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 明
中国是公认的世界竹类植物的起源地和分布中心。在上古时期,中国的竹类分布范围比现代要广泛得多。在湖北省长阳县旧石器时代遗址长阳人文化遗存中,发现了以嫩竹为食的竹鼠和大熊猫,说明当时这一地区有大片竹林。先人没有辜负大自然的馈赠,他们按照自己的需要和目的,开始采食竹笋,并逐渐学会加工竹材,制造出适合自身需要的各种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从而使中国成为世界上开发利用竹类资源最早的国家之一。
在陕西西安半坡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的许多陶器的底部都留下了竹编织物的印迹,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编织方法有斜纹编织法和缠结编织法。浙江吴兴钱山漾新石器时代遗址直接出土了篓、箩、篮等竹篾编织品。这些编织品采用了十字形、人字形、菱形方格和梅花眼等多种编织方法,经纬疏密得当,造型美观。
这些竹制品尽管简单稚拙,但却是源远流长的中国竹文化长河最早的发端。
夏商至两汉时期,随着社会的发展,竹器的制作工艺日益精美,运用领域趋于广阔,中国竹文化的基本内容和艺术特征,得以初步形成和确定。
“竹簋方”是一种盛枣栗的礼器,容量为一斗二升。《仪礼·聘礼》记载:“夫人使下大夫劳以二竹方。”《疏》云:“王后法有玉案,并有竹簋,以盛枣栗……此诸侯夫人劳卿大夫,故无案直有竹簋,以盛枣栗。”
“笾”也是一种祭祀与宴饮时盛食物的竹制用具,其形状似一高足盘,上有一圆形盖子,与木制食具“豆”同列并陈,并有十分繁琐的规定和礼仪。在周代,设有专门管理笾的“笾人”,专门负责备办王室宴享或祭祀时笾中必须盛放的各种食物。笾因适用场合不同而盛不同种类的食物,并有不同的名称。“朝事之笾”盛鲍鱼等,“馈食之笾”盛枣、桃、榛实等,“加笾”盛菱、芡、脯等,“羞笾”盛粉粢、糗饵等。以上总称“四笾之实”。
“箪”是一种竹篾编制的圆形餐具,制作则比较粗糙,为平民百姓的盛饭用具。《论语·雍也》记载:“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箪食瓢饮”描写了颜回“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清淡生活。简单的竹制饮食用具具有如此细密的分别与分类,说明当时竹制器物的“专化”程度已相当之高,并展示出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繁缛礼制。
竹制乐器真正定型并成为乐器的重要一族,便是在商周两朝。周人根据制作材料的不同把乐器分为“八音”,竹制乐器便为“八音”之一。《周礼·春官·大师》记载:“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此时,竹制乐器种类已为数不少,在《诗经》咏及的六种吹奏乐器中,有五种由竹制成,即箫、管、龠、笙、篪。在随县战国曾侯乙墓、长沙西汉马王堆墓等墓葬中均出土了笛、篪、排箫、竽和竽律等大量竹制乐器。在“八音”之中,“竹”虽屈居其末,却比“石”生命力长久,比“金”“革”“木”“匏”范围广泛、种类繁多,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丝”一起扮演着中华民族乐坛的主角。
毛笔是中国特有的书写工具,毛笔的笔杆绝大部分由竹制成。1954年,在长沙左家公山一座战国时期的木椁墓中,发掘出一支完好的毛笔,笔管为实心的竹杆,长18.5厘米,直径为 0.4厘米,笔头由兔箭毫制成,用丝线缠缚于竹杆一端的四周。这是迄今出土的最古老的毛笔。秦汉时期,毛笔仍以竹为笔杆者居多,但对笔头的安装方法进行了改进,即缠缚动物毛于笔杆一端变为将笔头装于镂空的笔杆一端。
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3枝毛笔、湖北江陵凤凰山西汉墓出土的2枝毛笔,以及甘肃武威磨咀子东汉墓出土的2枝毛笔,笔杆均为竹质。东汉著名书法家蔡邕在《笔赋》中叙述毛笔的制作时说:“削文竹以为管,加漆丝之缠束。”由此可见,竹管笔虽然仅只是毛笔的一类,却深得文人学士们的钟爱。
在造纸术发明之前,竹简在春秋时期取代了钟鼎和甲骨,成为了古人主要的书写工具。据史载,孔子所整理的“六经”就是写在竹简上的。传为魏国编年体史书的《竹书纪年》,因其书于竹简而得名。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六韬》《尉缭子》等著名兵书和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南郡守腾文书》《大事记》《为吏之道》《律文三种》等均书写于竹简之上。
