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堰滩

鹿伦琼

唐忠联家是枸杞村最穷、最复杂的一户，一对一帮扶唐家的重担竟然被石清泉欣然接受了。初次登门访问，石清泉看到一间矮小破旧的农舍，里面有个女人披着床单载歌载舞，仔细听，听出了一些眉目：“那一年你和我杨集开店，地头蛇常吃饭不給饭钱。他舅舅仗势欺人，你举报被打，跳进冷潭……”

石清泉断定她就是唐家收留的疯大姐，但他还是想与她沟通一下：“大婶，你好！我是扶贫干部石清泉……”

“地头蛇！地头蛇！我和你拼了……”疯大姐叫着，向他扑来。

石清泉赶紧往外逃。在村头，他打听到唐忠联在建筑工地干活，二奶奶带着孙女星星在东坝摘构桃。

石清泉特别喜欢吃东坝楮树上结的构桃。村后的老堰滩与鹭鸶沟的衔接处形成一个直角，此处隆起的黄土墩上有一棵大楮树，高十几米，枝繁叶茂，树冠呈圆形，像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大伞。更可喜的是，初夏时节，这棵大楮树的枝条上竟然缀满了红红的果子，老人告诉孩子，这叫构桃。构桃虽然不大，却甜甜的，能和草莓媲美，是石清泉小时候最渴望的美食。

楮树的适应性强，耐旱、耐瘠、速生，易于繁殖。石清泉听爷爷说，在粮食匮乏的年头，乡亲们就去剥楮树的皮，然后洗干净、切断、剁碎了，用石磨碾成粉，把楮树皮粉子和米粉掺在一起煮成糊糊，味道还不错呢。楮树皮剥光了也不会死，来年春天，楮树还会冒出新叶子。

今天，石清泉走近大楮树，见东坝上闪着一群中年人在建造一座水闸，安全帽没有完全盖住他们的白发。他们背对着太阳，褪色的背心闪烁着一层晶莹的东西，那是一层盐沫。黑黑的脸上蒙着土灰，衣服粘着水泥浆。磨得光滑的锹柄在他们手里抽动，使不上劲儿，便吐一口唾沫增加摩擦力，又挥舞起来。拌浆、搬砖、抹灰，忙得不亦乐乎。石清泉看到唐忠联也在其中，让石清泉心潮澎湃的就是他们劳动时爽朗的笑声。

大楮树下，白发苍苍的二奶奶把黄红色的构桃塞进星星的嘴里。石清泉赶过去，一个三步上篮的动作，攀住了一根果实累累的枝条，要二奶奶和星星来采摘。二奶奶认得老石家的这个大学生石清泉，热情地与他交谈起来。

石清泉这才知道，唐忠联面部的疤痕是小时候被火烧伤而留下的，他为此而自卑，不想与人说话，还有一点就是特别懒惰。三年前，疯大姐抱着星星到唐家讨口饭吃，二奶奶见她疯疯癫癫的，怕伤害了不到周岁的孩子，就收留了她俩。家里添了人口，唐忠联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了：白天去建筑工地干活，晚上去老堰滩捕鱼、捉虾。这一晃，母女俩就在唐家过了三年。

石清泉说要到唐家登记造册，帮助他们致富。二奶奶说这事情要问唐忠联，她做不了主。

枸杞村的人都知道，唐忠联是个内向、古怪之人，想打开他的心扉没那么容易。这日傍晚，石清泉把唐忠联拦在路口，嬉皮笑脸地说要拜唐忠联为师，跟他学习捞鱼、捕虾，唐忠联拗不过他，就让他跟着去了老堰滩。

当石清泉在老堰滩里用网捉到了几十个虾的时候，唐忠联那张有个大伤疤的脸还是紧绷着。石清泉脸上的汗水像珍珠一样接连不断地滴到水面上。唐忠联提着鱼篓子，就站在他的身边，他与他虽然距离很近，但是，唐忠联就是不敞开心扉与他进行语言交流。

尽管石清泉与他沟通有一周之久，但他还是拒石清泉于千里之外。在这蚊虫纷飞的夜晚，石清泉挣扎在泥巴里，似乎是中暑了，只想呕吐，但他还是陪着唐忠联捞鱼捉虾，芦苇刺戳眼睛，甚至捕鱼的网在他手中也有千斤重。

“闷热时最好捕捉鱼虾。”唐忠联突然说道。石清泉一阵激动。

石清泉又弓腰吃力地撒了一网。唐忠联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老堰滩的水面。石清泉压低声音说：“这一网怎么一个虾子没有捞着，只有几根水草呢？我们要是有自己的鱼塘、虾塘，就不用这样披星戴月、忍受蚊叮虫咬来捞鱼捉虾了。”

石清泉见唐忠联不吱声，又小声说：“晚上，你在外面捕捞，婶子和星星，还有二奶奶在家也不放心，你也挂念她们吧？”

