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峰
(广州图书馆,广东 广州 510623)
海道针经如《顺风相送》《指南正法》等文献的发现和整理,对推动明清时海上交通贸易、中外交流、海上丝绸之路以及海洋文化的研究,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自向达整理、校注《郑和航海图》《两种海道针经》等文献以来,有关明清航海的“更路簿”“针路簿”也不断被发掘出来,并且越来越多地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和利用。但与此同时,一种与海道针经类似的关乎内河航运的“行水歌”,其研究价值似乎尚未得到足够重视,对其进行发掘和整理的工作也有待加强。本文兹据番禺郭氏所藏抄本《两广行水歌》,介绍有关文献的基本情况,并对其研究价值进行初步讨论。
番禺郭氏私人收藏抄本《两广行水歌》不分卷,线装一册,共26叶。半叶10行,行20字。白口,无版框。无题名叶,首叶卷端无题名,今据内容拟名。
《两广行水歌》封面叶有后人所题《水调歌头·疍家歌》一首:“年轻力壮者舞弄竹篙唱出豪情壮气,老翁老妇体弱者摇动杖橹唱出悲切哀嚎。”扉叶题:“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末叶题:“千年礼借看君子,万世师谋去小人。”
全书正文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系为七言一句、四句一首的“榕潭坭嘴好风光,武屯安平水路长。烧纸洲头神福设,古先十里到藤江”等唱词55首,内容系为珠江流域各地间地名和行程指引;第二部分有《望夫山诗》等七言四句的唱词12首,内容主要系描述两广各处的自然景观;第三部分为“广东省佛山镇至肇庆府高要县”等24种,系以水路为主的水陆交通指引,主要内容为沿途塘汛名,每四处为一列,部分地名后注有相关行船或商务指引;第四部分为《广东省府州县厅程途诗志》16首,以七言四句唱词介绍广东各府州县。全书总计约9千字。
本书著者及成书年代均无考。从形式上看,除了第三部分即水陆交通指引多系三字地名,其他各部分均为七言一句、四句一首的唱词,系以木鱼歌、粤讴或疍歌等岭南民间说唱艺术传唱的口碑文献;从内容上看,该书多处注“有厘金厂”等文字,可以判断书成于晚清。《广东航运史》曾引用与本书所收行水歌相似的广州至清远“行水歌”一首:“今日丢离省城街,落橹推开船步界。洲头咀来白鹅潭,白花飞出花地口。花地扬桃真好卖,大细海口船艇多。横滘东滘盐步墟,盐步出来三滘口。叠滘摇出佛山街,船到佛山把菜买。罗村沙口到紫洞,荔枝担去小塘街。狮山黄鼎是西南,落橹摆开沙角底。落桨摆埋燕石棉,崩岗拉过绿豆涌。三水流连宝鸭石,宝鸭飞埋河口街。斩宫洲前是木棉,南津海口通怀集。芒洲流尾黄塘街,芦苞有条师岗街。行出两步龙头寨,明虾捉上大塘街。界牌督凹石角街,大燕山塘鱼有卖。鸬鹚晒网海边排,婆解迴兰飞水口。镇江花塔清远街,七星伴月洲心上。”反映出此类“行水歌”应有大量存在,且有较为广泛的传播。但本书及与之相同的“行水歌”文献,尚未见整理的刊印本,珠三角地区各公共图书馆亦均未见有相关抄本文献的收藏。
明清之际因活跃的商贸活动,除了官修关于递铺驿邮里程行至的《寰宇通衢》等,民间还出现如《天下水陆行程》《一统路程图记》《士商类要》《天下路程图引》《商贾便览》《万里行程记》等大量以国内水陆交通行程和相关商务指引为主要内容的文献,另如具有百科全书性质的民间日用类书《天下四民遍览三台万用正宗》也有关于贸易行程等方面的内容。对这些文献的发掘整理,为深化明清时商品贸易、交通运输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基础性史料。但是,作为口口相传且内容极为俗俚的反映江河航运的“行水歌”文本的整理和相关研究似尚未得到足够重视。现拟就番禺郭氏私人所收藏的《两广行水歌》抄本,对此类文献的研究和征集整理的价值略加陈述。
