这种闲事。
过了一站,又有人上车,那女人和孩子被挤到靠近下车门的地方。舅舅突然站起来说,“那個娃娃,你过来,来,你坐这儿。”他伸着胳膊,拨了一下那男孩的书包,又指指座位,“你来坐。”
那男孩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妈妈,女人看了舅舅一眼,又看看她儿子,“你自己想坐吗?如果你想坐就去坐吧,但别忘了做一件事。”
男孩高兴地挤过来,背着书包坐在那个橘黄色的座椅上,整个身体直直地靠在椅背上,很快又坐直身体,差点儿忘记什么似的冲舅舅喊:“谢谢叔叔!”又冲我喊:“谢谢哥哥!”女人跟过来站在那个座椅旁,舅舅往一边挪了挪,给她让了些空间。男孩的话让女人感到惊讶,她看看儿子,看看我,又看看舅舅。她没搞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感谢我。
我说了声不用谢,孩子神秘地冲他妈妈笑笑,便心安理得地坐着了,头紧紧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使劲儿缩着嘴,故意做出一副调皮的样子。
舅舅突然说:“孩子才九岁?”那女人微微侧一下头,看看他,但没说话,好像侧过头只是为了确认那不是在问她。孩子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这个给他让座的男人。舅舅接着说:“我家老三,今年也九岁。”
“不,我们博儿虚龄九岁,实际也就七岁。过七周岁还没几个月。”女人终于说话了,口气淡漠。她并不想和他说话,只是在纠正一个错误。我觉得舅舅是在自讨没趣,但又不能让他别说话,只好暗自希望他知道人家并不想和他说话。可舅舅又说话了,语调还挺兴奋:“才七岁啊?七岁就会背那么多古诗?!小天才,真是小天才!”
“他最擅长的是钢琴,已经可以弹十几个曲子了。”女人很自豪。
“我不喜欢钢琴,也不喜欢背古诗。”男孩闭着眼睛说。
“那你,还记得妈妈给你起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男孩没说话,女人继续说:“多学习,什么都懂,才能博采众长,是不是?”
“可是好累啊,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男孩叹了口气。
“你疯玩的时候怎么不说累?”
“哎呀,孩子还小,”舅舅突然插话,“你别太逼他,你……”语气中似乎有一点点焦躁的不满,好像在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舅妈。我先吃了一惊,接着感到些好笑。
女人也吃了一惊,先是一愣,接着便毫不客气了,“我说你这人,什么叫逼啊,这是培养你懂不懂?不好好培养,孩子将来怎么出人头地呢?”一副被挑衅的样子。
舅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嘟嘟囔囔说:“孩子还小……”
“那我问你,”女人来了劲,“你家孩子几岁了?”
“九岁多,快十岁了。”
“他会背多少诗?”
“一首都不会。”
女人被噎了一下,但还是说:“好,那我问你,他有没有什么特长?”
“没有。”
“也没有兴趣?也不上兴趣班?”
“没有。”
“你……你是不是……算了算了。”
“我不是。”舅舅立刻说,好像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样。
“舅舅,”我赶紧插进话来,“算了算了,别说了。”
“我知道,”没想到舅舅也来了劲,“孩子就是还小嘛。我又没说错。”
“好,那我问你,”女人又说话了,很生气,正像第二次被挑衅。男孩拉拉她的衣襟,示意她别说了,她气呼呼看儿子一眼,“你别管。”接着转向舅舅,“你说你儿子十岁,不会背一首诗,没什么特长,也不上兴趣班?”
“就是。”舅舅说,但话刚出口又像突然泄了气,“算了算了,不说了。”
“别呀,”女人这下彻底被激怒了,“算了干嘛,你不是爱争理吗?那我问你,他是天才吗,什么都不用学,就优秀?家长也不担心?”
“不优秀。”
“不优秀?”女人又被噎了一下,“那,那他是傻子?”
