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芳
一
凌晨三点钟银天打来电话,说,雨声啊,你快开车过来,爸爸恐怕是脑梗了。睡意朦胧中,雨声仿佛听到了一阵雷鸣,呼啦一下坐直了身,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妻子冬梅含糊地咕叨了声,翻过身把脊背对着他继续睡。
姐打电话来,说老头子可能脑梗了。雨声控制着牙关的碰击,颤声跟冬梅说。
啊?那你赶紧起啊。冬梅用胳膊肘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准备穿衣。
你大着肚子,大半夜的往哪跑?快躺下。雨声靠在床头,皱着眉头用指甲使劲地挠着脑袋。
冬梅慢慢躺下,翻着眼睛看着他,知道他又在犯难了。再不好也是你父亲,这个时候你还磨蹭什么呢?冬梅说。
在冬梅疑虑的目光中,雨声没法再犹豫。匆匆穿衣出门。
十一楼的电梯门正巧开了,邻居醉醺醺歪出来,伸了一只胳膊要找雨声说话,舌头却在口腔里打了结。雨声厌恶地皱起眉——他对喝得醉醺醺的人有一种打心底里涌出的厌恶。他紧走几步,不坐电梯,拐进了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去,噔噔的脚步声响在沉寂的楼道里,敲得脑子发痛,但他还是坚持走下去,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
走完十一层楼梯,坐进车里时,雨声的心绪已经理清了。他立即打火驱车,回家看父亲的情况再理智地做决定。说老实话,脑梗这种毛病他见得多了,他在机关工作时,亲眼见到他們局长从皮椅上滑到地上,现在他天天坐在轮椅里,歪着脑袋,淌着口水,咿咿哦哦地说话,整个人都废掉了。他姑脑梗成植物人已经八年了,睡床上无知无觉。表哥这些年,腰弯了,发落了,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像有六十多岁。而七十来岁的姑父也已经龙钟得像一副棺材瓤子。每次看到他蹒跚地走来走去,吃力地为姑喂食、清洗,雨声就替姑感到歉疚。当年,姑送医院很及时,虽然没有死去却成了植物人。医生当时劝告病人家属放弃手术,说了会有这种后果,但大家都抱有侥幸心理,只当是医生在危言耸听。现在如果再让姑父和表哥重新做选择,雨声相信,他们会有不同往日的想法。雨声害怕父亲侯宝贵不死不活磨难人。
雨声为自己的冷静感到害怕和不安。雨声对父亲侯宝贵没有什么感情。侯宝贵平时好吃懒做,动不动就打雨声妈。雨声的童年和少年期都是在妈的哭声中度过的。想到这雨声心里顿生恨意,手掌在喇叭上狠狠地拍了几下,车在空旷的柏油路上烈马似的嘶鸣起来。他记得自己读高中那会儿,每逢寒暑假,别的同学都是在家复习做题或者玩耍,只有他跟着邻居邢伯去工地上做小工。夏天,脸上晒得脱皮;冬天,十根手指有八根冻得开裂。他的手掌粗糙得像毛刷,同桌胳膊痒痒,就叫他给摸一摸,说比痒痒耙管用。那时候,侯宝贵在干什么?不做农活时他准是打麻将去了。玩回来,如果下酒的菜不合他意,他还会掀桌子、捶老婆。雨声妈叫侯宝贵跟邻居老邢一道去工地上找点零钱,他脖子一梗,发怒道,你让俺去干那活?是不是巴不得俺累死了你好找下家?生儿育女,对他来说那是顺便的事,是靠天收的事,就连儿女的名字他也是随手捡来的。女儿出生时天阴,就叫“阴天”了,后来上学时被老师改成“银天”。儿子是下雨天生的,就叫“雨声”,老师觉得“雨声”很有些诗意才没有再改。
雨声上大学后,侯宝贵更觉得自己身份不一般了,那时他是全村唯一一个生养出大学生的男人。他走路腰板直了许多,跟乡邻说话多了一份官气。他反反复复地在众人面前显耀:俺儿子在机关工作,天天跟市长、市委书记一个桌子吃饭。雨声不过是一个小小办事员,哪能进入市长、市委书记的圈子?雨声任性地甩了公务员的身份,与心里窝了一口对父亲的气不无关系。后来的工作中雨声有过许多不顺,吃过很多苦,这些账他都有意无意地记到了父亲的名下。他不当公务员了,消息第一个要让父亲知道。侯宝贵那天气红了眼睛,抡起锄头要砸断雨声的腿。如果不是妈紧紧抱住侯宝贵的手臂哭着哀求,锄头说不定真的会落到雨声身上。雨声像打了胜仗似的扬眉吐气地离开家门,侯宝贵却蔫了。侯宝贵接着就生了一场病,整个人灰败得像入冬的草地。后来雨声开着挖掘机在工地上开疆拓土,侯宝贵又神气起来,说儿子当了大老板,于是在乡邻面前他的腰板又直了,说话的语气便带了几分土豪气。