魏晋南北朝时期,竹在象征、传导、表达中国传统文化的心理、观念、理想等方面更为细化、专化与完整。面对着江南秀丽的山川,南朝的文人学士们赏竹、赞竹、咏竹之风日盛一日,继晋朝玄学家郭璞的《山海经图赞·桃枝》之后,出现了王羲之的《筇竹杖帖》、戴逵的《松竹赞》等一批描写竹之特性的辞赋。
“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南条交北叶,新笋杂故枝。”南齐时期,随着山水诗的成熟,咏竹诗开始大量涌现,并具有较高的艺术品位,著名的山水诗人谢朓的《咏竹》便是其代表,开创了咏竹诗这一中国古典诗歌中特有的门类。
魏晋时期,竹比较固定地被赋予理想人格的象征意义或符号指述意义。《晋书·王徽之传》记载:“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将出,主人乃闭门,徽之便以此赏之,尽欢而去。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这段记载通过观竹表现了王徽之卓荦不羁的性格。
嵇康、阮籍等魏晋时期一群个性鲜明的名流经常优游于竹林,这便是著名的“竹林七贤”。他们之所以醉心于竹,是因为竹子简劲素雅、挺直有节,与魏晋时期崇尚的豁达洒脱、皈依自然、刚正耿直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相吻合。
这个时期,晋人戴凯之写出了专门研究竹子的理论专著《竹谱》。《竹谱》的出现,说明竹在当时人们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已相当突出,人们对于竹已有较为全面而深入的认识与研究。
唐宋时期,竹文化的特别首先表现在,竹的加工量大为增加。唐朝经济的繁荣发展,对竹材的需求量大增,掌管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的“将作监”内设有管竹材的专职官员,掌管园苑蔬果、花草种植的“司苑”内也设有上林署专司竹木栽培。宋代的“将作监”更为庞大,下属有三十一作,竹作规模宏大。《金史·食货志》载:“司竹监岁采入破竹五十万竿。”由此可见其时竹材加工之盛。
其次表现在,竹的加工深度明显提高。唐宋两朝,对竹的加工,除了利用竹材的自然属性,还进行更为精细的编织雕画,出现了诸如编织精美的蕲簟以及茶铃、竹茶橐、茶焙等竹制茶具。南宋时期,由于纸张质量有了很大提高,竹纸制造业发展到了相当规模,竹纸成为与楮皮纸相颉颃的主要纸种之一,甚至取代了享誉很久的剡溪藤纸。其中,以姚黄、学士、邵公三种竹纸最受文人学士喜爱。
北宋仁宗时期诞生于四川的卓筒井,开辟了中国井盐业的新纪元。其中,竹制工具有活塞式竹制扇泥筒、井壁、汲卤筒、卤笕、气卤等。因而有学者认为,此种盐井从形状上看是一种立井,可以称之为“卓筒井”,但从构造材料上看,是一种竹井,可称之为“竹筒井”。卓筒井对于竹子中空等物理属性和抗腐蚀等化学属性的综合全面利用,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
王羲之《筇竹杖帖》局部,宋拓翻墨本。
唐宋文人的爱竹之风盛于此前任何一个时期,人们赋予竹的文化意义之丰富、意识之深邃、情感之强烈是前无古人的。白居易、杜牧、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一大批知名文人学士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文墨迹。中国墨竹画产生的确切时间众说不一,但最迟在唐朝中期,画竹已成为专科。史载中唐画家萧悦擅长画竹,有多幅作品流传。至宋朝,竹因更为契合宋代文化的价值观念和审美理想,出现了影响深远的画竹大师文同、苏轼以及一批流传千古的优秀作品。“湖州竹派”的创立,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画竹技法和理论,丰富了中国画的题材和体裁。
唐宋两朝,无论是竹子的加工利用还是竹文化意识的普及深入,无论是继承前人成果还是创造新成就,竹文化的发展都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古代史上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