舅舅抬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咽了口唾沫,这才说:“差不多吧。”有如阴云漫山,神情倏然暗淡下来。我赶紧说:“算了算了,我们往那边站站。”舅舅看我一眼,又瞥了那女人一眼,一步也没动。
男孩拉了拉妈妈的衣襟,女人看看孩子,看看旁边这个神情灰暗的男人,一下子惊慌起来,又转向我,求救般看着我。我强压着心里的不耐烦,含含糊糊说:“算了算了,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女人还盯着我,但我没再说一句话。
到公主坟下车时,天已黑透,四周的商厦都亮起辉煌的灯光。我们刚下车,10路公交车就来了,我说10路车可以到,舅舅又一次来了兴致,跑着上了车。刚才那些不快瞬间一扫而光。这趟车上人太多,我们被紧紧地挤在车厢前部,动也不能动,很快一身汗。舅舅悄悄问我:“都是去看夜景?”我摇了摇头。我不想说话。车内亮着灯,可以看到,许多人额头上都在出汗,衣服粘在背上,透着一摊摊的湿痕。
过了三站,我们被挤到下车门附近,人与人依然紧挨在一起。车开得飞快,车窗开着,热风呼呼灌进来,吹动我们的头发。到复兴门时,一个皮肤白净的丰满女人一点一点往外挤,嘴里不停说劳驾。她的灰色连衣裙太薄了,黑色的胸衣完全透出来,白色的高跟凉鞋,让她每一步都倍加当心。她背向我们,挤过去时,舅舅似乎打了个不易觉察的激灵,身子触电般往后缩。女人走下车门,我看到她灰裙子下面是一条黑色丁字裤。
舅舅干咳一声,像嗓子眼失了火,瞥我一眼,随即低下头,亮晶晶的汗珠缀满额头,耳根连着脖子红成一片。“太热了。”他低声嘟囔一句。
到西单时,差不多下了一大半人,车厢内才略微空了些。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七点四十了,但没有新短信。我依然不知该如何回复那条“吸引力”的短信,感到心烦意乱。
舅舅凑到我跟前说:“快到了吧?”
“快了。”意识到自己太冷淡,我又补充说,“还有两三站。”
“刚才那女的,”舅舅并没意识到我不想说话,“不穿内裤?”他快速看我一眼,眼角溢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又说:“刚才屁股撞了我一下。”
我突然一乐,竟笑出了声。舅舅也讪讪笑起来。我知道他是想解释刚才为什么满脸通红,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我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舅舅谈论女人,更不知如何讨论刚刚发生的一幕,只好含含糊糊说:“人多,没事。”
好在公交车已经报站,我说我们准备下车吧。舅舅不敢相信似的说:“到了?还挺快的。挺快。”一下车,就能看到金光四射的天安门城楼在不远处,它对面高高地耸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我指指天安门城楼,对舅舅说:“看见没?那就是,天安门城楼,它对面是人民英雄纪念碑。”
舅舅已经在看了,他当然知道那是天安门城楼,也当然知道它对面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但听我这么介绍,还是喃喃说:“看到了,看到了,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
我感到一种隐秘的自豪感正源源不断从心中分泌出来,心情也舒展了些。很明显,相对舅舅而言,天安门城楼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与我有一種更亲近的关系。我又说:“雄伟吧?壮丽吧?”
“嗯,雄伟,壮丽。真了不起。”舅舅不住点头。
我带着舅舅继续往东走。到广场西路的拐角,看得更清楚了,连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画像都看得一清二楚。周围四散着不少人,都在拍照,每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夜色中,看上去梦幻一般。“天安门的夜景,真是漂亮得很!”舅舅眉飞色舞地感叹了一句。
“可惜是晚上,进不去,”我指指金水桥上的武警卫兵,“你看,有卫兵把守。白天的话,还可以从城门进去,那后面就是故宫。”
“不可惜,不可惜。能来一趟就不容易了,”舅舅马上说,“你想,有多少人一辈子连北京都没来过?我都到天安门了,还有啥可惜的?”