侯宝贵血压一直有点高,都这样了仍然舍不得一口酒。如果他的情形和姑一样,雨声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他若是死了,雨声会风风光光地把他送上山。
车子出了流光溢彩的城区马路,一下就跌进了厚重的黑暗中。对面偶有一辆车交错而来,车背上却背了一堆黑影,鬼魅似的张牙舞爪,让人头皮发紧。雨声顺手扭开了收音机,喇叭里立即传来周杰伦的歌唱“爸,我回来了。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难道你手不会痛吗?其实我回家就想要阻止一切,让家庭回到过去甜甜温馨的欢乐香味……”歌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忧伤。雨声咬了咬嘴唇,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他当年拼命读书,不是多爱读书,多羡慕农门外的生活。那时支撑他读书的唯一信念就是逃出去,带着妈逃出去,远远地离开那个叫侯宝贵的男人。但逃得掉吗?血脉和道德的双重绳索,比什么都结实。雨声擤擤鼻子,叹了口粗气。
车奔驰了二十多分钟,开始拐上河堤,砂石的堤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蒙上水泥。再往前走几分钟就到雨声从小生长的村庄了。这条路他已经有三年没有走了。他城里的小家到乡下的老家,不足四十分钟的车程,情感的空间却越拉越远了。
三年前他做了最不孝的一件事,砸了侯宝贵的酒瓶,并不是因为侯宝贵喝酒。起因是什么雨声没有跟妈说,也没有跟姐说,说不出口啊。
二
银天听到车响,早站在门口迎接了。银天相貌、性格和雨声正相反。雨声继承了妈外貌上的特点,秀气得像个女孩子,脾气却和侯宝贵一样固执、倔强;银天外貌上毫无特色,即使打扮得珠光宝气也依然土得掉渣渣,性格却比谁都温婉,像池塘边垂下的柳枝。银天嫁在后村,离家不到两里路,骑个电瓶车,喘口气的工夫就到了。因为离娘家近,娘家一应农活总少不了她一份。插秧时回家插秧,割稻时回来割稻,种油菜时回来种油菜。甚至家里来了客人,侯宝贵也会打电话叫她去小镇上买卤菜,感冒发热也会指派她去药房买药。
雨声一下车就听到侯宝贵骂,叫你们叫救护车,你们就是舍不得为老子花钱。指望雨声那个砍头鬼,就等着直接送俺进火葬场吧。雨声的情绪顿时跌落了下来,说不上是放心了,还是失望了。
银天说,来了来了,雨声回来了。侯宝贵的叫骂声陡然停了,雨声妈赶紧从里屋走出来,用衣袖抹着眼泪喊儿。雨声轻声叫了声妈。雨声妈赶紧要往厨房去,像他从前每次回家一样,要给他烧荷包蛋。
这会谁能吃得下荷包蛋?雨声叫住了妈,问父亲的病情。妈说,他夜里勾头拿便壶,还没有尿完就说头疼,我以为他感冒了,叫他被窝里好好焐一焐,后来他说腿不听使唤了,一直骂我,怪我没给他拿尿壶……雨声妈还在絮絮叨叨,一股火气已在雨声胸腔里乱撞了。银天打断妈的话,叫雨声赶紧送爸去医院。雨声踌躇着不愿进房间,父子俩不能接近,各自的气场一个像刚,一个像铁,遇到就会乒乓作响,火星乱溅。三年多不见,缺少温暖的亲情已经被岁月风干成干瘪的豆角,僵硬易断。
银天推雨声,狠狠地推一把,雨声就站在侯宝贵床前了。本来应该叫声爸的,却叫不出口,他读高中时就不叫爸了,那个充满温情的词语不知道怎么就被岁月的风卷走了。父子间非说不可的话都由雨声妈传达。有时,避免不了要直接交流,他们也只是对着空气说。此刻,雨声发现侯宝贵比以前干瘪多了,头发花白,胡茬也花白,颓败得可怜。他一双浑浊的眼睛正可怜巴巴地看著雨声。雨声心里高筑的堤坝突然软了,随时都将坍塌。
