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2021-07-08 14:59元放
文学港 2021年6期
关键词:女娃葫芦娃乌龟

元放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个夜晚。我正处于一个现代文明世界,没错,我有辆德国产大众车,但我不是德国人。开始时,我并没意识到那里——驾驶室的地板横亘着一条蛇。我没意识到那是条蛇,是因为它当时只暴露了一截,看起来就像一根人造编织带,直到我点燃了发动机,那条带子才扭动了一下。我觉着马上要发生点什么了。我遇到了一条蛇,就在那台德国车上。它蹭一下就立了起来,它有胸,而且口中冒着红芯子。但这种时候,我再傻也知道那是条蛇。在我发愣的那么一小会,它张开口,天知道这张口有多么大。它心情不好准能把整台车子都给吞了。它没有那么干,我听它的意思,它在向我打听现在什么时间,地点,以及我是谁。它的鳞片发着金光,你们也别问我,我完全不知道那会值多少钱。

我请求它下车,让它能感受下它目前的环境,我真心希望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知道一点,蛇是滑草走路,水泥路太光滑,会伤了它那金贵的鳞片。我的车子就停在自由广场的边上,不远的地方有一波人在跳舞,除了那里传过来的音乐声,这世界再无其他的声音了。我瞧得清清楚楚,它像电影里的美人鱼,下半身没有分叉。幸运的是那蛇,它跟着音乐缓缓摇摆,我想音乐果然是无国界,超越种族的。我现在想,当时它在扭腰的时候,我扔个硬币过去,也许它就能把我给放了。不过无论换做任何人身临其境,在你面前盘着有一条十几米或者二十几米的大蛇,一切机智的想法和上帝一样都不会降临。甚至,我还有个荒唐的念头,它会不会跟我回家睡觉。因为有一档子音乐停歇时,它停止了摇摆,它说它会造人。我连忙说我不是人。那天,我比任何时候都怀念汪峰的那首《一起摇摆》。

显然在音乐里,那女人蛇的心情舒畅很多,和它的沟通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它还说它叫女娃。

“元,你看起来很美味。”它吐了一下舌头。我特意注意了一下,它的舌面血红中带着乌黑,它是个不错的猎手。

“我不知道你有没听说过一句话。”

“我都忘了上次是什么时候进的食。我饿了,很饿。”女娃舔了舔舌头,它的舌尖分了两叉,就像人分叉的脚,所以舔舌头就是一边的舌尖舔另一边。

“有个老人说饥饿就是爱情的感觉。”我急中生智,举着手抱着头大喊着,“也许你是爱上了我。”我想感谢知识。“错觉,你的饥饿它其实是爱情。”

“跟我说说,爱是怎么一回事。”

“这很难说得清。”我摆摆手。

“少废话,说不清楚就吃了你。”它昂起了脖子,它看起来到处都是脖子。

“我先说导致爱情的因素,社会交换论者认为把所有导致爱情的因素均可归结为利益和价值……”

“说人话。”

“那我换个方式,故事有助于理解。人类学家已经证实,巫师与圣人最初的一个职责就是讲故事,那些故事用象征符号解决无法用经验解决的矛盾。”

“那就讲故事,我喜欢听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于是,我开启了以生命讲故事的模式,我噼里啪啦地把脑子里的故事都讲了一遍,从司马相如白嫖文君到孟姜女哭倒长城,从时间、地点、到人物、情节,从第一人称到第三人称,从西厢记到牡丹亭,从悲剧讲到喜剧,从分离到大团圆。到最后我把自个都讲哭了,那蛇没笑过一声,也没掉一颗眼泪,它自始至终保持着平静。它身上唯独有变化的是,那就是它每听完一个故事身子就长大一圈,到最后我不得不仰着头讲故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还是没明白。”它蠕动着嘴唇,一副你说嘴巴嘟嘟就嘟嘟的样子。

“我看出来了。现在这个音乐是多么的喜庆,适合跳舞。你得入乡随俗,听音乐时不能想着吃,那样对肠胃不好。”