“也是,”我理解舅舅的意思,“我给你好好照点相。”
“你给我把天安门城楼照全。”舅舅有点兴奋,“毛主席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这些人,能到天安门也算好汉了。”他已经双手抱在胸前,摆好姿势,不断对我说:“你给我把天安门城楼照全,都照进去。”
可我在取景框里看了又看,根本照不全。我说:“这里太近了,照不全,我先给你照几张,一会儿我们去对面的天安门广场上,在那里照。那里可以照全。”
在天安门城楼下的花坛和喷泉边照了几张后,我们继续往东走,准备穿过东面的地下通道去天安门广场。舅舅突然停下来,喊住我:“松明,你等一下,看这个白柱子,你看上面的龙子,像活的一样,多威风。”他走过去,抓着华表的围栏,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冲我说,“这个柱子你也给我照一下,照上龙,这真是好东西,一看就是好东西。”
“舅舅,不叫柱子,是华表,汉白玉的,非常珍贵。”我纠正他。
“那肯定。肯定珍贵。这地方还能有不珍贵的东西?你给我照一下,把柱子照全,照上龙子。”他仰头看了一下华表,然后看着镜头,双手抱在胸前。
“好,就这么站着,看我这里,”我喊道,“来,一,二,三。”
我们进了地下通道。通道里灯火明亮,游人来来往往,大多数兴高采烈,只有一些靠墙坐在箱子上的,看上去垂头丧气。舅舅眼角瞥瞥他们,问我:“像是迷了路?”我告诉他,是走累了,在休息。
一出通道,舅舅就说:“这里可以吗?你看能不能照全?”我看了一眼取景框,太偏了,就让他往广场中间走走。走了五六米,舅舅又迫不及待停下来喊道:“松明,我看这里可以,你给我照照看。”他还像刚才那样,站在一排白色的金属围栏旁,双手抱在胸前,昂首挺胸的样子,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我咔咔按下快门,一连拍了三四张。
照完后,舅舅走过来轻快地说:“那我们,现在去参观人民英雄纪念碑?”于是我们又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下,舅舅还是那样的姿势,那样的话,双手抱在胸前,不断叮嘱我给他照全景,不但景要全,人也要全——仿佛这样才能说明来天安门是百分之百的真事。
照完相,舅舅点起一支烟,吸了几口,说:“总算来了天安门,总算来了。”
“是啊,夜景最美,”我说,“白天就是能进故宫,人也多。”
“这样就很好了。”
我们边说边向广场西侧走去。到处都是拍照的人。一个老头提着一只蛇皮袋子,快速走动着,在捡人们扔在广场上的饮料瓶。我指指人民英雄纪念碑后方,说那是毛主席纪念堂。
“啊,那就是毛主席纪念堂啊,你那相机还能照吗?”舅舅没想到毛主席纪念堂也在天安门广场上,又惊又喜,“能照的话,再给我来一张吧。”
在毛主席纪念堂前照完后,我又带他到人民大会堂前,告诉他这是人民大会堂。舅舅看了又看,歪着头说:“一点不像啊,和书上看到的完全不像。”他像是在搜寻记忆,停顿了一下,又说,“书上看着方方正正,这里就看见些大柱子。不過真是雄伟啊,高大,气派,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肃静?”
“是肃穆吧?”我说,“我还进去过呢,里面更肃穆。”
“对,肃穆,肃穆,真肃穆。”舅舅这样说,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再说下去。
照完相,我们到广场西侧。舅舅说找地方坐坐,我们就在路边随便找个台阶坐下。他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打了半天也不见火,最后看着我,咧嘴笑了笑,又把烟和打火机都装起来。在这里,依然能看到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辉煌的灯光使它们看上去像浮在空中,光芒四射,几乎要照亮整片夜空。夜风吹拂着,时值晚夏,路边的槐树已经开花,散发着有点儿甜腻的腥味。
“北京真是个好地方,你要好好努力。”舅舅突然说,“好好学习,将来……”
“还有两年才毕业呢。”我打断了他。
“将来毕业,会分到哪里,当什么官?”
“什么当官?现在都叫公务员,”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更不想让舅舅觉得仿佛大学一毕业就会有一个官职等着我,于是生硬地说,“现在也不分配,无论什么工作,都要自己考。考的话,考上哪里算哪里。竞争激烈得很。”
“还是当官好,当了官什么都好。”舅舅似乎没听见我说话,固执地表达着他的观点,仿佛面前已经有一个官职等着我,我不肯屈就。
这时手机嘟嘟响了一下,朱青梅发来一条短信,三个问号。我一下子心情舒展开来,像夜风突然吹散了暑气。舅舅不知什么时候点上了香烟,他吸一口烟,看看我发着绿光的诺基亚8250手机屏,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舅舅说完话我没搭腔,便又心不在焉说:“不一定能考上。”
一阵沉默后,舅舅猛吸一口烟,将烟头弹到一棵槐树旁,火星儿乱溅,接着起身,看着我说:“我们走吧?”