起来吧,我送你上医院。雨声说。
俺动不了,左边半个身子都僵了,肯定和你姑得了一样的病。侯宝贵身上的凶悍气一扫而空,声音中塞满了悲怆。雨声不说什么,一手托着侯宝贵的后颈,一手抄到侯宝贵的双腿弯,抱起就走。银天赶紧颠颠地跑出去,抢着去开车门。
三
侯宝贵果然是脑梗,虽然送医及时,但左胳膊左腿都已经不听使唤,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等到把侯宝贵安排到病房里,天几乎已经亮了。银天叫雨声回家眯一会儿,说白天还要上班呢。侯宝贵立即叫,说要上厕所。雨声把尿壶递给他,他不要,说是解大手。雨声只好来抱他,一手托了后颈部,一手抄腿弯,一使劲却没有抱起来。再使劲,还是没有抱起来。银天说,爸你套上鞋子,我和雨声架着你走。侯宝贵说,俺要是能走还要你们伺候吗?雨声只好再来抱,挣得脸红脖子粗总算抱起来了,噔噔噔地往厕所跑,走到厕所门口侯宝贵几乎要从雨声手里掉下来,却偏偏有个病人乌龟样挪着小步拦住了厕所门。雨声喘着气颤声说,劳驾您让一让。那人似乎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却实在没有办法尽快让过来。等到把侯宝贵放到坐便器上时,雨声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两只胳膊好像已不是自己的,软得抬不起来。雨声缓了口气,开始替侯宝贵脱裤子。然后就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站在一旁候着。
侯宝贵在坐便器上坐了半小时,说,好了。雨声替他擦屁股,发现他并没有大便,心里就窝了点火气。
雨声说,搀你走吧。
侯宝贵不说话,赌气地抢着往前迈步,身子一歪,差点把雨声也带倒了。
雨声说,我真的抱不动你了。
等在外面的银天,听到雨声说话,也不管男厕所里有没有别人,赶忙跨了进来,姐弟俩一边一个,把侯宝贵连扶带拽地弄到了病床上。
等到医生和护士都上班时,雨声便去护士站问能不能找到护工,护士站通常也揽这种事。几个护士都很热心地帮他张罗,为他联系到了一个男护工,说明天才能给安排到位。
银天叫雨声回家休息,说她白天照看父亲,叫雨声晚上再过来。
雨声直接把车开到工地上去了。市郊要建回迁房,选址原来是一座小山丘,十几台挖掘机已经在这干了半个多月了,只啃了一小块山体。由于工期紧,十几台挖掘机基本上都是日夜轰鸣,歇人不歇机器。雨声离开公务员队伍后,起先跟同学做玩具生意。后来玩具厂一家接一家地倒闭了,又开始做电缆生意,业务不熟,被人坑了一笔,伤了元气。后来又在街上卖了一段时间的麻辣烫,再后来就跟朋友后面学开挖掘机。这些年到处都在建房、修路,挖掘机有得是活干,虽然人辛苦,但赚钱。雨声见这是条生财的路子,就找人从银行贷了一百多万款,买了辆大型挖掘机,和徒弟小刘合着开。
雨声到工地时,他的挖掘机还在哐当哐当地作业。小刘见雨声停好了车,才从挖掘机驾驶室跳下来,搓搓惺忪的脸就往他自己的轿车边跑,仿佛瞌睡成了一泡憋着的尿。
小刘!雨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
小刘停住了,扭过脸来看着雨声。我说……雨声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师父,是不是手头不方便?小刘很聪明。雨声点点头。小刘说,回头我给你转两万,不够你再说。
雨声说,好。
雨声爬上挖掘机驾驶室,开始操纵机器,在小刘开的场子上向前推进。树桩很多很大,好不容易把十几个平米的树桩清理了,浮土下面却是岩石。散乱的可以把它们挖起来,送进后八轮的车斗里,连片的只能换炮锤开了。他这天干活总不得劲,不是料石没有送进后八轮的车斗里,就是机头撞进了树桩里甩不脱。勉强干了两个小时,银天电话打过来了,说父亲又要大便。
雨声说,我这里赶过去,就是不停地闯红灯也要半个小时呢,再快,我也不能把汽车当飞机开吧?叫他用便盆。
银天说,便盆他自己塞不到屁股下去,又死活不要我搞,怎么办?
雨声吼道,那就让他拉裤裆里!