图1 《两广行水歌》书影一帧
关于中国古代的内河航运史的研究,除了有关大运河航运的研究较为集中,20世纪80—90年代中国航海史研究会组织编纂了《中国水运史丛书》系列,其分省航运史中,沿海各省除了航海史,均有内河航运方面的内容,内陆省份则更以讨论内河航运为主,如《河南航运史》《山东航运史》《湖北航运史》《陕西航运史》等。此外,还有《长江航运史(古代部分)》《长江航运史(近代部分)》《长江航运史(现代部分)》,专门讨论长江航运。有关清代内河航运,则有日本人松浦章所著题为《清代内河水运史研究》的专著。然就内容而言,此书毋宁说是兼涉大运河的清代长江水运史研究,而丝毫未涉珠江流域。专门讨论清季珠江航运的著述,则有《中国水运史丛书》中《珠江航运史》第四、五章相关章节以及《广东航运史(古代部分)》第三章的相关章节。
细审上述有关内河航运的专著及其他研究成果,其史料文献的利用多以省府州县的方志为主,兼以《南越游记》《广东新语》等笔记或档案奏折中的零散资料为辅。惟《广东航运史》虽列有广州至清远的“行水歌”一首,但并未将之视为严肃的史料而进行细致分析。此外,各地方志中的舆地、物产、关隘、税则等条目中,虽也有相关驿路、行程、物产等信息的反映,但显然不及“行水歌”这样专门而清晰,笔记、奏折等一鳞半爪的史料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因此,参照方志等文献使用“行水歌”,对推动明清之季珠江流域内河航运的研究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如前文所述,明清时人已大量撰有关于驿路、行程的史料文献,今人所撰关于明清陆路交通的研究著述也多以此为基础。尽管此类文献或研究已极为细致缜密,但其道路行程多以驿站为单位。例如,松筠《西陲总统事略》所记卡伦,多以六七十里为断,近者四十里,远者有及一百二十里者。又如,徐松《西域水道记》亦多有“南河自台南折而东北七十里,迳毕萨克底旧军台南。又东北七十里,迳塞尔古努斯旧军台南”等记载。内陆行程多以半日一驿即三五十里为率。相形之下,《两广行水歌》所记行程极为细致,并非以日行或半日行程为率,而是历数经到之处,如其《由梧州抚江河上桂林省船程》一歌,亦即由今梧州市长洲区浔江与桂江交界处溯桂江而上行程,其三角嘴至龙母庙一段不足两公里的航程,即录有“三角嘴”“杂货簰”“水师营”“龙母庙汛”等四处行经之地,近乎一里一地,或者详至近乎有地名者即录。就全书而言,所录行程所经地名,通常在一至两公里之内,概以村为记录行程的单位,极为细致。即使较之明清各府县方志之“舆地”卷目下相关内容,其地名、行经和线路也更为细致、清晰和连续集中。
《两广行水歌》中大量记载了行经之处税厂、厘金厂等税征管理机构的信息。例如,《广东省佛山镇至肇庆府高要县》一歌中,“广州府”条下注有“税馆”,“三水行台”“后沥汛”等条下均注“有厘金厂”。又如,《肇庆府高要县至德庆州》一歌中,“厂前汛”条下注“上水不税落水税”;《德庆州寿康驿至封川县》一歌中,“芙榕沙汛”条下注“有厘金厂”等。再如,《梧州抚江河上桂林省船程》一歌中,“下关”条下注“挂号,要开桥”,“由梧州府往桂林陆路程”“水榄塘”条下注“右昭平县报单”等,对行经地相关机构和商贸活动的管理情况也有所反映。
关于行经之处水陆交汇的情况,《两广行水歌》中也有大量反映。例如,《广东省佛山镇至肇庆府高要县》一歌中,“北江海口”条下注“通四会,直上韶州府”,“思贤滘口”条下注“上西江之源”;《由梧州抚江河上桂林省船程》一歌中,“甘村汛”条下注“十里至下平”,“下平汛”条下注“十里至平浪”,“鱼良汛”条下注“十里至到水”,“到水汛”条下注“十里至古汴”等。又如,《武宜县至象州城》一歌中,“石龙墟”条下注“起旱往柳府近得多”,“象州城至柳州府马平县”“鸡辣”条下注“起旱往柳府八里,水路八十里”等。