我坐在台阶上,仰头看他,“要不,我带你再看看国家大剧院?”
“不了,看过天安门就可以了,”舅舅语气寡淡,但去意已决,“走吧,不早了。”鼓动了他半个晚上的兴奋劲儿,像刚才那烟头上弹出来的火星儿,说没就没了。
我还没起身,他又说:“不管难不难,你还是要考上。”那语气,像是在向我下一个不容违抗的命令。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不在意,但我也没说什么。我手里一直攥着手机,在想怎么回复那三个问号。
夜晚人少车少,公交车开得飞快,不到十点钟,我们就到了学校。下车后,舅舅说:“我们去喝点?”学校对面有一家面馆,门口摆了好几张白色塑料桌,露天,不少人在那里喝啤酒、吃烤串。烧烤摊的青烟在灯光下雾一般缭绕着。
“行,”我说,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早了。”
“几点了?”
“快十点了。”
“那还早,”舅舅向小面馆走去,“喝点再回去。”
我们要了两杯扎啤,又要了一盘五香毛豆。舅舅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喝了一大口,然后默然地望着空茫的夜色。旁边的马路上不断有车开过。我还在想什么时候回复朱青梅的短信,以及怎么回。毛豆端上来了,舅舅抓了几颗,自己吃起来,见我没动,冲我说:“吃,这毛豆味道挺好。”
“吃,”我用筷子夹了一颗,“你吃。”
“还是要努力考,”舅舅又说起公务员的事,仿佛来喝酒就为说这个,“要考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端起杯子和他碰一下,仰头喝了一大口,像是在答应他。咽下嘴里的酒,我说:“是不是快醒了?”
“还早,”舅舅说得很不经意,似乎全不在乎孩子是否已醒,固执地接着说,“一定要考上,考上才能改变命运。”独自喝一口酒,继续说:“你看我,念个医科学校,开个小诊所,在老家算是比不少人强,可你不知道,这十多年来,有多累、多难啊。”
我又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手机又嘟嘟一响,是朱青梅:“你再不回我短信,我可生气了啊。”我将手机放在一边,顺手端起酒杯,轻快地和舅舅碰了一下。朱青梅的短信,让我感到一种春暖花开的快意。舅舅看看我那闪着绿光的手机屏,不再说话。我回了朱青梅的短信:“陪我舅逛天安门,没看到。”马上就收到了朱青梅的回复:“哼!”
我把手机放在一旁,又端起酒杯和舅舅碰一下,“龙龙该醒了吧?”
“早呢,”舅舅隔着桌子看一眼我的手机,又说,“喝完就走。”
“今天能睡这么久?平常不是八九点就要醒?”
“今天加大了药量。”
“加大了药量?!”我的心突突跳起来。
“没事,多吃点儿,多睡会儿。”
“啊?”我明显紧张起来,“吃了多少?”
“两倍,平时的两倍多,”舅舅轻描淡写,又补充说,“没事。”
“那我们回吧。”我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担心。这孩子已经折磨舅舅、舅妈快十年了,就像癫痫和脑瘫折磨他自己一样。舅舅来北京前,我告诉他在网上查了,这个病过了一定年龄,就算开颅治疗,也不见得有多少效果。舅舅在电话里说:“还是治吧,总还是要治治的。”又说:“北京那么好的地方,还是有可能。”
“那喝掉吧。”舅舅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仰而尽。
我们起身要离开时,舅舅又突袭一般说:“还有两年,你好好准备,一定考上。”我想起那天下午在医院的情形,他拿着两千块钱红包,对已明确拒绝他的那位医生紧追不舍,脸上始终挂着生涩的微笑,“就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仿佛只要他坚持送出红包,孩子的手术就会成功。
到房间门口,我们停下来。门锁着,屋内听不到任何声响。我的心跳再次加快。舅舅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又停下来对我说:“还没醒,你回去休息吧,跑了一天。”我看着他,一时不知怎么辦。舅舅又说:“这旅店挺好,今天看来也没住其他人。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过来,我们坐坐。”
我脑里瞬间冒出这样的念头:舅舅会不会趁我走后,一个人连夜消失?这时,里面传来一阵凶悍的呼噜声。舅舅终于打开门,靠门口的那个铺位上睡着一个黑胖的中年妇女,身体铺展在床上,浓密的头发盖在枕头上,只穿个灰色的高腰内裤和灰色胸衣。
舅舅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我,小声说:“昨晚就在这儿,”冲我笑笑,“东北的。说今天逛一下天安门就要回去,怎么又没走成?”
