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璐
这场初雪在半山腰扭捏徘徊了一个多月,才磨磨蹭蹭地把触角伸向河谷。
顶着寒潮出门的徐一一,急于靠食物的热量来温暖冻僵的身体。钻进一家新开的快餐店,觅了个靠里的座位坐定,环顾一番,这个不小的店面只有两个店员,经营得还算井然有序,没有一丝忙乱。细看,每个餐桌上都有一个自助点餐二维码,扫码关注店铺,便可以在手机页面上选择自己心怡的食物。
选定餐食付款,后台得到信息,不到五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就送到了徐一一面前,真正的零接触。徐一一很享受这种新型的、方便快捷的点餐方式。
面馆时不时走进一两个老人,询问店员后,又都怅然离开,不知是店里的食物不合口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店员也不挽留,一副“爱吃不吃”的高冷表情。
餐馆里除了嗦面的滋溜声此起彼伏,再没有多余的嘈杂。大家边吃边看手机,食客和食客之间,食客和老板之间,店员和店员之间,少有交流。徐一一不禁想起从前在路边摊嗦面时,跟老板家长里短的唠着嗑,葱蒜辣椒随便加,面里浸透着暖乎乎的烟火气息,相较眼前清冷的单调氛围,徐一一更怀念曾经混杂着各色温度的市井旧时光。
吃完面,徐一一准备去雪中溜达溜达,毕竟对于难见一场雪的南方人来说,能在雪中漫步是极其幸福的事情。
大雪覆盖了街道,覆盖了商铺前的油彩布,覆盖了人行道上的垃圾箱,却丝毫没有覆盖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间日常。像往日一样,农产品一条街的菜农们早早的扯开摊位,整齐划一的保持一个队列,他们挨挨挤挤几乎占据了整个人行道。熙熙攘攘的人流在狭窄的通道中来往穿梭,逐一检阅铺陈在地上的山货,选取他们认为最本地、最没有外来基因侵袭的蔬菜瓜果。
在众多个地摊中,徐一一又看见了她。跟往日一样,她依旧弓着腰,守着属于她的半平米摊点。还是那件磨败了色的藏青斜襟长衫,外面套了件不太合身的黑色夹棉薄袄,棉衣的人造毛领打了结耷拉在后颈。兴许是因为昨夜下了雪,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条腈纶质地的围巾,围巾上的毛球就那么硬邦邦地摩擦着她干瘦的下巴。她耳垂乌肿肥厚,耳廓边缘已经溃烂的冻疮翻着猩红地血肉。她耸起一边的肩来回蹭,显然这个动作不能起到止痒的作用,她便抽出抄在袖笼里同样红肿的手捂在耳朵上揉搓,边揉边龇着没了牙的牙龈。脚下那双棉窝窝鞋后跟磨得有些塌陷了,她还是很爱惜地躬下身掸掉了上面的雪和杂草。头上覆盖了一层积雪的黑色头帕,让人看不见她的头发是否花白,徐一一不太确定她的年龄,蜡黄皴皱的皮肤、刀刻般的抬头纹、耷拉的眼皮、有些凸起的后背,像是古稀之年或者更老。
一个剖开的尿素口袋平铺在地上,菜整齐地码在上面。菜不多,蒜苗一小把、七八个圆根萝卜、一个老南瓜,还有一个小白布袋子里装着一袋苏麻籽。徐一一发现老人每天卖的品种都差不多,老南瓜跟昨天那个很像,昨天徐一一还想着,这种形状的南瓜最适合外国人在万圣节做南瓜灯了。
老人笨拙地搓着手,不像旁边那些菜贩很豪横的大声吆喝,可能觉得面前的这些家底子过于单薄,没有吆喝的底气吧。不过她还是时不时小声问问靠近她摊位的过客“买南瓜不?又面又甜。圆根喃,打过霜的,买点嘛,呡甜……”
徐一一在她摊位前蹲了下来,拿起一个萝卜掂了掂,她心领神会地赶紧蹲下来。
“莫得空花的,都是实心,甜得很,称几个?”
“屋头人少,买两三个吃一顿就行了。”
“妹妹,你天天买我的菜,我认得到你。你选嘛,我相因卖给你。”
徐一一的眼光则落在她湿了半截的棉布鞋上,“婆婆,你的鞋湿了,脚冰不冰哦?”
“面子湿了,里面干的。入冬才买的新棉鞋,热和得很。”
“你是哪个寨子的?咋只卖这几样菜?”
“我嘛,小岩岭的,山上的雪大得很,我天不见亮就要动身,那么早下山车子也少。我背多了不好走路,土路滑得很。万一摔到哪里了,还要给娃娃们增加负担勒。”
“你昨天那几样菜卖了好多钱?”