关于沿途物产,该书也有记载。例如,《象州城至柳州府马平县》一歌中注有“出百合粉,正地道”;《柳城县至融县城》一歌中,“大步村”条下也注有“烧缸瓦之处”等。
从总体而言,《两广行水歌》记载了大量而细致的反映清代珠江流域水上交通和贸易状况的信息,颇为其他史料文献所不及。
《两广行水歌》中出现的大量地名,是研究珠江流域相关地名沿革不可多得的史料。例如,《由梧州抚江河上桂林省船程》一歌中,“大马江”条下注“水深难放”,“马峡”条下注“多石水大,切莫入峡”,“狮子矶”条下注“水大难抛江”;《浔州府桂平县至武宜县城》一歌中,“逼滩汛”条下注“水大,提防天平针石”等。这些都是清季珠江水道水文等自然地理情况的可靠记载。
此外,《两广行水歌》记录了大量关于清代塘汛的名称。例如,《下江城至古州》一歌中注有“文三府武游击署”;《肇庆府高要县至德庆州》一歌中,“奇槎汛”条下注“对面有云滕汛”;《德庆州寿康驿至封川县》一歌中,“罗傍口汛”条下注“罗定管”,“都城墟汛”条下注“西宁管”,等等,也反映了清代地方军政设置和管辖情况的细微史实。又如,“柳州登程喜色多,磨盆滩处勿蹉跎。打鱼村上黄村去,此路须妨贼寇多”唱词一首,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地方社会的某些侧面。这些也同样是研究地方史不可多得的史料。
较之《广东水道通考》等专注于河流行经、水文等情况的自然地理专著以及方志或其他兼及经济和人文地理的舆地之书,《两广行水歌》包含诸多这些文献关注不到的商路行程或商务等方面的内容,且其关于珠江史地方面的信息更为纤细和具有时代特征。就此而言,在丰富文献数量的基础上,开展《两广行水歌》等与方志或传统舆地文献的比较研究,对于推动珠江史地或两广清季社会史研究,也有重要意义。
明清时期,国际贸易的繁荣与国内贸易的兴盛息息相关。海外贸易和海上交通的畅达离不开发达的国内水陆交通运输业,依托于大江大河干支流的大陆水运,不仅支持了国内贸易,也是支撑海上交通贸易的重要基础。特别是珠江干支流的河运,与沿海各口民船赴南洋等处的贸易活动关系密不可分。例如,梁廷枏称:“粤东之海,东起潮州,西尽廉,南尽琼崖,凡分三路,在在均有出海门户。自海禁既开,帆樯鳞集,瞻星戴斗,咸望虎门而来,是口岸以虎门为最重。而濠镜一澳,杂处诸番,百货流通,定则征税,故澳门次之。余如惠、潮,如肇、高、雷、廉、琼,各有港汊,亦各设口岸征榷。”即除了广州、澳门等开放口岸,惠、潮等各处入海河流均有商船出海贸易。又如,《两广行水歌》所收《望夫山诗》第一首即云:“何处佳人在海傍,上无枕席下无床。日为宝镜朝朝照,月作银灯夜夜光。”所言望夫山今地待考,但显然是入海河口处、能为夜间航海提供灯塔指引的望山。因此,珠江流域的贸易航运与南海外贸航运,完全可视为相互的延伸。《两广行水歌》所包含的关于内陆贸易的丰富史料,对拓展两广内陆贸易与海外贸易,特别是与海上丝绸之路之间关系的研究,也有极具特色的价值。
近年来,与航海贸易相关的“更路薄”等文献的收集整理,因海交史、海上丝绸之路史研究的兴盛,正日益受到学界关注。例如,围绕南海“更路簿”的整理和研究,中外关系史学会和海外交通史研究会等研究机构即曾多次召开专门的学术会议,极大地推动了对“更路簿”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与反映航海外贸活动的“更路簿”极为相似,同样以口头形式传播反映国内水陆交通贸易指引的“行水歌”等文献却未有同样待遇。如前所述,《两广行水歌》对于珠江航运、贸易及岭南史地以及清代两广社会、经济历史的研究,都具有一定的特殊价值和意义。但是,因此类文献通常不在传统学术的视野之内,与重大社会历史事件或文化现象关系也不够密切,更因其较为零散,在搜集、整理等方面存在着诸多客观困难,因此,学界对之殊未重视,研究利用更是极为罕见。对此,研究者应从以下两方面加以关注。
