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作家、批评家陈福民。
作家陈福民先生作《渔阳鼙鼓何处来》(载《收获》2021年第2期),以非虚构文本,言说发动安史之乱的安禄山,以直指致乱大主角的定位讨论安史之乱这个老话题,而非纠结于肥妃女人祸水的烂俗套路。
陈寅恪先生将安史之乱视为中国古代历史的分水岭。对于以渔阳鼙鼓动地来发动这场几乎颠覆大唐帝国之乱的大主角,陈福民提到,直观上看,很少人特意拿安禄山的民族身份说事儿。他以为,有一些特别关键的问题被人们忽略了。当然,陈氏如此以为,并非立足所谓的华夷之辩,安禄山作为一个“坏人”,也并非因为他是一个异族人——史上比他更坏的汉人不计其数。但是,他之所以能够成功掀翻玄宗、摧毁大唐帝国,除去他个人的政治军事才能之外,绝对无法离开他的民族宗教身份赋予他的某些功能性力量。
在征引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诸种经典史料的同时,陈氏对唐人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投入相当关注。在他看来,本书作者即便没有经历安史之乱,时间上也相去不远,其所记述当是第一手资料,两《唐书》对安禄山的记载,框架和核心信息大概率转抄于此。这种判断,当然也是基于学界对本书的看重。
“安禄山,营州杂种胡也,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无子,祷轧荦山神,应而生焉。……怪兆奇异,不可悉数,其母以为神,遂命名轧荦山焉。少孤,随母在突厥中。母后嫁胡将军安波注兄延偃。”(《安禄山事迹》)虽然是大反派,却也是一派帝王应天之命而生的神异传说套路。实在说,安禄山后来倒也的确做了国号大燕年号圣武的雄武皇帝。在大唐正统看来,他自然是伪的。
所谓“杂种胡”,依陈寅恪先生说,唐人当日习称九姓胡为杂种胡,杂种之目非仅混杂之通义,实专指某一类种族而言也。九姓胡即向称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当然,学界于此也有不同意见,谢思炜便认为当作别种、别部解,而“种”即种族、族属之义,不能用以代称九姓胡,也非某一族之特指。杜甫诗“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社稷苍生计必安,蛮夷杂种错相干”,以“杂种”指安史叛军,也属此义。当然,“杂种”云云,其时并无贬义。
诚然,从其母为突厥汗国仅次于可汗家族阿史那氏的族姓阿史德氏而言,安禄山又的确是混血,只是其身上的种族特征更显性为其父所归属的粟特人。轧荦山乃突厥对斗战神的称谓,经学者考证,其为粟特语“光明、明亮”之意。粟特人身处列强环伺中,限于城邦小国的国力,只能归顺于列强而谋求生存。其中康国都城撒马尔罕和安国都城布哈拉都是丝绸之路上的中转枢纽,各国商旅云集,因而粟特人擅于生意,兼具语言天赋,尤其善于走“上层路线”。
“冒姓为安”的安禄山便“解九蕃语”,也果然做了互市牙郎也即掮客或曰中介。因为盗羊被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捕获,本欲棒杀,禄山却大呼:“大夫不欲灭奚契丹两蕃耶? 而杀壮士!”这一番小宇宙爆发的奋然一博,令长官奇其言貌,于是留军前驱使,遂与同为杂种胡也做过牙郎的史思明同为捉生将。
由张守珪而及唐明皇,从此,凭借由其出身及生长环境所形成的“性巧黠”“善伺人性”,也即深通人性攻略,安禄山能够深入透彻全方位地了解长官尤其是玄宗的心态,如陈氏所云,用包裹在喜剧性格内部的缜密心思,成功骗过了包括皇帝在内的一众阅人无数的政坛老江湖,屡屡“奏对称旨”搔着痒处,令皇帝“大悦”“嘉其纯诚”,于拿捏玄宗命脉的心理博弈中,赢得胜手,走上了自己日渐高企的生命线。
而此时的玄宗,春秋渐高,自已不复当年的英武,即陈氏所谓愈发昏庸慈祥。诚然,安禄山自有他不可替代的过人之处。自古但凡被称为大奸大憝者,皆非等闲之辈寻常之人,而往往极具特出的生存智慧。相对天宝三名将的高仙芝哥舒翰封常清,处于东部战区的安禄山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军事成就,他的政治军事才能,主要体现在形势判断与治军严整方面,而其中尤其不能忽略他的民族身份和宗教动员能力。