女娃缩了缩脖子,算是点头的意思,接着它伸出一小截的身子盘着我的身体。我被盘了,我脑子里蹦出来一个词。

“我不擅长交谊舞。”我假装扭捏,“咱们都得讲道德。”我真心希望它能明白这点。

“等一下,我还有罗密欧和梁山伯……谢特。”没等我说完,它就把我吞了进去,连舔都没舔。

“我的内部法则出了点问题,我命你去修正它。”黑暗中传来女娃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我在一條滑坡飞驰着,声音向上散去,这滑道太光滑了压根就抓不住。我似乎放弃了抵抗,我就觉着在滑滑梯。眼前的世界从一团蘑菇云中变得闪亮耀眼、空间漂浮着神秘的暗物质,刹那黑暗,刹那光华。仿如我无数次醒来,又无数次睡去。有时那画面会出现一伙穿着兽皮围裙的原始人,拿着石矛追赶着不知名的野兽,有时又感受到自己被数不清的磁力线穿透着,那些磁力线遍体覆在身上,它们让我看起来是个穿着网纹内衣的模特。有一次我还发现身边睡着个全身长毛的男人,我叹了口气,眼前又是一抹黑。我从一本《生存手册》里看到过,当你在下坠时,记得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尽量弓着身子,那样子着落的话,你的身体会安全很多。

当玻璃和瓷器现世的时候,整个滑道开始剧烈的颠簸,于是我就从滑梯跳进了过山车里。我觉着一百辈子的过山车都坐完了。我十级恐高症。我恨死了《一起摇摆》。真的,无论你愿意相信与否。我和一条大蛇在一起摇摆。

啦啦啦啦。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

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

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

葫芦娃,葫芦娃,本领大。

说时迟,那时快,我当即掐起手诀,念着咒语。我觉着我能打败这头蛇妖。不成功便成葫芦娃。

“人类,严肃点,我是你们的源起,现在只是遇到了点小麻烦……”

我试图搞个明白,却发现已落在一摊液体里,这里面发散着难闻的酸臭,四周一片混沌。我慌慌张张地摸到一根棍子,双手疯狂地挥动着棍子,只听一声巨响,那一片黑暗的东西渐渐分散开了。我大口地喘着气,就远远地看到一个树叶短裙男,他手中挥着拐杖冲我喊:“夸,夸,夸。”

我也挥起手里的棍子以示回应,就这样挥动了两下。我发誓就是两下,那根本不是一根棍子,而是一把斧头,不过这没得说了。由于我用力过猛,又或许是那短裙模特出门没看黄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斧子“嗖”的一声脱离了木棍,划着空气向着他飞去。不一会,就听见他“啊”的一声,拐杖飞起落在地上化作一片桃林。不过,我也没空替他举办丧礼了,因为我的身体开始裂开,有的部分在脱落,有的部分向上方逃窜,有的变成液体,有的变成气体。我被消化了——我的最后一个念头。到末了我只剩下一团圆滚滚的意识体。我呆着的地方,这话我代表圆圆的意识体说的,那地方好不热闹,有只狐狸和牙叔各领一伙人团战,有三只动物和一个和尚组团的驴行穷游,有些少儿不宜的,甚至连一块石头也能成就一段石生。总之是你来我往,你方歌罢我登场。在这里面的人从小就被教育成要成为一个好人,好动物,好鬼,需辨是非,分善恶,应业报。这些人物统统来自我所阅读过的故事,我不断劝慰,想让他们放弃争执和斗争。但是没有用,他们生活在故事模式里,我无法唤醒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开始有点明白自己在哪里,只是我的生命里却没有故事。

“你现在都明白了。”远处的虚空尽头传来女娃的声音。

“你只是一个故事……故事的集合,如果人们都不再讲故事,你就会变小直至消失。”

“最可恨的是现在的人类越来越不按套路来了。”

“我们讲了五千年,故事已被穷尽,审美业已疲劳。”

“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你只需把我的启示传达给人类。”

“明白,你需要人类停止思考,你真正需要的是人类的愚蠢,人类一思考你就蛋疼。”

“麻蛋,没了故事,我连蛋都下不了,蛋里面孵化的就是启示。”

“你指的神启和保持人类的愚蠢没什么两样。”

“少废话,你再不按套路讲故事,信不信老娘立马就化了你。你给我牢牢记着,世界从哪里来?从故事里来,讲故事需要什么?需要讲道德,特别是结尾的地方。”女娃咆哮着,一口气说出一大段。