对地方文献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利用,应当重视和强调地方性,即在重视反映地方政治、经济、文化等总体面貌的地方文献的同时,应当兼顾诸如《两广行水歌》等一些反映地方历史文化特色,亦即从内容而言能够反映地方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活动等各个方面独特面貌、具有地方特色文献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例如,反映历史时期岭南社会生活不同面貌地方文献,有反映水路航运的《两广行水歌》和前述“更路薄”,反映社会经济活动的地契、侨批,反映民间文化活动的木鱼歌、龙舟歌、疍歌等民俗文献,反映戏曲文化的粤剧剧本和“戏桥”等文书,反映民俗活动的“龙舟柬”以及反映特殊群体如自梳女文书,等等。这些种类丰富的文献不仅体现了岭南地区活跃的经济贸易、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富含的特定生产、生活领域专门信息的传播和传承,对历史和社会研究所具有的价值往往并不在传统文献之下。其中,如地契、侨批和曲类文献等已受到研究者重视,但仍有许多文献的搜集、整理并不到位,还有大量类似文献并未进入研究者和文献征集者的视野。如何发掘和凸显此类地方文献的独特价值,应当受到重视和关注。
需要指出的是,如《两广行水歌》等诸多反映地方具有特色或特殊性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现象的本土地方文献,与传统学术文献在载体形式上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不仅没有传统图书文献相对统一规范的格式,其内容表达也千姿百态。例如,《两广行水歌》即在很大程度上保留口碑文献的特征,而“戏桥”等则更多依靠非文字方式传播信息,且其信息内容也与传统典籍的范畴迥然不同。与此同时,这些文献还多以实物、折页等非图书形式作为载体,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文献系与传统典籍相对应的历史时期的“灰色文献”。
地方历史文化的研究者应当重视这些主流学术视野所关注不到的、能够反映当代地方政治经济、社会生产、人民生活、文化娱乐等各方面,以非常规方式产生的富有独特价值的各类型载体的灰色文献,围绕能够反映地方历史和文化特色的事物、人物或机构,善于总结人、事、物的地方特色,善于从海量文献中发现那些信息含量丰富的文献,善于在白色文献及主流研究领域之外发现特定灰色文献的独特价值。
总之,《两广行水歌》一类关于内河航运的“行水歌”,虽为主要在民间传播的口碑文献,但其所包含相关交通和社会经济信息等更为细致,对于研究清代珠江航运交通史、珠江流域的物资交流和贸易状况以及清季珠江史地、两广地方和社会史等都具有极为特殊的价值,在一些专门研究领域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如何对此类文献进行深入的发掘整理,在进一步实现此类史料丰富积累的基础上进行相关研究,特别是与方志、笔记等其他史料相互参校进行的比较研究,显然是一个值得研究者重视和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