“嘿嘿,昨天苏麻籽籽好卖得很,卖了四十几块钱。现钱嘛,还是有十几元。”
老人说的前半句透着欢喜,后半句音量明显小了很多。
“我把这几根蒜苗送给你,你拿回去丢在萝卜汤里面,香得很。”称好萝卜后,她把蒜苗也给徐一一塞进了袋子里。
徐一一也不拒绝,只打算付款时偷偷多刷几元给她。
“你的二维码呢?我扫一下付款。”
“那个……那个……妹妹,你有莫得现钱嘛?有的话你还是给我现钱嘛。”
“啊?你昨天胸前还挂着个二维码牌子啊?咋今天又要收现钱了?我很少揣现金的。”徐一一很纳闷老人今天的迷惑行为。
“哦哦,莫得就算了。你扫吧。”说完,她从棉衣里掏出那张塑封了的二维码大卡片。
徐一一刚准备扫码,边上卖豆腐干的大哥开了腔:“你还是给她现钱吧,你扫二维码她等于卖个‘零圈圈。”
“为啥呢?微信付款虽说不是现金支付,但一样可以使用的,咋是‘零圈圈喃?”徐一一还是不太明白。
“她那个老年‘棒棒机,哪有啥子微信功能哦,这都是她那个孙儿给她弄的。”
“那她孙儿心还挺细嘛,担心奶奶不好收钱,还帮她解决了实际问题。”徐一一心想,还是年轻人思想与时俱进。
“哼!心细,心咋不细喃,往自己包包头捞钱当然舍得费心咯!专门给她奶奶弄了个二维码,说方便给你们这些不揣现金的年轻人扫码付款。结果每次卖的菜钱都到了他孙儿微信账户。那个娃娃游戏瘾大得很,有点钱就和他那个小女朋友去网吧上网,从来不得给这个老婆婆。”豆腐干大哥越说越愤愤不平。
“哎呀,孫娃子大了,要耍朋友,花销是要大一些的。”老人软绵绵的解释道。
“你这个老婆婆就是太惯实儿孙了,要不得,他好脚好手那么大个人了,自己去挣嘛!唉,我一个外人在这儿‘咸老婆子淡操心。”豆腐干大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摆摆头不再搭理她了。
徐一一听了,赶紧跑到旁边的杂货铺套了10元现金付了菜钱。
这时,菜摊边来了个年轻人,金黄色的卷发,穿着带勾的短款羽绒服,一条破洞牛仔裤把他的细腿勒得线条分明,没穿袜子,九分裤下亮出一节脚踝,搭配一双带着双“G”标志的花皮鞋,是徐一一理解不了的时尚。他怀里抱着一条穿着圣诞小棉衣的泰迪犬,四个小爪子还套着精致的小棉鞋。徐一一以为他要买菜,便往一旁挪了挪。
“奶,今天生意咋样哦?我微信里咋没见好多进账喃?你要喊那些扫码的给你看支付成功没哦,不要遭有些人吃混糖锅盔咯。”黄毛叼着烟,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嗯嗯,今天手机给钱的少。卖了二十几块钱都给的现钱。”
“你老婆婆家不要揣太多钱,一点都不保险。我是为你好,叫他们都尽量扫码不要给现金,听到没?”
“也没两个钱,我一会儿去买点风湿膏药贴腰杆。”
“你腰杆痛是老毛病贴啥膏药,贴再多也治不好。多运动运动,回去再让我爷给你拔个火罐就好了。哎呀,这个天说降温就降温,嘟嘟也感冒了,这两天焉不拉几的,小霞看到它就心疼,都哭好几次了。”
“唉,一个狗儿操那么多心干啥。你先把自己照顾好哦,这么冷的天,袜子都不穿一双,莫要感冒了。”
“我懒得跟你费口舌,你就是这样,一点爱心都莫得,它是小霞的亲幺儿,当然就是我的亲幺儿。你这几天卖的菜钱还是交给我帮你保管吧,你揣在兜里不安全。我去给嘟嘟买点药,再去吃碗面,这一大早上了还没吃早饭。”
“那你赶快去吃,不吃早饭要得胃病嘞。”说完从衣服内袋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零钞。
小伙子从老人手里接过钱塞进裤兜,把怀里的泰迪犬往自己的羽绒服里搂了搂,又对着毛绒绒的狗头亲了一口。“嘟嘟不抖了哈,爸爸带你去看病,吃了药就好了,再给我们嘟嘟买件新棉袄,不然妈妈又要心疼地哭鼻子了。”
风裹挟着雪毫无规律地飞舞,一片片停留在老人的眉毛和她额前的发丝上,她揉了揉痒得钻心的耳朵,再次向人流投去期盼的目光。“买点嘛,今年新打的苏麻籽籽,包汤圆香得很,相因卖了……”
丝丝寒气将徐一一拉回到现实,突然出现的这一幕让她怔在原地不能动弹。心中有无数个小火苗在往外蹿。可呆站了半晌,该死的理智还是战胜了心里那一点可怜的冲动。提着菜,徐一一再也无心赏雪,径直回了家。
晚饭后,徐一一和老公躺在沙发上打着游戏,母亲在厨房边洗碗边叨叨,“好不容易盼着你们下班回家,刚吃完饭就一人抱个手机,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个家养了一屋子哑巴……”对于母亲的常态化唠叨,徐一一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她有些烦躁,便裹上羽绒服,戴好口罩,出门躲躲清净。
