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甘肃庆阳人,现居杭州,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作品见于《十月》、《诗刊》、《山西文学》、《西湖》、《长江文艺》、《作品》、《青年文学》等。参加第七届“十月诗会”。
1
吃饭时提起春联,我说明天去镇上买几副贴贴算了,父亲却思思维维说:“人都说春联还是墨写的好,墨字镇宅。”又说,“你看吧,要是不想写,买几副也行。”好多年,一回家过年父亲总是这么说,我总是嫌麻烦,这次终于心怀愧疚般答应了。父亲高兴地说:“对联书还在那个小书柜里,看你要不要用。”
中午父母外出,我从他们房间的小书柜里,抽出那本红色封面上印着天官、财神和寿星的《实用对联精选》,翻了没几页,发现一页叠成四折的稿纸,黄到有点发黑了。
当年老房子改建,我留在家中的书本早在混乱中不见了,十多年过去,却看到这样一张纸。浅绿的方格中,精蓝色的钢笔字,涂涂划划地写着几行小诗。我拿出这张稿纸,将对联书放回去,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出门。院里阳光很好,屋檐下火炉的烟囱管缓缓地吐着青烟,后院偶尔传来母鸡咕咕的叫声。
我去了自己房间。妻子正陪儿子午睡,脸红红的,微微打着鼾。幸亏我阻止她带工作回来,我对那种过分的上进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回老家前,妻子又要带电脑,又要带教案,说要抽空备课,我让她别带那么多东西,她反问我:“那么多天,干待在那地方干什么?”我知道她不想回去,可已经三年没回老家了,不能再临行取消。我强忍了心中的不快。
小家伙的脸也红扑扑的,鬓角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粒,头发都濡湿了。我将孩子身上的被子略微往下拉了拉,从另一边上炕,呆坐一会儿,又展开那稿纸看了几遍。
2
那是个秋日黄昏,我在暮色渐重的屋子里,心神不宁地写下一些句子,然后划掉,又写下,又划掉,又写下,一遍一遍划线,涂改,再划线,再涂改。天快黑时,在那无数的涂划间,几行小诗终于浮起来,就像月亮从四野的苍茫中升上天空。
第二天是星期日,三四点钟早早吃完饭,我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半个礼拜的干粮去镇上的寄宿高中。那时我已上高二,为强化备考,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刚到校,就急匆匆去打水,接了水,站在外墙被刷成蓝色的水房门口,但直至最后一个打水的低年级学生偷偷瞟着我离开,直到蓝色的水房关闭,也没有等到她。我心烦意乱地回了教室。
两天后的傍晚,才终于见到她。她还像以往那样,脸上漾着温柔的微笑。我心里突然一阵微微的酸涩。“我妈妈生病,我请假了。”她说得很不经意。从那语调中我感受到一种亲切的信任,这让我感到欣喜,以至于心中那点儿替她而生的担忧,忽然显得似是而非了。“去县医院割阑尾,已经出院了。没事的。”她透过那似是而非的欣喜,看到了我的担忧,我的真心——那时刻,真让人刻骨铭心。
但时间太紧了,我们只同行了不足一百米,就要各自回宿舍吃饭,然后午休,午休后各自继续上课。年初分科,我留在理科班,她去了文科班。分别时,我们停下脚步,我看看她,她看看我,脸上依然是纯净轻柔的微笑——那种被发自心底的某种光所照亮的,只要看见就会被它融化的,乃至圣洁的微笑。就那时,我拿出那几页誊写清楚的稿纸给她,“给你的。”她看看我,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接了过去。
两三天后再见,她低着头,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忧郁和不安,径自去打水。我站在那里等着,等她打完水再心事重重走过来,到我身边。我们开始同行那珍贵的一百米。“她们都看到了。”她小声说,语气中满是不安。我问谁看过了。“就是她们,我宿舍的人。”略有一丝怨愤,似乎我不该将那个秘密交给她,那樣就不会有人知道,又似乎她接受那秘密,只是恼怒她们的多事。
我说:“看到就看到吧,没关系。”她突然停下,就那么短暂的一下,抬头看我一眼,眼神中闪过些什么,然后继续走路,没再说话。我确信她眼中有一种东西正在形成,那东西完全可以,并且似乎已经抚慰了她的不安。分别时,温柔的微笑又一次在她脸上隐隐浮现,那微笑中甚至有一丝羞怯的欣喜。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她,拉着她的手在梦中飞翔,飞过粉红色的云团,我一遍遍问她:“素素,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的脸变得绯红,一遍遍用温柔的微笑回答我,确认我。那种轻盈又神秘的情感,在那段时间里充盈了我生活中的一切。