我再次坠落。我的圆球体不断被这个黑洞给吸收着。到我再次见到光的时候,我就只剩一粒汤圆这般大。这次我闻到了劣质酒和小便的混合味,我依然在水里,水里面有条米线般大小的虫,它不停的啃着我,我继续变小。它每啃我一次,我身上便多一个坑,它的身体慢慢变粗变长,我意识到那是凌迟之刑,但我估摸着这刑期得有亿万年。我对那虫子说,“小姐姐你能一口干了我,给我留个全尸吗?”

“我也想。”那虫子看着比较兴奋,我想它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傻的食物。它扭动着细腰,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讲。”它咂吧咂吧嘴。“我一边听,一边吃。”

我恨不能抽它一耳刮子,要是我现在有手的话。“我能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

“今天是很久很久以前……”

“这里是马桶吗?”

“西湖断桥边,游过一个团……”那虫子吃着开唱。

“停停停,你是小白吧。”

“奴家娘家确实姓白?”那虫子停顿了一下。“难道就因为我的身子很白,皮肤看起来好好的样子。”

“我来自一个高等文明,你要是吃了我,必遭核神的报复。”我接着向她细述核神一经施展,宇宙都跟着毁灭。“这么说吧,我是个仙人,核神是我的诸多仆人中的一个。”

“少唬我,你这个低等的丸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弱的仙人。”

“想要证明也不难。”接着我把伟岸的身材描述出来,如此这般那般。

小白小鸡啄米般按图施工,我开始恢复人形。

“你果然真是个仙人耶。”小白开始谄媚。“大仙,我该如何自保?”

“既然本仙与你有缘,待会就送你一塔,你只消躲入塔中便可保无虞。”

“呔,你这蛇妖,我那好好的小丸子居然被你啃得这般丑陋!”这是一只丑陋的乌龟。

“你看,说造化,造化便到。”我看了一眼乌龟。

“来来,小丸子快到碗里来。”那乌龟引诱道。

“阿弥陀佛,大和尚稍安勿躁。你看,我只有一个,你要吃我,她也要吃我,不如听我一计何如?”

“你识得我的法身?”

“你只需把后背上的盖子取下,给这个小姐姐套上。”

那乌龟半信半疑取下壳,那壳便摇摇晃晃地幻化一塔的模样,只见那小白“哧溜”一声便钻入了那小塔。

“你乖乖让我吃了,我便带你登临世界的顶峰。”乌龟见状哈哈大笑,不违初心。

“大师你在吃之前,你不妨先看看这个。”我掏出一本《白蛇传》连环畫。

那乌龟一本正经地看着,越看越动容,最后声泪俱下,“我之所为令人发指,畜生不如啊。”他激动得都忘记自己原本就是一畜生。

“你看那是什么?”我指了指小塔。

“那是个壳。”乌龟说。

“你再看。”

“它是个塔。”

“再看。”

“它是我。身体发肤乃父母所授,既是壳亦是吾身。”

“你又是谁?”

“我是谁?”乌龟挠着秃瓢的脑壳。“我从蛋里爬出来的。”

“那蛋是从何而来?”

“自然是乌龟所生。”

“那乌龟是蛋里爬出来的,蛋又是乌龟生的?你到底先是蛋呢还是乌龟?”

乌龟一脸漩涡。

“你不能把自己砸在蛋里面。假如说这是个王八蛋呢?”

乌龟满脸懵逼问,“那蛋是王八蛋,所以我这是被绿的?”

“大师,那连环画里……”我耐着性子开导。

“我是只老乌龟呀。”乌龟若有所思。

“恭喜大师,贺喜大师终于开启三重境了。”

“他,他便是小乌龟。”乌龟激动地指着小塔。

“众生中本仙只与你有缘,既如此本仙再授你一法门。此法门名曰‘代数。”

“老龟恳请大仙法旨。”

“老乌龟等于老和尚,那么小乌龟等于什么。”

“小乌龟等于小和尚。”

“你可知自己源何而来、又何去?”

老龟摇摇脑袋。

“你想知道你的故事吗?”