电话没有挂,雨声已经跳出挖掘机驾驶室,钻进奇瑞,一路朝医院狂奔。快到医院门口时,横地里冲出一辆摩托车,他赶紧猛打方向盘。摩托车潇洒地绝尘而去,他的车却哐当撞在行道树上,安全气囊都撞出来了。他坐在驾驶室里惊魂未定,愣愣地发呆,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等到软塌塌地走进病房,侯宝贵已经在呼呼大睡了。银天朝他摆摆手,说不屙了。
雨声瘫在陪护椅上,精神一松懈眼皮就撑不开了。这时冬梅电话打了过来,问,咱爸怎么了?雨声这才想起来到现在都没给她打电话,心里歉疚,声音软了很多。
脑部出血了,你别担心,他神志清醒,没有大碍。又叮嘱了冬梅几句,才挂了电话。一抹脸,侯宝贵一双眼睛正骨碌碌地看着他。
侯宝贵不住地打哈欠流口水,一会儿伸着脖子朝垃圾袋中吐痰,一会儿要纸巾擦嘴,动来动去的。雨声很快发现吊针管子里的药水不滴了,低头一看,侯宝贵手背上已经鼓起了包块,雨声立即按了床铃,叫来了护士。护士给侯宝贵扎完针,雨声给他扎针的胳膊小心地盖上被子。雨声知道他以前对父亲做得不够好,他想改变,便好心好意地问父亲喝不喝水。侯宝贵很不耐烦地说,俺又不是水葫芦,能装多少水?
雨声坐下生闷气,硌心的那件事又冒出了记忆。
三年前一个周末,他开车回老家,到小镇上时,看见邻居邢伯站在公交站台等车,手里拎着一兜猪肉。雨声主动停车要捎上邢伯,邢伯欠身上车时多了一句话,他说,你爸跟我一道来街上的,说来买化肥,结果进棋牌室赌钱去了。
晚饭时侯宝贵回来了,板着脸,眼神硬硬的,一看就知道输了钱。他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责备老婆鲫鱼烧咸了,韭菜里面的鸡蛋放少了,仿佛自己在前线立了战功,理应受到犒劳。雨声忍无可忍,一把抓了侯宝贵面前的酒瓶啪地砸在地上,砸得玻璃渣四处乱飞。雨声妈捧着双手,吓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侯宝贵张嘴愣住了,随即他就抄起一张凳子朝雨声砸过来,雨声偏头让了。侯宝贵见没有打着儿子,挥手拂掉桌上所有的碗碟,瓷器落地的乒乓声响成一片,饭菜撒了一地,有几只胆大的老母鸡立即飞进来拼命地啄食。雨声妈哎呦哎呦地喊着,眼泪汪汪的。雨声指着侯宝贵说,下次你再敢欺负我妈试试!侯宝贵大吼,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回来!
那以后,雨声整整三年没有回家。
雨声,你给俺下楼去买包烟。侯宝贵的喊声把他从三年前拽了回来,但却没能从三年前恶劣的情绪中拔出来。侯宝贵也是三年没有叫儿子名字了。
雨声抬了抬眼皮,耐着性子问,医院给抽烟吗?医生要是答应给你抽,我就去买。
老子叫你去给俺买烟!侯宝贵突然爆发,大吼。雨声和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被吓了一跳。
四
吊水到凌晨一点多才吊完,给侯宝贵接了一泡尿后,雨声便把陪护椅拉开,让它变成一张单人床。从护工那里租来的被子有一股呛鼻的霉味,他把被头推到胸口处,抱着它勉勉强强地躺下了。起初他还担心床太窄,动一动就会掉地上去。但不到五分钟他就跌进了浓稠的梦乡。
雨声!雨声!似乎眼皮才合上,就听到侯宝贵叫,还有手掌拍打床边护栏的哐啦哐啦声。雨声一激灵,坐了起来,揉揉睁不开的双眼,问侯宝贵干什么。
你打呼噜这么大声,俺睡不着。
雨声歉意地朝其他病床看看,见他们也都在响着呼噜,心稍微安了点。他侧了身子,把头勾在臂膀中重新再睡,这回还没来得及进入梦乡,侯宝贵又叫,说想喝水。又过了一小会儿,又要小便。整个晚上,侯宝贵不断有各种各样的诉求,把雨声的睡眠切得零零碎碎,好像筋骨也被他敲得零零碎碎,十分难受。
侯宝贵的主治医师是个大胖子,他很少到病房里来,每天来病房里查房的是一个实习女医生,姓蔡,长得像某电影明星。她早上进病房时,都会认真地问,侯宝贵,今天感觉如何?头还痛吗?把你的手动一动,来,握我的手。又叫侯宝贵抬他的左腿给她看。蔡医生说,很好,要锻炼,要这样——她把侯宝贵左腿曲起,再放下。
侯宝贵淌着口水,啰哩啰嗦,提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什么时候能出院,为什么不能吃肉等等。
蔡医生说,会好起来的,不要急嘛。肉可以吃一点,但不能多吃……
后来侯宝贵觍着脸笑问,俺想抽烟哦。
蔡医生非常严肃地摇摇手,那不行!