六七个月或八九个月之后,一个夏天的月末,上完最后一节课,我急忙收拾好书包,推着自行车到校门口,像往常一样等她。几乎所有人都出了校门,也没有等到。我于是跨上自行车,发疯一般狂奔,将那么多骑车回家的学生一个个甩在身后,可仍然没看到她。
拐入乡道后,不远处有一条石子小路,从这条小路进去,大约五六百米,就是她家。我下自行车,在树荫下徘徊了好一会儿。小路两旁各有一排杨树,蝉肆无忌惮地聒噪着。一边的杨树后面是一圈土夯的围墙,里面是个苹果园,苹果已经开始挂色。另一边的杨树后面是大片的麦田,小麦已经收割,地上是一片惨白的麦茬,闪着暗光。
我推着自行车,一路走到她家院门口。停好车,摸了摸脸,发现一层细碎的盐渍,赶紧细细搓一遍,尽可能地将它们掸落,然后敲门。一个中年妇女开了门,她和她很像,我确信那就是她的母亲。她正在院子里将晾晒的油菜籽装袋,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背着一个塑料孙悟空面具,松紧带挎在脖子上。我这才意识到她不在家,但撤退已来不及,便结结巴巴问她母亲,是不是张素素家,又说我是她同学。她母亲看着我,眼神中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极了她。我接着说:“素素说要借我一本书……我来拿……”
她母亲将我让进客厅间,倒了一杯茶,略带歉意地说:“你坐一会儿,素素应该快回来了。”然后出了门。那男孩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歪着头看我,反复打量我,仿佛知道我撒了谎。这情形让我十分窘迫。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开腔:“你叫什么名字?”
他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是你姐姐的同学。”
“我知道,”他快速将孙悟空面具从身后拉过来,戴在脸上。它在笑,那种玩世不恭的笑。男孩接着说,“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正当我不知如何应付时,男孩又说:“我姐姐也给别人借书。”
“给谁借?”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实际上,即便他不用这种语气,那面具也使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挑衅,至少有点儿嘲讽。
“是你自己说的。”
“好吧,”他似乎被我说服了,正当我期望于他说出一个可能的名字时,他却抖了抖他的面具,“我是美猴王孙悟空,可怕不可怕?”
我本来想顺着他说可怕,但转念又像他那样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好吧,”我以为他会发飙,但他没有,而是接着说,“这是我姐姐给我买的,上次我们去了大鱼池,我们去钓鱼,和那个哥哥一起。”
“大鱼池?哪里的大鱼池?”
“哈哈哈,”那男孩突然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说着跑出院子去了。
我听见他开了院门,便跟出去。他正在弄我的自行车,一手抓着车架,一手摇动着脚踏板,后车轮快速转动着,发出呼呼的风声。我冲他喊道:“小心弄伤你的手。”
他像是没听见,依然使劲摇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男子汉,不怕的。我很快就会骑自行车了。”又补充道:“哥哥说他会教我的。”
“哪个哥哥?”我很疑惑他每次都说哥哥,我记得张素素家中只有一个弟弟。
“等我学会自行车,我也可以去住校啦。”
我没再说话,也不期待与男孩对话了。我感到有点儿茫然,这孩子好几次提到的哥哥让我心神不宁。那两扇鲜蓝色的院门,一扇关着,一扇半开着,铜门环含在铜色的虎口中。院墙遮挡了阳光,阴影投在地上,我们站在其中,感到一丝聊胜于无的凉意。
一辆突突响的蓝色三轮车开过来。男孩跑到石子路上,老远就戴好面具,故作镇定地站在那儿,仿佛孙悟空在等待腾云驾雾而来的妖怪。三轮车开过,扬起一阵灰尘,男孩马上被灰尘吞没。他一边呀呀地大喊着、呸呸地吐着口水,一边冲进那团灰尘,顺着小路向乡道跑去。灰尘不断稀薄,男孩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当灰尘完全消失时,他已经在往回跑了,一边跑一边冲我大喊:“我姐姐回来啦!我姐姐回來啦!”