唐忠联回头：“谁是你婶子？我跟疯大姐可没有任何关系。”

石清泉如木桩一般立在水里。

唐忠联伸手拿过石清泉手中的网，一猫腰悄无声息地游进水里。

老堰滩南边的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喊声，似乎愈来愈近。石清泉屏声敛气，他感到那声音有点熟悉，似乎曾经听到过。原来这声音是疯大姐的哭声，她在喊二奶奶犯病了，让唐忠联赶紧回家。

石清泉立刻冲到疯大姐的身旁，安慰她不要害怕。微弱的手电筒光下，疯大姐惊慌失措，拔腿就跑。石清泉用手电筒照着田埂，帮她看路。慌慌张张，石清泉摔到水塘里面了，他虽然会游泳，但猝不及防落入水中，还是喝了几口水，“扑通、扑通”地在水面折腾。唐忠联及时赶到，把他救了上来，向他磕了一个头。

从此，石清泉和唐忠联成了朋友。枸杞村的地里种得最多的就是稻子，这是主粮。在乡亲们心目中，西瓜、油菜、花生、棉花以及豆类和薯类都是配角。这样一来，稻子作为重点种植对象，长势喜人。可是，唐忠联家的地里与邻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他家的地里全是杂草。

石清泉成了唐忠联的朋友后，千方百计要让唐家的地里种上稻子。这天，他帮唐家犁田，赶着水牛，希望把一块满是杂草的地通过翻土、破碎、耙平等工序整理成一块水田。这比在老堰滩捞鱼捉虾还要辛苦。劳累了，他就想着要是有一台旋耕机该有多好啊。

无巧不成书，此时手机铃响了，是他的同学黄鹂打来的。

“黄鹂啊，什么事情？我在犁田呢。”

“辞掉你的那个工作吧，来我这里做副总，年薪二十万！”

“农村人质朴，我喜欢在农村工作。”

“你不要天真无邪了。”

“我放不下他们。”

“我要是帮你，你打算怎么回报我？”

“你打算来老堰滩投资吗？”

“保密！”

聊了一会儿，石清泉就挂了电话。下午，他在唐忠联家地里插秧。秧苗像绿色的鸭子在水田里游来游去。人一跳下田，拿秧苗、分秧苗、插进泥都是在瞬间完成的。随着双腿向后移动，手与水轻击，面前刹那间一片绿色，棵棵秧苗排列整齐，组织有序。石清泉虽然腰酸背痛，却很有成就感，此刻的秧田就像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突然，田埂上传来黄鹂的叫声：“石清泉，我来了！我来考察一下老堰滩——”清泉惊得跌坐在水田里。

石清泉和唐忠联精心地施肥、除草、晒田、灌溉。成熟的季节让他俩心潮澎湃，田野充满无限意趣，稻子的颜色趋向翠黄，在目之所及的视野里连成了一幅以丰收为主题的画卷。

秋风送爽，稻浪千重，稻子的波涛随着丘陵错落有致地翻腾着，尽情展现辉煌灿烂的色彩，点缀着天空、村庄。稻穗饱满，每一粒稻子都像金子一样沉，撸一把下来，搓一搓，吹去稻糠，内里的米粒晶莹如玉、异常光洁，散发着清香。

稻子丰收解决了唐家的吃饭问题，这时，石清泉想：要是有一笔资金，把老堰滩的水产养殖也搞起来，唐家的日子肯定会更好。

突然，黄鹂又出现在他面前：“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一台收割机！”

“吓我一跳。”

“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

“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给你一个惊喜啊，你看，我送来了一台收割机呢！”

当黄鹂见到星星时，愣了一下，尔后狡黠地一笑，走过去帮星星梳理头发。

唐忠联狐疑地看着黄鹂说：“别吓着星星了。”可是，星星好像与黄鹂有缘分，把头埋在她怀里。

石清泉打趣地说：“星星和黄鹂长得有点像，黄鹂就把星星认作干女儿吧。”

突然，唐忠联像被电击一般，掰开星星的胳臂，把星星强行拉回家去了，临走前，指着石清泉的鼻子，大骂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石清泉一头雾水，急于要破解这个谜团。这天，就在他愁绪万千之时，唐忠联突然跑到他面前，说星星生病了，求石清泉帮帮他。于是，石清泉和唐忠联带着星星去了医院。这事被黄鹂知道了，她着急万分，连忙赶往医院看望星星，并付了医药费。黄鹂的所作所为被唐忠联看在眼里，他不再反对黄鹂认星星为干女儿。后来，石清泉和黄鹂还带着疯大姐去精神病医院看病。

一年后，老堰滩变成了唐忠联垂钓中心。唐忠联家新建的房子门口，黄鹂请来的戏班子正在演唱庐剧《小辞店》，女主角就是疯大姐扮演的，她那幽默风趣的唱段、婉转甜润的声音、婀娜多姿的舞姿引得台下声声赞叹。

（安徽省合肥市合肥八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