侯宝贵嘿嘿了两声,说俺抽抽煙,会好得快。
雨声早就看不下去了,插嘴说,你再抽烟,病就好不了了。
侯宝贵突然翻了脸,瞪着雨声吼,好不了去火葬场行不行?
一会儿,护工到了,姓周,年纪跟侯宝贵差不多,体重要比侯宝贵轻得多。你行吗?雨声这话没有问出口,只搁在眼睛里漾着。周师傅咧嘴一笑,没问题,我干这活都干了十几年了,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像你父亲这样是轻病号,好伺候。他们说好一百五十块钱一天。侯宝贵诧异地眼神一直在周师傅脸上扫来扫去,一百五一天?
周师傅笑笑,都这个价呢。说着就来给侯宝贵按摩病腿,问侯宝贵早餐是否吃过了。雨声向周师傅交代了几句,准备出门去工地上。侯宝贵问,你撂下我不管了吗?
雨声说,怎么没管呢,不是给你叫了护工吗?
护工他是俺什么人?害死俺都没人知道。
周师傅挺尴尬,说,6床,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
雨声耐着性子解释,过一会儿银天就会到。我不能不上班啊,我已经歇了一天了,老板昨天打我好几个电话,催得紧。
侯宝贵问,是俺重要还是上班重要?
雨声闭了眼,努力克制自己不说话。
侯宝贵开始骂骂咧咧,说养儿防老,防个屁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生下时就掐死。7床陪护的老太太正在给她老公擦脸,听见侯宝贵的话便停下手来,说,6床,你儿子我看还算好哩。儿女有儿女的生活,生了病本来就给他们增添负担了,再给他们心里添堵,做老人的就算是不自觉了。侯宝贵把眼瞪得牛眼似的,剜了一眼那老太太。
雨声走不脱,只能等银天。银天早饭后赶到了医院。侯宝贵一见银天就说,雨声是孬子,你白天陪俺,他还花钱请一个人做陪衬,钱舍不得给俺,给别人他一点不心疼。坐在旁边的周师傅扭了扭身子,干咳了两声。侯宝贵哈欠连天,叫银天给他买包烟来,银天犹犹豫豫的拿不定该怎么办。雨声说,不要买烟,趁这机会给他戒了。侯宝贵又瞪了牛眼看雨声,恨不得将他吞了。
雨声下班后回家洗了澡,简单地吃了几口,就带着冬梅一道来了病房。侯宝贵不搭理雨声,连带冬梅的问候也爱答不理。两口子站了会,觉得无趣,便回家睡觉去了。睡到半夜,梦乡被撂进一颗炸弹,手机的铃声摧毁了所有的安逸。雨声本来不想理它,突然想到父亲在住院,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电话都有可能和他相关,便赶紧接了。电话果然与侯宝贵有关,是周师傅打过来的。周师傅万般委屈千般无奈地说,小侯,你家老爷子我伺候不了,明天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没等雨声开口细问缘由,那边电话便撒气似的挂掉了。雨声靠在床上,皱着眉头一个劲地挠脑袋。
天明后,雨声拎了早点进了病房,侯宝贵仿佛久别重逢似的忙着要爬起来,但挣了几下也没有挪动身子。
要大小便吗?雨声问。
侯宝贵不答,可怜巴巴地看着儿子。雨声知道肯定出问题了,撩开被子就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他赶忙去护士站,陪着笑脸要求给6床换被褥。负责这项工作的瘦高个护士,也许正在更年期,她冲着雨声就是一顿教训,说,你们是怎么照顾病人的?都像你们这样换被褥,医院就是开家被褥厂也不管用。买床护垫能花几个钱?尽给我们添麻烦。雨声尽量把笑容整在脸上,连声道歉,说,护垫这就去买。瘦护士随手撂过来一床护垫,说,这里有。雨声赶紧掏钱买了。回到病房,给侯宝贵打了盆热水,先给他擦洗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裤,伺候他在床头坐着。又给他打了盆热水,伺候他洗脸刷牙。侯宝贵像个孩子,乖巧地听任儿子摆布,好像很享受。
护士换过被褥,雨声伺候侯宝贵吃了早餐,又为他接了一泡尿,这才站起来说要上班了。侯宝贵立即瞪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雨声,你把俺一个人放这里?