我赶紧推起自行车,往乡道方向走。男孩见我推车出来,停在半路,在一片树荫下跳来跳去,像是在等我。我——确切地说是我们,我到男孩身旁时,他跟在我自行车后面走起来,正像一个弟弟——还没到路口,就看到了张素素。
我愣在那儿了:自行车刚拐进这条小路,孙骥一慌,差点摔倒,他一只脚撑在地上,赶紧下了车。孙骥骑着自行车,带着张素素,她的手或许扶着他的腰,或许没有,我已不能确定。她依然一脸轻柔的微笑,可在看到我的瞬间,那微笑僵住了。但仅仅僵了一两秒钟——很快,他们就不再感到不自在,唯有我还僵在那儿。
“他来找你借书!”男孩喊了一声。
“孙骥自行车坏了,”张素素走到我身边,“所以骑了我的车子。”她依然微笑着。她的微笑那么神秘,又一次瞬间融化了我的心,但就像阳光融化苦涩的积雪,我难过极了。
“我一直,在等你。”我感到如鲠在喉。
“他来找你借书,姐!”男孩又喊了一声。张素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在学校折腾那破自行车,弄来弄去,还是没弄好。”孙骥说。
“忘了放学去校门口跟你说一声,”张素素说,她的语气那么自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现在正好,你们可以骑一辆车了。”她知道我家离孙骥家不远。
孙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说:“也好。”
“就不用借我自行车了。”张素素又说。
“行,”我生硬地说,“那?”
张素素似乎又一次突然不安起来,明亮的微笑变得有点迟滞。她看看我,又看看孙骥。
“那走吧,”孙骥说,“也不早了。”
“你不借书了吗?”男孩突然说。
“奇奇!”张素素呵止了他,“不要捣乱!”
这孩子也叫奇奇?我和孙骥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相信,张素素必然知道孙骥的小名也叫奇奇。那么,他也是一个弟弟,一个捣乱的弟弟?同时也是一个哥哥,一个给了男孩某种幻想的哥哥?我又看了她一眼,终于浑身僵硬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
“嗨,我姐姐有书,你不去借了吗?”男孩在我背后喊道。
我转过身去,看到张素素抓着那男孩,要捂他的嘴,男孩挣扎着。看到我转过身,张素素又停下来,冲我笑了一下。我低声说:“下次吧。”我怀疑这句话是否有人听见。
到路口后,我停下来,把自行车交给孙骥。他比我高大,比我健壮,也比我帅气。他接过自行车,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跨上去,等我上车。他说:“走吧。”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使他的皮肤泛起了一点轻微的铜色。
我没有说话,又一次回头,看到张素素推着她的自行车,男孩在她一侧蹦蹦跳跳,孙悟空面具背在身后。高大的杨树在那条石子路上投下一根一根近乎平行的影子,张素素带着她的弟弟穿行其间。当他们进入阴影时,我几乎看不见,而当他们出了阴影,重新进入阳光,我又看见了,就像两只鸟正在飞越丛林,时隐时现。张素素没有回头看,一次也没有。
我再回身时,孙骥正看着我,等着我,神情略有一点凝重,仿佛这样多点耐心就可以抚慰我。我和他从来没有聊过张素素,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聊过,但从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多么了解我,而我不了解他。我跨上自行车后座,孙骥左脚一踮,自行车缓缓动起来。
夕阳在我们身后,乡道两旁的杨树投下黑黑的影子,像神秘的栅栏,我们在其中穿行。我们的影子像某种黏稠的液体,一次次穿透另一种液体,在交融和分离的两个瞬间,两次要被撕裂。乡道两边是大片被收割过的麦田,一个人都没有,麦田深处的房屋上冒着袅袅炊烟,恍然间如在另一个相邻世界。
“到你家后,还要借一下你的自行车,”孙骥突然说,“明天再给你送过来。”
“行。”我说。
一阵沉默后,孙骥说:“其实,挺不想回家。又不能不回。”
我本不想说话,嘴里却发出了声音,“怎么了?”
“家里一摊事。唉。”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收麦子前,我爸摔断了腿,一直躺在炕上。没多久,我二姐又和我姐夫打架,跑来坐娘家。我姐夫来叫了好几趟,她咬定不回去。”停了一下,他又愤愤地说,“不知道都凑什么热闹。”
然后便是沉默,仿佛我不回应,他就不会再说什么。我并不在乎,但又仿佛惧怕这凝重的沉默,五六秒钟后才模棱两可地说:“多住几天也好。”
“来了都有半年了。”
“这么久。”
“本来想着人家再来叫一次,就跟着回去。可人家没再来。要是我,也不会再来。”
“哦……那,要怎么办?”
