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亚娅
当代有胡竹峰这样的文字,一定有它的深意。
我喜欢看他交待文字来源,从先秦到魏晋到唐宋到晚明再到民国,说自己写的是有自主意识的“中国文章”。如此重视传统与来路,理论和创作完成自问自答的完美闭环,足见其谆谆之心。自问自答何尝不是因为孤独。新文学百余年的历史推崇创新,复古和传统一向不合时宜。他像一位生错了时代的穿越者,着昔时青衫返身逆行,叹一声吾道孤矣。
在散文阅读上我的偏好是洞见和新意,以及在这洞见和新意中呈现的作者的胸襟、品质、情怀和世界观。我喜欢智识性内容胜过摇曳多姿的文辞,喜欢呈现当代新的经验、延展我经验地图的文字;或者它虽然在经验范围之内,但让我重新认识这种经验、带来新的思考角度的文字。同时也在反省,我这种对于散文的观念来自于哪里。往下细究,相比诗歌和小说,目前关于什么是好的文章、好的散文的标准,出现了共识分裂。什么是当代散文?今天我们要如何理解散文与传统文章的关系?散文的叙事形式如何与当代生活的复杂度形成对应关系?胡竹峰提供了一个契机,在五四之后、在杨朔式的应试体散文和当代新散文运动之后,再次去思考散文的传统和现代转型问题。
谈论它要回到五四。相对于小说、诗歌、戏剧等其他文学门类,散文在新文学运动中是转型最成功、受众最广泛,也是常常被当成白话文运动成功范例的文学门类。民国时期的散文绚烂多姿,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散文有着可以借鉴自先秦诸子一路而下的文章传统,而这个文章传统又与当时新的媒体形式报刊平台十分相称。传统与现代的结合所形成的文章之“变”,形成当时关于白话文应该怎么写的共识,我们关于现代散文的想象和审美标准是那时候形成的,并通过语文课教学将这个标准固定下来。成功来得太轻易,后来者们享用着这个传统所带来的审美与接受的诸多便利,也必然承当“影响的焦虑”之负担。我们太容易陷入到什么是好文章、什么是美文的窠臼中。白话诗歌的绝处逢生、奋力一挣,反而完成了现代诗歌的新范式建构,散文写作在当代生活和当代人前所未有的复杂经验面前出现了惰性。因此,本世纪初周晓枫、张锐峰、宁肯、祝勇等人的新散文运动,正是试图从理论、文体形式、写作内容等方面对五四形成的文章标准全面越界,对什么是好的散文的共识预设来一次全方位的修正。后来的写作者,包括杂志编辑们的趣味选择,仍处在当年这一次变革的余荫之中。可以说,散文的现代转型,对适合表现现代人经验的文章形式的探索,迄今仍然在进行之中。
在这样文学史流变的框架下再来看胡竹峰,他竟是不理会这个“新”的,“偏偏喜欢旧气”(《旧气》),“满心旧人”(《腔调》),他的核心时间词汇是“旧时”。可以猜测同样是不满于时文腔调,他的方式是把被前人嚼过、简化了的传统在清水里洗涤一遍。如果说创新必得先熟知、认知传统,民国的这群写作者对所谓“中国文章”,是熟知在心、是他们无意识的写作资源的一部分;后来白话文写作的第二代、第三代,却没有这个幸运,他们是二手传统喂养大的人。胡竹峰慕古人、读原典,有他一整套古典文化理想或曰“文化思愁”。换言之,他通过阅读和记录这些阅读,确认自己与传统、与前人的关系,进而确认自己的写作坐标。
《木屑集》写的是故园与古书。他读古书留意系谱,《笔记》自先秦诸子一路而下到民国,胃口大而驳杂,但也讲究气息相通、心迹相投。说起来他还是受民国人文章偏好的影响,显然喜欢六朝文字多一点,明清小品多一点,唐宋文章少一些。少时他以一册《古文观止》打底,习的是好文章的样态和章程,笔墨俊秀却仍有规束过的痕迹。但他也想看看文庙之外的天地,所以他读碑读简,说中国文章有三神,铭文精神,竹简精神,碑帖精神。他以笔记体梳理的文章谱系显然也受传统文论的影响,重评点、感悟和体认。比如辨认文字的音色和腔调,说柳宗元有玉佩从容之音,而汉赋如箜篌石破天惊,皆是玲珑慧眼。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些文章安放在一个特定环境里,比如雪夜读书,雪落在万古也落在纸间;农人与学童在田间往来问答,云雾自宋画里翩然而出,灯下细品纸上红梅,门前癞葡萄可入画。他的乡村景观里没有当代时间,江山社稷皆是雪泥鸿爪,惟明月前身亘古不变。这些莹然可喜的事物,在他笔下终归都是“通往安静故园”。
在故园读古书,胡竹峰这样的姿态意味深长。他所谓文化思愁,是在说这样的文字、语汇与感受所涵育的中国文章,正是唯有从这样的故园里才能生长出来,也只有这样的姿态才能更好地抵达他所怀念的那个传统本身。这是一整套美学典范与古典时代人们生活方式、情感方式的统一,胡竹峰将目光从远方拉回到万古,将故园与古书合二为一,搭建了一座复古主义的纸上桃源。至此,他完成了写法和活法的统一,把时间问题置换成了空间,把现代以来我们一直在眺望的那个远方变成了故园。
一个悖论是,故园因何而成“故”?如果传统本身也是“现代”的发明,怎样才是进入传统、继承传统的方式?当年古文运动,韩愈借复古之名行革新之实。胡竹峰所追慕认同的民国诸位先生,虽在旧传统里浸染长大,想的却是那“新文章破壳而出”。实际上《木屑集》提到早年接触的民国文字,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本世纪初出版界的“民国文章热”,与新散文运动大致同时,其初心也是对杨朔体言志派散文不满而引入其他资源以求变革。今天讲民国文章之美,是否依然要写得和周作人、汪曾祺一样?脱离语境把民国文章当成标本来模仿,把它的美学标准固定化,学得越像就越违背它当初出现时的求新初衷,变成了民国文章的反面。古典语汇所对应的风声雨声、纸间白云的传统审美形式,它背后这一整套古代生活和农耕文明的世界观、一整套感受和描述世界的古典智識,已经和仍然在发生变化。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当代田园有机器轰鸣、有高铁穿行还有里程和经纬度。进入传统只是继承传统的第一步。要成为传统延续和生长的一部分,必然包含这样的命题,怎样从故园和古书里长出我们自己的当代性。当代作家与田园的关系里还有张炜和韩少功。这是我对胡竹峰下一步的期待。不是把故园仅仅简化为一种审美形式,一座纸上桃源或乌托邦,而是尝试用这种形式去处理现代化了的田园,以及这现代田园里必然复杂化了的当代情感,这情感也许不是那么自足圆满、平和雅正而必然包含了焦虑。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什么是当代散文,当代散文又将以何种形式去处理和回应当下生活的复杂性,千年文脉仍在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