“我是个故事迷。”

“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一天,老和尚在对小和尚讲故事,故事里说……”老乌龟渐渐入迷,口中重复着我的话。就这样我念老乌龟跟读,我看着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又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乌龟和一个小乌龟。一天,老乌龟在对小乌龟讲故事,故事里说……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乌龟和一个小乌龟。一天,老乌龟在对小乌龟讲故事,故事里说……”

我把乌龟和他的壳用代数装进了故事。

“疼死老娘了。”女娃的声音。

她无处不在啊,简直如蛆附骨。

“故事怎么样?”我问。

“世上再无白蛇传。”

我再次出现在自由广场。

“你不属牛,所以你不能吃自己的呕吐物。这是一条规则。”

“我的规则一大部分来自于不可捉摸,我依然饥饿。”

“回到(书)里面去,那里面没有饥饿,没有寒冷。”

“如果现在人类都不说(故事),反而在毁灭一个故事,我就会缩小,而我一旦消失,这世界就完了。”

“你只是农业文明的意识产物。”

“无知的人类,你还不明白,在这里我就是世界,是我,是我开创的它。”

“没有他们(读者),你同样没有存在的意义。你想要变强就离不开人类的信仰。”

“所以人类才更需要规则,没有人可以破坏我的故事规则。”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看要依着你的本性行事,宇宙都会消亡。”

“你先给我说故事。”女娃磨了磨牙。

“可我在你的身体里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总觉着那里还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

“说不好,但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试试,你得等我一会。”我找到一张白纸条,用黑色笔把一面涂黑,再把纸条扭转180°后,我吐了一口唾沫上去把纸条两头黏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带圈。

“我看不出来这里面藏有什么(玄机)。”女娃观察了一会说。

“别着急。”我捉来一只蚂蚁放在纸条上,蚂蚁开始在白色纸条的一面爬,转了一圈就到了黑色的那面。“自洽,恰恰你是一个直肠子,所以不能自洽。”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这只蚂蚁就爬在纸条任意一侧,就能经过黑白更替,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

“它看起来毫无知觉。”

“这就对了,现在纸条只有一条,而在蚂蚁看来它重复着黑白两张纸。”

“也就是说,人们只听一个故事,里面只要设置好,他们就能分善恶,辨是非,而且毫无知觉一直像蚂蚁这么走下去。”我知道在她肚子里面的“代数”已被吸收消化。

“关键是这里面是永恒的,善恶需要标准水平来区分界限。”

“我不就是标准吗。”女娃得意地盘起了身体,她将尾巴送到了嘴巴前。

“是的啊,我怎么忘记你就是天地之起源呢,对,就这样,先把尾巴固定住。”

女娃张嘴咬住了尾巴。

“咱们试着翻一下,对,就这样保持住,得勒,再翻。”我举着棒子在指挥着。

“哎,咬住,别松。”我顿了一下棒子,就这样一圈接一圈,女娃的尾巴不断挺进了她的肚子,从她的嘴巴那里。

狗改不了吃屎,蛇么也改不了贪吃。我暗自得意,嘴上却喊着:“加油,女娃最美丽,女娃好身材无敌。”

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声音来自女娃的肚子。

“这里面爆炸了啊。”

“有两个故事撞在一起了,我实在憋不住,放了一个屁。”女娃委屈地说,她精通腹语。

“肥水不流外田,肥气不排异地。”

“可还是漏出来了,实在是太臭了。”女娃泪眼婆娑。

“让你咬住,你咋连个造型都坚持不住。”

“我好像卡住了。”女娃的呼吸颤抖着,像在生孩子。

“你等着,我得把180度固定住。”我看着也差不离了,蹭蹭地爬了上去,掏出卡带把女娃的嘴巴扎了个严实。“让你污染空气,小样,你到底还是败给了我。”

女娃这才意识到上当了,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年轻人不讲武德,我还是大意了啊。”

“武德?我连道德都不讲。”

现在,自由广场上多了一架大风车转盘。

我看见大人们带着小孩子、老人坐在转盘里俯瞰这个城市。但他们不知道大风车转盘的故事。

哎,我都說了我不讲故事的,但最后总得要告诉你们,人们都称呼我为“元”。

原载于《象山港》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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