安禄山曾将自己的郡望追溯到常乐也即敦煌,而那里正是粟特康姓的主要定居点,足见他并不认可冒姓而来的安姓,而于自身粟特人的身份认同,也为他的自我经营提供支撑的基础。
《安禄山事迹》载:“潜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货计百万数。每商至,则禄山胡服坐重床,烧香列珍宝,令百胡侍左右。群胡罗拜于下,邀福于天。禄山盛陈牲牢,诸巫击鼓歌舞,至暮而散。”
荣新江先生指出,大多数粟特人信仰源自波斯而具粟特特点的琐罗亚斯德教,中国称之为祆教,所以他相信安禄山也是一个祆教信徒。而上文中群胡所祀之“天”,实即胡天,也就是祆神。而安禄山母亲作为突厥巫,所祈祷的轧荦山神,实即粟特人传入漠北的祆教“光明之神”,从相关文物判断,祆教信仰早就传入漠北突厥汗国之中了。入唐粟特人长期生活在自己的聚落中,祆教是他们团聚的一个纽带,有凝聚其精神的作用。安禄山以“光明之神”自居,亲自主持祆教祭祀活动,使自己成为群胡的宗教领袖,并以此号召团聚辖境内外的粟特胡众,大量蕃兵胡将追随安禄山起兵反叛,不能不考虑“光明之神”感召的精神力量。
当然,荣先生也指出,此说并非否定安史叛军多种族多宗教的总体性质,作为政治人物的安禄山,也同时有利用其他宗教的力量,房山石经上也留下过他的题名。
需要说明的是,前述陈氏所谓很少人特意拿安禄山的民族身份说事儿云云,其实是不够准确的,正如谢思炜先生所言,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安史叛军首领安禄山被学者认定为出身于粟特人,有关粟特人在安史之乱中的动向和作用也成为史学界讨论的议题。所以学界并不缺乏如荣先生这样关注安禄山民族身份的论述。
依托其民族身份和如此号召力,以及其所禀赋的陈氏所谓极端狡诈又颇富个人魅力,安禄山成为东部战区皇帝赖以抵抗奚与契丹的最好人选。唐代颇多被任命为边帅和高级将领的蕃人,但似乎还没人能如他这般遭际皇帝的极大信任。
陈福民发现,大唐在北纬40度一线以至西域的边镇,从领军大将、行军主管到节度使,其升迁轮转是制度性和常规性的,很少有人能在一个地方长久驻扎。而安禄山,从出生成长到从军入职,直至升官造反,他从没有离开过幽州、营州。他在范阳经营了整整二十年之久,而且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治危机,一直稳如泰山,即便在安史之乱平定几十年之后,新履职的幽州节度使张弘靖,仍然能够领教到此地军民对安史“二圣”的顶礼膜拜。
玄宗皇帝是一位志在追比曾祖太宗皇帝的君王,太宗皇帝对异族将领的信任以及将领们对他个人的忠诚,也在玄宗这边有相当的模拟反应,集军权、人事权、经济税收、行政管理等各种权力于一职的节度使制度在天宝年间大放异彩,而在边镇和西域南北两线打仗的名将,个个都受到他的提拔和任用,位高权重,荣宠无度。与太宗朝无数名将无从无由亦无意干预政治生活不同,玄宗一朝尤其是天宝年间,满眼都是节度使,文官集团几乎集体消失,只剩下李林甫和杨国忠两个人。
这当然是有原由的。一向有“性沉密,城府深阻”“口有蜜腹有剑”之称的权相李林甫,为固自家相位,对衣冠士子的仕进严格压制,甚至缔造“野无遗贤”的笑柄。而为了杜绝有军功的节度使如开元年间一样纷纷出将入相,他进言玄宗,“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旧唐书》),切中皇帝心思,由此形成大将专任的局面。玄宗的心态,林甫的私念,到此一拍即合,最终成就了那位杂种胡的坐大造反。
实际上,这场创下中国古代史上国君笼络边将无节制、无限度、无边界的旷世范例,实在是由君臣双方有意无意共谋而成——同时也是他们君臣共谋的一场毁灭。当然,除了唐明皇安禄山这对冤家,李林甫杨国忠也位列推波助澜的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