周师傅呢?雨声故意问。
那个姓周的靠不住。叫他干事不干,反而管着我。说好了一百五十元伺候一天一夜,他倒好,晚上躺在椅子上睡觉呢。睡觉还能得钱,他以为他是十里香的女人啊?……
侯宝贵还在发牢骚,雨声突然怒气冲冲打断了他。人家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又不是吃柴油的机器,能一下不休息吗?现在不请护工了,过一会儿银天要到了,你先克服一下。
银天怎么行?她是女娃子,不能伺候我大小便。
你自己伺候自己。便盆和尿壶我都给你放床边凳子上,你够得着。
不行……
不行也得行!雨声想这样吼一嗓子,但嘴唇却紧紧地抿着,他努力控制住了怒火。雨声丢下侯宝贵扬长而去,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胸口原先憋闷的地方仿佛卷过一阵急流,冲刷走了一些沙石瓦砾,松弛舒畅了。等到他到了工地上开动了挖掘机,心中却又隐隐不安起来,侯宝贵可怜巴巴的眼神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像雾霾一样缠裹得人不舒服。不管他,谁让他对护工太挑剔呢。雨声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继续哐当哐当地开疆拓土。腰间的手机响起来了,他狠着心不去看。手机声响了一半,自动停了。他估计没什么要紧的事,心里稍微安定了些。不到两分钟,手机声又响了,只得接了,原来是冬梅打来的。冬梅说,你早上吃了没有?老人生病是常事,别着急上火的,路上开车要注意安全,干活时也要注意安全。冬梅声音柔柔的,就像她人一样。雨声心里暖和了,连连“嗯”着。挂了冬梅的电话,他便给银天打电话,问她到了没有。知道银天已经到了医院,又嘱咐她有事打电话。挂了银天的电话,雨声又给护士站打电话,请求再给6床安排一个护工。电话那头说,老周不愿干的,估计别人也不会干。雨声说,我家老爷子不好说话我知道,你们多担待,他说什么你们可以不听。……这样吧,我给贰佰元一天,只要伺候一日三餐和大小便。
午餐后不久,雨声的手机又炸了。银天叫他赶紧过去,说父亲要自杀。雨声问,怎么了?银天说还是要烟,她不想买,侯宝贵就拿脑袋撞墙。雨声说,你让他撞,他那种人不舍得死。银天小心央求雨声,就给爸买一包烟吧,他说只要一包。雨声说,你去叫医生,让医生跟他说。医生要说能抽,你就给他买。
五
侯宝贵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因为银天不愿给他买烟,他扯了两次吊针,砸了三个水杯。护工也换了四个。最后雨声只得花钱请个工人开挖掘机,自己在医院伺候父亲。
这天,蔡医生查过房后,跟雨声说,你父亲下周一能出院了。
不行,你们还没有把我治好呢。这个……这个……都還不能动。侯宝贵急了,用右手指指他的左手和左脚。进来时腿脚好像还能动弹哩,你们治僵了我半边身子,现在想把我赶出去?
侯宝贵,不是我们治僵了你的身子,你这半边动不了,是因为你脑部血管梗堵造成部分脑组织梗死,伤害到支配肢体运动的神经中枢。回去多锻炼,还是能够恢复的。
回去锻炼?雨声知道父亲主动锻炼的可能性不大,他想把父亲送康复中心,虽然要一笔不小的钱。
俺哪里都不去,俺要回家。侯宝贵立即表示反对。俺回家你妈会伺候俺,俺指望不上你们。侯宝贵好像住院期间受了不少委屈,独自咕咕叨叨。雨声知道如果父亲康复不了,受累的就是妈妈了。他心疼妈妈,所以花再多的钱他也要送父亲去康复中心。但侯宝贵在康复中心住了一周,就被医院“劝退”了。和他一对一做康复的护士,被他气哭了好几回。
侯宝贵回到家中,精神上安定了许多。他说年轻夫妻老来伴,还是老伴好,他养的儿女都不孝。雨声妈生气,说,你老没良心,儿子不孝吗?为你治病花了很多钱。侯宝贵脖子一梗,那是为俺治病吗?那是为他自己的脸面,他怕别人戳他脊梁骨。用他几个钱,整天看他脸色,他也不想想他是怎么长大的,难道读书的钱是从树上摘下来的吗?