孩子像个荒诞的现代艺术品,依然被无数白带子绑着,头上套着白色的弹力帽,下面是白纱布,肚子上盖着一块枕巾,一动不动。舅舅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伸手摸摸孩子的脸,抬头冲我神秘一笑,“还没醒。”又说,“你回去休息吧。”
手机又响了,是朱青梅的短信,问我回来没有。我迟疑一下,对舅舅说:“那我回去了,明天再过来。”出了果园旅社,站在门口一棵海棠树下,我给朱青梅回了短信,告诉她我回来了,接着又发一条:“吸引力大概是某种命定的东西。”发完短信,我才往宿舍走。
校园的草地上,好几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天穹中星星在闪烁,但那闪烁隐隐约约,好像并不存在。是这些遥远的星辰,在人间形成了神秘的吸引力吗?我正这么想着,又收到朱青梅的短信,她说:“天上的星辰,构成了我们的命运。”一种欣喜瞬间沸腾了我的血液,仿佛一群白鸟,要展翅远飞。
一个月后,我接到舅舅电话,他开口就问:“松明啊,你给我在天安门照的相片怎么还没邮回来,不会是丢了吧?”我这才想到,舅舅那么看重的照片忘了邮寄。
第二天,我和朱青梅一起去租相机的打印店拿照片。总共三十多张,每张右下方都清晰地显示着白色的日期,“2006.8.5”或“2006.8.6”,但仅有三四张是清晰的。舅舅不断叮嘱照全的那些天安门城楼照片,只有一张中他是睁着眼睛的——其余所有,包括华表前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毛主席纪念堂前的、人民大会堂前的,不是模糊就是闭了眼,或是一些龇牙咧嘴、翻白眼的奇怪表情,让人忍俊不禁。我怎样都想不通,照片怎么会拍成那样。
我们在一棵大雪松下的草地上一遍遍翻看这些照片,朱青梅笑得直打滚,笑完说:“搞笑摄影艺术家甘松明同志,我看这些照片还是别寄给你舅了,免得他老人家受到惊吓。”
“他很看重。”我也刚刚笑完,这时突然感到无比沮丧。
“寄这张吧,”朱青梅翻出了唯一没有闭眼睛的那张,“你看,天安门的夜风,像伟大的号角一样,鼓荡着你舅的衣裳。”
我看看朱青梅,又看看那张照片。确实,风不但吹动着舅舅的头发,灌满了他那宽松的淡紫色格子短袖衬衣,也灌满了他宽大的灰色裤子,像充了气。他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昂首,望着空茫的夜色;小腿以下的部分,他特意洗过的黑皮鞋,都被排除在了取景框以外。舅舅一再强调要全景,也要全身,结果却是这样。但我知道,看到这张照片,他还是会满意的,至少背景中的天安门是在的。
最终寄给舅舅的照片有三张,除这张天安门的,另两张都是在旅社中拍的。第一张中,舅舅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搭在孩子肩上,冲镜头笑着;孩子呆呆地看着镜头,扭动着身子,他不愿有人把手搭在他肩上;照片左下角是那张旧桌子,桌角上摆着三片金黄的蜜瓜,好像桌上落了阳光。另一张中,孩子盘腿坐在床上,歪歪地仰头看向镜头,头上依然套着网兜似的弹力帽,下面是白纱布,痛苦使他眼神迷茫又呆滞,像充满了疑惑,又像在微笑。
那是第二天,下着小雨,我买了几片蜜瓜去舅舅那儿。胶卷没有拍完,我提议再给他们拍几张,舅舅竭力逗孩子,想让他笑,但他怎样都不笑。照片拍完,孩子却突然歪着头,咧嘴笑起来。舅舅看看我,咧嘴笑笑,转向孩子,“你个傻子,都照完了,你笑什么。”又说,“唉,就你这个样子,还来了一趟北京。”
孩子依然在笑,眼睛呆滞而蒙眬,像饱含着泪水,而深深的酒窝,又使他羞怯而甜美——就那样笑着,仿佛抓住了他父亲话中最珍贵的那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