“谁知道。”孙骥叹了一口气,“人家上次来叫,跪在地上,我妈冲过去打了一耳光。可是耳光都打了,还不让我二姐回家。”他往后扭扭头,似乎要回头看一眼我的反应:“你说,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你妈不是身体也不好?”
“就头疼,长期睡不好。七八年了。现在整个脸都是肿的。”他突然有点咬牙切齿,“可是你打人家干啥,还在人家下跪的时候?”
“那你二姐呢?”
“成天就带个孩子,在家什么忙都帮不上,和我妈已经吵了好几次。”
“和你妈吵?”
“不干活,还要我妈伺候。心里又埋怨我妈破坏了他们夫妻关系。嘴上虽然不说,但谁都看得出来。明摆着。那次她自己是想回去。”
“那你爸呢?”
“我爸要干活,还得过一阵子。”他继续说,“前一阵,麦子都是我回家收的,我专门请了假。”我其实想问他爸怎么调解这些事,但也懒得再追问。
我突然想到,有一次张素素跟我说她很敬佩孙少安那样的人——她说的就是“敬佩”这个词——因为能吃苦耐劳,又说不太喜欢那种饭来张口的公子哥。我明白了,她说的不是孙少安,而是孙骥,孙骥正在凭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家庭的事她必然知道,并为此同情他,崇拜他,进而爱他。是这样吗?一种迷雾般的苦涩又一次在我心中浮动。
很快到了我家,大门虚掩着,家里没人。我下自行车后,孙骥紧握着自行车把手,说:“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和我二姐一起送车子过来。”
“进去坐坐吧。”我眼睛盯着地面。
“不了,”孙骥说,“家里还一团糟呢。”
“坐坐吧,”我抬起头盯着他,脖子僵硬,有点偏执地说,“聊聊吧。难道坐一会儿都不行?”我停了一下,让语气缓和些:“反正也不在意这么点时间吧。”
孙骥看看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那好吧。”
进屋后,孙骥坐在高高的炕头上,炕烟门的缝隙里飘出一丝淡淡的青烟,有点儿呛。他微微咳几声,很快就适应了。我坐在门边的一只高凳上。靠里的黑色旧台柜上放着那台黑白电视,旁边团着用来遮电视的蓝布。屋内开始昏暗下来,那块蓝布尽管仿佛吸纳了所有光,依然显得冷幽、凝滞,表面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白。
“你看,坐一会儿也没关系。”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孙骥看看我,说:“嗯。”
“你喝茶吗,”我问,“我给你倒点茶?”但我并没有动。
“不了,稍坐一会儿就走。”
接下来是沉默。我又想到张素素从自行车后座下来时,那种略显惊慌的神情,那惊慌使她微笑中的明快瞬间荡然无存。那惊慌必然说明一些问题,要不然为什么惊慌呢?孙骥倒始终显得那么镇定,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可越想到他镇定,我就越感到一种东西在我心中鼓动:他知道你和张素素的关系,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和你那么熟,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吗?”孙骥突然说,“张明洋被开除了,现在假装上学,其实天天泡网吧。”
我条件反射似的说:“是吗?”实际上我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就星期三的事。可惜了。”他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我机械地应付着。
“唉,怎么说呢,”孙骥停下来,看了看我,“都是他姐姐害的,他姐姐刚结婚,和他姐夫看教育片,也让张明洋看,唉,”又停了一下,“你说这不是害他吗?”
我看了孙骥一眼。他很快就明白我没理解他的意思,接着说:“看了那些东西,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男女那些事儿,还有什么心思学习。萎靡不振了。”又说:“唉。”
“那怎么辦?”