雨声说,高中时的学费是我在工地上挣的,大学时我办了助学贷款,连生活费也没对你要。
侯宝贵说,你能耐,你是石头缝里出来的,见风就长,孙猴子投胎。
雨声不想和侯宝贵置气,闭了嘴生闷气。侯宝贵又骂,银天也不是好东西,叫她买包烟给俺都不舍得。老伴,把俺橱柜里的烟拿出来。侯宝贵坐在床头,颐指气使。
雨声勾着头,从橱柜里把那条烟翻出来,夹在腋下带出了房门,直接送进厨房的灶堂里,熊熊的柴火立即漫过来,一点点地吞噬了它。侯宝贵用他一只能动的好手,乒乒乓乓地砸东西。不时有玻璃碎片和药瓶从他房间里蹦出来。雨声妈战战兢兢,不知道如何是好。
雨声临走时,跟雨声妈再三交代,要督促他锻炼,不能给他烟抽,医生说了不能抽。雨声说话的声调很高,他知道父亲一定能听见。
侯宝贵回家了,雨声身上的担子卸给了妈妈。每天他都会给妈打电话,问问她的情况,问问侯宝贵的情况。妈总说好,叫他莫挂心。雨声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白天上班,晚饭后陪挺着肚子的冬梅散步,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着各自畅想。冬梅说,我想要个女儿,女儿好打扮,能跟当妈的说心里话。雨声这时就有点难为情,他知道他妈苦,以前苦,现在更苦,而自己却从来没有用言语宽慰过她。
雨声想要一个儿子,儿子顶天立地,能够依靠。即使他像侯宝贵那样不像个父亲,儿子也会竭尽所能地成为他的依靠,只是……哎,想到自己和父亲间的这种疙疙瘩瘩,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雨声再次回家,是银天打来电话,说父亲打了妈妈。雨声火冒三丈,立即驱车往老家赶。
从小到大,父亲打妈妈,雨声目睹了太多次。他躲在墙角看着妈被打倒在地,比妈哭得还伤心。上学路上,他落在小伙伴们后面,不愿意跟他们走近,担心他们会拿侯宝贵打老婆的事来取笑他。小学五年级时的某天傍晚,侯宝贵从麻将馆回来,情绪很恶劣,见饭桌上没有他期待的下酒菜,挥拳就朝老婆脑袋上砸。雨声扑过去,抱住侯宝贵的手臂就咬。侯宝贵一脚踹开他,抡起竹椅朝老婆身上打,打得比哪一次都狠。那时雨声发誓,总有一天要把他送进监狱。长大后他才知道,这种事根本行不通。
车泊在邢伯屋山头的空地上,雨声钻出车门时,一声声凄厉的呼救声从家里飞过来——救命哦!来人哦!不是雨声妈的呼救声,是侯宝贵的声音。雨声的心砰砰乱跳,连腿都有点发软了。他慌慌张张地朝家里跑,拐过邢伯的屋角,见邢婶正坐在门口摘菜,见到他,她淡然地笑笑,柔声问,回来啦?
雨声一怔,尴尬地笑应,回来了。
侯宝贵凄厉的呼救声近在咫尺,而邢婶却充耳不闻,难道是妈在向不能动弹的侯宝贵施虐?雨声疑疑惑惑地放慢了脚步,走到院门口时,他弯下腰,扫了扫裤脚上看不见的灰尘,把一双鞋带重新系过,这才慢吞吞地跨进家门。雨声喊了两声妈妈,没有听见妈的回答,侯宝贵听见声音,立即停止了叫喊。雨声心又突突跳起来,不知道妈怎么了,快步跨到侯宝贵卧室门口,没有看见妈,这才松了口气。
你喊什么喊?雨声站在房门口问。
侯宝贵委屈地看着儿子,说,你妈把俺一个人撂家里,不知道野哪去了。俺要是死了都没人知道。老鼠咬了俺也没人知道。侯宝贵竟然瘪嘴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雨声心里一股火苗已经腾腾腾地燃起,极力控制着声调,压低了嗓子说,我妈就没个事了?一天到晚陪在你床边?你大呼小叫的,丢脸不丢脸?
你们都不管俺,还不要俺叫唤,是不是想俺死?都嫌俺拖累你们了是不是?
我说,你要想有人陪,我可以送你去老年公寓……
你试试?你头天送俺去,第二天就要把俺接回来。我活不成,还死不了吗?俺死前要先把你妈掐死,让她在那边也陪着俺……
雨声呼地一下窜到他床边,咬着牙低吼,你敢!你信不信我马上把我妈接走,让你一个人在家呆着?
侯宝贵不哭了,嘴角上挂着口水,可怜巴巴地看着儿子。
你叫我们怎么办?妈妈要伺候你一日三餐,总得先把菜洗了,饭烧了。我和姐姐都有自己的生活。
那你给俺请个保姆。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舍得给俺请个好一点的保姆?
雨声语塞,一口气堵住嗓子眼。他不敢再说话,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他离开侯宝贵房间,去屋后菜地找妈妈。妈妈慌慌张张挎着一篮菜从对面走过来,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着,一只眼睛乌青,眼角处还有一块血痂。见到儿子,她脸上现出欢喜的笑,笑容里却分明掩盖着几分凄楚。妈妈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他打你了?雨声拉着脸问。
妈妈有点难为情,又很难过,却假装不在乎地说,磕的。
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他又为什么?