“妈,别念叨个没完了,我去超市逛逛,给你买点水果。”
这两天的疫情形式再次严峻起来,大型公共场所的防控力度又加大了。尽管大雪纷飞,超市门口依然排着长队,工作人员对进店顾客逐一测量体温,检查口罩和健康码后才能入场购物。
徐一一跟着队伍,边刷着抖音边往前挪着步子,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步伐机械,动作整齐,好似哪个车间生产线上等待安装组合的半成品机器。不都是这样吗?电梯里、小区里、公交车上、地铁上,大家低头不闻“机外事”,碰到熟人点头招呼一声便又再次人机合一了。
隐隐约约,队伍最前端传来声声哀求和义正言辞的拒绝,徐一一不抬头便能猜出,又是那些个不配合注册健康码的想开“后门”进超市。这样想搞特殊的人比比皆是。
“小伙子,我用手机打电话给你听了,不要说‘健康马了,我们山上的猪啊、鸡啊、牛啊,都健康得很。你咋还是不让我进喃?”
徐一一虽然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可前方传来的对话让她“噗嗤”笑出了声,何止是她被逗笑,连保安大哥都哭笑不得,“太婆,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你说的那个‘健康马是我说的这个‘健康码哇?是你胸前挂这个二维码的‘码,知道不?你给我看那棒棒机哪有啥子健康码?让你签字登记你又说不会写字。疫情期间,你不戴口罩又没有健康码,我咋个敢乱开这个口子让你进去嘛!”
“哦,这个收钱的‘码哦?我孙儿手机上有。你放心,我健康得很,除了腰杆痛没有啥传染病。”
声音好熟悉,排在长队中间的徐一一忍不住抬起了头。
“你口说无凭啊,人人都说自己健康,疫情防控就乱套了。大厅右侧有个口罩自动贩卖机,你先去买一个吧……”保安还没说完,只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就急匆匆地奔向了口罩贩卖机。
徐一一的目光随着老人来到贩卖机前,只见她掏出兜里那个数字按键的棒棒机瞧了瞧,咧着干瘪的嘴摇了摇头,又不甘心地趴在玻璃橱窗上指了指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口罩,嘴里嘟嘟囔囔。
徐一一无法再冷眼旁观了,她从长队里径直走向她,“婆婆,这么晚了咋还没回家啊?”
“妹妹,是你啊,太好了。早上出门前儿子叫我带十斤大米回去。我今天收摊晚,粮油铺子关门了,只有这大商店还开着,我没有那个啥子‘码,也没有口罩,他们不让进啊。”老人紧紧抓着徐一一的手不松开,生怕这个救星跑掉了。
“您家的年轻人为啥不下山买米,那么高的山还让您背回去?”大概是因为白天见識了她家孙儿的德行,徐一一心里一直为老人鸣着不平。
“我下山卖菜顺路捎带嘛?还劳烦他们专门跑一趟干啥……”
“那,我帮您买出来吧。您在这里等我。”
“哦哟,那咋感谢你好哦,给你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徐一一再回到队伍时,老人还特意走过来小声叮嘱,“妹妹,帮我买那个牌子的米哈,相因又好吃,20斤就好。”
徐一一按老人交待的买好了米,猜测老人或许还没吃晚饭,又买了些面包牛奶。
老人接过东西时,看见徐一一还多买了干粮,面露难色。边问多少钱边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个黄手绢,一层层理开,拿出裹在里面的几张零钞。
她们一个不肯收,一个坚持给。两人又拉扯了好一阵,徐一一只好骗她说大米和干粮今天都放特价,一共花了二十元。
老人的脸上瞬间晴朗,连连感叹自己运气好。她开心地沾着唾沫数了二十块钱递给徐一一,“亏得有你啊妹妹,咋感谢你才好哦……”
俩人走出超市,天已向晚,暮色低沉,乡村公交已经收车了。老人却不恼不愁,喜滋滋地踏上了那条铺了薄雪的土路。负重的背篼把她的身躯压得愈加佝偻,手里拿的老年手机发着微弱的亮光。
徐一一站在山脚下,看着那一点点光在飘舞的雪花中渐行渐远,胸前的二维码塑封卡在风中摇摆。徐一一忽然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了,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对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