“废了。”
我模模糊糊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张明洋的事,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看着孙骥,他也看着我。我突然想,孙骥也有姐姐,他也懂那些事吗?那么,是不是说,他也和张素素交流过那些会让一个人萎靡不振的事?这个想法突然让我愤怒起来,因为那是一种玷污。
我盯着孙骥,非常想问他为什么要和张素素搅在一起,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怒火在我心中呼啸。孙骥避开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我紧跟着他的目光,也扫视了一圈,像猫紧跟着老鼠。中间微微凸起的灰色电视屏幕映照着两个变形的黑影,一个在这一角,一个在那一角,它们不安地扭动着。
“为什么?”我含混地说。我感到自己在颤抖。
“摊上这样的事,能怎样。”孙骥说。他是故意的吗,故意以为我在问张明洋的事?我确信,他知道我真正的意思,他那么灵敏,他只是在逃避,他不想在這件事上面对我。但你有本事做,却没本事面对吗?
我贴着门一点一点抬起右臂,去抓门上的锁链,那锁链上挂着一块很大的黑铁锁。我紧紧抓着那把铁锁,颤抖着,仿佛一个虚弱无力的老人抓着一根树枝,不抓就会摔倒。铁锁和锁链在我手中发出微弱的嘎嘎声。门也在颤抖。我微微回头,看了一眼铁锁,它挂在铁链上。我知道,只要轻轻抬手,就可以将它取下来。这么想着,我发觉自己已经在试着往上抬手。但铁锁被什么卡住了,并没到我手里。
我依然用力抓着,恨恨地捏着,继续抬手。我僵硬地抬起头,看着坐在炕沿上的孙骥。我感到眼睛灼热而干涩,瞳仁在微颤。我一边死死地盯着他,一边继续尝试将铁锁拿下来。他也正在看我,并看到了我的手。我看到他眼中充满慌乱。他不再镇定了。
“你,你在吧,”声音有点暗哑,他说,“我,我得走了。”
3
我是被儿子喊醒的。小家伙站在房门旁,用什么东西一边咣咣地砸着门,一边喊我。我迷迷糊糊爬起来,可意识还沉浸在一种无法自制的难过中。
在刚才的梦中,我古怪又滑稽地拿着一把绿色大锁,在路上等张素素,但她和孙骥在一起。她挽着他的胳膊,像恋人那样自然,脸上依然带着轻柔的微笑,看到我,远远就说:“我们走了啊。”
清醒了两三秒钟,我才注意到儿子手里抓着一把笨重的铁锁。睡觉前我并没有注意到,现在看到儿子将它拿在手里,仿佛刚从梦中拿出来一样,令人吃惊。我突然想起来,这门正是当年那扇,老房子翻修时,父亲挪到这儿,只是重新上了漆。难道那把锁一直挂在门上,没被打开,也没被取下来过?
“爸爸,你说过带我去玩的,什么时候去啊?”
“已经四点多了,”我看了一眼手机,十六点二十三分,“马上要吃晚饭了,明天吧,明天爸爸不睡觉,等你午觉睡醒,我们就去。”
“我们去哪里?”
“我们去看太阳池吧。”我不假思索地说。
“太阳掉进池里了吗?”
“不是,太阳怎么会掉进池里。”
“那为什么叫太阳池?”
“只是个名字,叫太阳池。”我知道小家伙还会纠缠,又说,“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吃晚饭时,我问父亲:“那块锁,还是以前那个?”父亲愣了一下,问我哪个锁。我说就是我房间门上那个。
“那个啊,”父亲恍然大悟似的说,“你不说我都忘了,有可能,我记得以前老房子时,把钥匙给丢了,一直挂在那里。”
“不是,那是新的,”母亲说,“钥匙丢了,你又配了一个钥匙,后来太老了,卡得不行,锁不上,我说你去买个新的,你忘了?”
听母亲这么说,父亲先微微愣了一下,接着说:“哪里呀?我就没买过新锁。”
“你还不信,”母亲说着站起身来,“我拿过来你看。”她起身在桌上拿了一串钥匙,出了院子,很快就打开那把锁,拿了进来。
“哇,奶奶赢啦!”小家伙大叫起来。
“忘得死死的了,”父亲拍拍额头,又说,“忘得死死的了。”
“爷爷,你干吗打自己头?”小家伙问。
“托托,爷爷不是打自己,只是拍拍脑袋。”妻子说。
“为什么要拍拍脑袋?”
“爷爷太笨了,敲敲脑袋,就会有办法了。”父亲说,“像一休那样。”
“什么是一休啊?”