说俺端过去的汤太烫,就连碗带汤砸俺脸上了。雨声妈用衣袖擦着眼泪。
救命啊!来人呀!侯宝贵凄厉的叫声又传来了。
来了,来了。雨声妈忙应。
你要干什么?雨声把妈拦在身后,自己堵在侯宝贵房门口。
俺要牙签。侯宝贵不叫了,无辜地看着儿子,乖巧地回答。
你打我妈了?
侯宝贵不否认,把自己的大拇指指甲放进嘴里咬。
你凭什么打我妈?妈,他下次打你,你就打他。雨声恶狠狠地说。
侯宝贵不咬指甲了,瞪大眼睛看着雨声,好像在打量陌生人。雨声自知这话说的不占理,被侯宝贵看得心里发毛,气呼呼地转身出了门。
雨声妈给侯宝贵拿了牙签,又问他喝不喝水?尿不尿?然后去洗菜做饭。雨声妈离开还不到两分钟,侯宝贵又叫,不停地喊她名字。雨声妈只得丢了手中的活,赶紧跑过去,问侯宝贵要干什么。他说,俺想坐起来。雨声妈给他穿了外衣,把他拽起来,让他靠着床头坐着。
雨声妈刚走,侯宝贵又叫。问他干什么,他说,帮俺把电视打开。
雨声妈说,遥控器在你手边上,你不能自己拿吗?
侯宝贵反问,你不能开吗?这点小事做了能累死了你?
雨声妈央求道,你让俺安心烧饭好不好。
侯宝贵爽快地说,好,你忙你的去吧。
但是,真的没到一分钟,侯宝贵又连声叫喊。
雨声黑着脸站到房门口,问他要干什么。他说,叫你妈帮俺把胡子刮刮。
雨声在抽屉中翻出剃须刀,递给侯宝贵,说,这事你自己能解决。
侯宝贵接了剃须刀,扭着下巴,像割麦茬一样忙活起来。雨声站在一边看着,侯宝贵忙得挺欢,雨声一离开,他又开始叫。
雨声说,你老是这样叫,烦不烦人呢?
雨声妈说,他白天这样叫倒也罢了,晚上也不让人睡觉,俺一睡着他就叫。俺白天走路都是飘的,脑壳昏昏沉沉。雨声想,再这样下去,妈大概要死在侯宝贵前面了。这样想着时,内心就愈加焦虑和忧伤了。雨声真的很想很想,把侯宝贵送到老年公寓去。
午饭后,侯宝贵小睡了会,醒后却嘤嘤地哭,伤心得像个孩子。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俺梦见俺妈了。不是张家的妈,是亲妈。她为什么单单不要俺?俺哪儿不好了?
什么张家的妈、亲妈?俺看你是魔怔了。雨声妈小声责备侯宝贵。
真的是亲妈。俺不是张家姆妈生的,俺是她抱养的。小时候,邻居他们都说俺是抱养的,张家姆妈打到他们家里去,后来他们才不敢说了。你说说,俺亲妈为什么不要俺,把俺孤零零地扔给别人?侯宝贵眼泪连着口水,邋里邋遢地哭着。他说,老婆子,俺这病怕是不能好了,俺不敢一个人呆着,俺怕。
……
过了两天,雨声给侯宝贵请了个保姆,是邻村的老光棍。他们商量好了,一百块钱一天,供一天三顿饭,两顿酒。老光棍爱喝酒,喝酒后就爱东扯葫芦西拉瓢地说个没完。没喝酒前就陪着侯宝贵锻炼。雨声想,既然侯宝贵认为我有钱,那就做得像个有钱人吧。
六
日子由秋分滑到春分,清明过后,万物葳蕤,天地都显得绿汪汪的。冬梅这时肚子痛了,在医院里嗷嗷叫了四个多小时,一个大胖小子降生了。当护士把粉色襁褓中的婴儿递给张皇失措的雨声手里时,他先是僵着胳膊双手捧着,后来慢慢地把他顺到怀里,一手搂着,一手托着。粉红襁褓中的新生儿,小脸红不拉叽的像刚刚出生的老鼠,一点也不好看,但雨声心里却溢滿了蜜汁,橘黄的散发着香气的蜜汁。他把自己的脸轻轻地触向儿子的小脸,他不敢碰他,只把脸埋在儿子脖颈下粉红的小被子上。儿子,儿子,我有儿子了。我要做个好爸爸,不能像侯宝贵那样。
雨声也想做个好儿子,一直都想。雨声想,等到宝宝满月后,他要把儿子带回乡下,给妈看,给侯宝贵看。他想叫侯宝贵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