“托托,一休是个聪明的小和尚,”妻子赶紧阻止这个可能会没完没了的问答,“你要赶紧吃饭,吃完饭,妈妈打开电脑,找一休给你看。”
没吃几口饭,儿子就嚷着要看一休。妻子放下碗筷,看看他,又愤愤然盯我一眼。我看她一眼,对儿子说:“爸爸带你去吧?”妻子冷冷地说:“还是我去吧。”又对儿子说:“托托,再等两分钟,妈妈要先吃完饭。”
母亲嫌弃地看父亲一眼。父亲看看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讪讪地说:“哎呀,都是我多嘴,说什么一休。”
“爷爷不多嘴,我就是要找一休。”小家伙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没事没事,小孩子就这样。”妻子赶紧笑一笑,“多知道点东西是好事。”
“多知道点东西是好事。”小家伙重复一遍,惹得大家笑起来。
妻子带走孩子后,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昨天早上碰到孙家我姑父了。”中午那张稿纸,确实让我想起昨天早晨见到孙骥他父亲的情形,我想问问父亲和母亲,也许他们知道孙骥的一些情况——从这些事中,或许能知道一点张素素的消息。
“你哪个姑父?”父亲停下咀嚼,“孙骥他爸?”
“嗯。”我说。
“在哪儿碰上的?”母亲在收拾孩子洒在桌上的菜。
“就在门口路上,架子车拉着两袋小麦,说是要去磨面。到我面前停下来,我都没认出来,头发全白了,黑瘦黑瘦,眼窝又深。他认出了我,叫我名字,我才想起来是谁。”
“说啥没?”母亲问。
“也没说啥。我问孙骥放假了没有,他愣在那儿,呆看了我一会儿。”
“你不该这么问。”父亲放下了筷子。
“咋说?”母亲问。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看父亲,又回应母亲的话,“他说还没,然后就一声不响拉着架子车走了。”
“孙骥伤了。”父亲说。
“伤了哪里?”
“伤了。”父亲重复了一遍。
“唉,人呀,真是难说。”母亲叹息着,“好好一个小伙子,就那么没了。都两年多了。你那姑姑和姑父当时哭得人都变形了,恓惶得很。”
母亲的话像一阵惊雷,从我脑海中滚过,我这才意识到父亲说伤了是什么意思。我拿筷子的手颤抖起来,放下筷子,也放下了还没吃完的半个馒头。
那年高考,我没考好,听说孙骥和张素素考得更差,只上了个专科。母亲后来说起孙骥,我从来没接过话,大学时听说孙骥和张素素还在一起,除此便再无消息。没想到第一次主动打听,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更让我惊讶的是,还不到一分钟,孙骥之死带给我的震惊已完全消退,我脑子里盘旋的全是张素素,仿佛孙骥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没有重量的名字。我想的是:孙骥走了,张素素该怎么办?她要如何面对这一切,生活的坍塌?
“留下个孩子,媳妇自己带着,一直在市里。”母亲继续说,“有时候也回来转一圈,当天回当天走。你姑姑和姑父有时候也去市里看,当天去当天回。起初去一次,回来就哭一次。现在好多了。”
这么说,意味着她没有再嫁?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人?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她对孙骥一往情深?又一次,这可能的理由使我焦躁起来,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多么不希望是最后一个原因。即便那只是一种可能性,也让我心神不宁。多少年了,每当和妻子有什么不愉快,我总会禁不住想,要是和张素素在一起,可能就不会这样。
“那媳妇很不错,还回来。”父亲像在自言自语。
我沉浸在那种连我也感到惊讶的奇怪情绪中,没有接话。屋子里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父亲说:“吃饭吧,不吃就收掉算了。”
我这才接着问:“怎么回事?”
“听人说是什么抑郁病,”母亲说,“总是想不开。有一次媳妇下班晚,回家后,他嫌媳妇回来晚,怀疑外面有人,大吵大闹,话赶话,拿起一把锁,把媳妇头砸破了。那媳妇娘家都是当官的,连他丈母娘都在银行还是邮局当领导,你想想。”母亲语气里充满了羡慕,顿了一下又说:“最后,他丈母娘非不行。”母亲咬着牙:“家里的事,报了警,你说。”
“他们不是在市里吗?”我的意思是他们住在楼房里,怎么会有铁锁。
“是啊,前些年就买了房子,孩子都五六岁了,可惜了。”
“楼房里,哪儿来的铁锁?”我有点儿激动。
“说是以前出去旅行,在哪个寺庙里买的。”父亲说,“怎么买个锁还要去庙里?”
“后来呢?”我紧接着问。
“警察来了,转了一圈,也没怎么样,人都好好的,就走了。”母亲说,“警察走都走了,那孩子,你说,就跳了楼,就在当晚。嘭的一声,说全小区的人都听见了。”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都不经事?又是公务员又是教师,多好啊。”父亲说。
“松明,你知道啥是抑郁病?”母亲问我。
“就是一种病,”我情绪十分低沉,“挺复杂。”
“就没药能治?”
“有药,有时候药也不管用。”
“孙骥那个丈母娘,欸,真不是个东西。”母亲愤愤地说。
母亲的话让我又一次想起了张素素的母亲,她和她女儿那么像,就连面对一个陌生的敲门少年时挂在脸上的微笑都那么像,声音轻柔,随便说一句话,都像在安慰人。
“也不能怪人家,”父亲说,“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太大。”
第二天阳光依然很好,天空一片瓦蓝。下午不到两点钟,儿子午觉就醒了,一醒来,马上爬起来对我说:“爸爸,我们走吧?”
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出门。一路上,小家伙始终兴奋不已,喃喃自语般唱道:“太阳池,太阳池,像太阳一样的太阳池。”驶入乡道后,我问妻子要不要拐进路边的村子去转转。妻子疑惑地看了看我,没说话。我直直腰,说以前上学偶尔会走这条路。妻子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想转的话,就转转吧。”勉强又冷淡。
我右转,车子进入了一条柏油小路,路两边各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在微微的寒风中瑟缩着。左边还是一大片麦田,冬小麦在阳光下一片墨绿。右边是一片塑料大棚,大捆大捆的草帘子都卷起来,露出白色的塑料棚。
经过小路上第一个院子时,我放缓车速。还是蓝色的铁门,还是两个铜色的虎头,嘴里衔着门环。但门上油漆斑斑驳驳,蓝色早已发白,像敷了一层土灰,两个铜色的虎头早已黯淡如頑石。门紧闭着,屋顶的烟囱中冒着丝丝青烟。
“那,”我冲着那院子抬抬下巴,仿佛要说我把车开到这儿没什么特别理由,“我一个高中同学家。”我意识到自己神态不大自然。我希望能在这儿看到张素素,同时心又怦怦直跳,生怕张素素突然出现在门口,认出我。
妻子看了看我,说:“哦,想见老同学啊,就打电话呗。”那语调听上去怪怪的。我心里有点慌张,仿佛心思被她看穿了,随即就感到一丝愤懑,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了嘲弄。我含含糊糊说算了,轰一脚油门,车子加速向前。
从这条小路绕出去,七八分钟后就能看到太阳池了。在路边一片宽敞的荒地上停了车,我对儿子说:“托托,看到了吗?”孩子顾不上回话,就高兴地跳下车跑了过去,妻子赶紧下车追过去,跟在孩子身后喊着:“托托,你跑慢点!”
路边就是一面悬崖,悬崖下是延宕的沟壑。闪耀着光芒的太阳池远远地,倾斜着停泊在沟壑深处,像是要竖立起来。沟壑,沟壑中的山峁,山峁上微黑的杏树,以及沟壑边上的矮瓦房,在太阳池那绿光闪耀的衬托下,显得灰暗而渺小。
妻子抓着儿子的手,站在悬崖边上。儿子没戴帽子,微黄的头发在风中柔软地浮动着。我倚着车门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到有点沮丧。风大起来了,卷着阵阵沙尘从我身旁经过。这时,我忽然感到一种惊心的危险,仿佛风中有个隐形人,在下一秒会将妻子和儿子推下悬崖。我即刻本能地跑过去,从侧面抓住妻子的手,将她和儿子往后拉了拉。
“哇,好壮观呀!”儿子感叹着。
“这是我们这儿最大的天然水坝。”我对妻子说。
“嗯,还挺漂亮。”
“爸爸,妈妈,看,”儿子兴奋地喊道,“一条鱼,你们看,像不像一条绿色大鱼!”
我心中一惊。沟壑里的那片水域,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片碧绿,沟壑凌厉地切割着水面的左侧,山崖参差的幽暗阴影则暧昧不清地切割着水面的右侧。这切割确实造出一个鱼形。碧玉般的大鱼,停在深阔的沟壑间,温润又幽冷,清晰又迷蒙,仿佛某种遥远的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