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广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
我家在粤桂边的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去一趟镇上都不容易。村里的广播时断时续,有时候干脆一个月一声不响。露天电影一个月看不上一次。我很难了解外面的世界。听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电视机,能看到遥远的城市,也能看到古人的生活。学校里有人曾經见识过这种玩意,活灵活现地给我们描绘它的神奇。
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邻村有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在方圆几十里是一件轰动性的大事。我终于见识了电视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神奇。它让我第一次见识了如此多的东西,知道美国人长得怎么样,地理课本上的冰山和海洋原来是这等模样。广告上所“吹”的东西每一件我都想拥有。关键是,从此以后,我希望每天从早到晚一直坐在电视机旁,不用上课,不用干活,不用翻山越岭看露天电影。我和电视机结婚,形影不离。但偌大的大队,只有一台电视机,而且主人跟我连亲戚也不是。
此村离我村有十几里地的样子,离学校也有七八里地。自从有了第一台电视机,学校的晚自修就变成了闹剧。过去晚上七点到九点的自修课,现在到了七点五十分便人去楼空。因为我们都飞奔着到邻村去,去看晚上八点珠江台播放的电视连续剧《雪山飞狐》。这是我们的最低享受了。如果连这点权利都被剥夺,估计我们宁愿一起投水而死。
电视机放在高处,地坪上挤满了人,到晚的连站的位置也没有。酷热的天气使得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但没有谁提前退场,中间插播广告时,尿胀的人也不愿意上厕所,轻易把位置让给别人。有人在人群中看不到电视机,站立着听到剧终,片尾曲完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期间,风把屋顶上的天线吹动了,影响了信号接收,影像模糊或跳跃,或满屏水星,四十分钟的电视剧,主人常常三番五次乐此不疲又轻车熟路地爬到屋顶上去将天线校正,他自己从没安心看过电视剧。有时候观众还骂娘,责怪主人老是在关键时刻让天线出现问题。主人很委屈,因为他也不知道风往哪吹,天线问题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即使没有风,有人放一个响屁也会影响天线和信号。因此,主人警告那些无法控制放屁的人:“如果要放屁,请离此三里地。”最讨厌的是,乡村经常停电。停电的原因有二:一是用电超负荷,先保证镇上居民用电,供电所把乡村的电停了;二是进村的高压电线又被人剪盗了。被盗后,供电所没有三五天甚至半个月是不会重新拉线的,最长时间的一次是半年后才重新接上线通电。我最恨偷盗高压电线的人,为什么不被电死呢?主人真是仗义,为了摆脱停电带来的困扰,他从镇上偷回来了一台发电机,《雪山飞狐》时间一到,他就开启发电机。但好景不长,还没等到电视剧播完,主人便被派出所抓走了,电视机也没收了。村里曾经有人联名写信给派出所,请求宽大处理,把电视机主人放了,物归原主。他们还准备了锦旗,如果电视机主人抱着电视机回来,他们准备给派出所送过去。但锦旗的颜色从鲜艳无比到暗淡无光,电视机主人也没有回来。此后一年,我们再也没看到电视。
直到小学五年级暑假,我村里突然有了一台电视机。而且是巨大的21寸,虽然不算是彩色电视机,但也不是纯黑白,主人在电视机屏幕前加了一块变色玻璃,便有点像彩色电视机了。我们对这台电视机十分满意。每天下午2点,两集连播《射雕英雄传》。那是我们村孩子盛大的节日。每到这个时间,散落在村头村尾或正在田里山上干活的孩子们,包括部分大人,都赶在主题歌《铁血丹心》响起时云集在电视机前,等待电视剧的开始。这首歌简直是我们的集结号,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看电视剧时,没有人发出声音,即便是激动或伤心得哭了,自己也得捂住嘴巴,别让人看到丢人现眼。插播广告的时间和频率让人无可奈何,但没有人抱怨,而是利用这段时间讨论剧情,谈论感受,抨击剧中的坏人。那时候,我们默默地爱上黄蓉、华筝,幻想成为郭靖。豪气万丈,家国情怀,英雄情结,这些东西统统在一夜之间便获得。如果说那时候心里便有了诗和远方,一定是因为看了《射雕英雄传》。
因为有了电视机,从此村里人的生活与过去不同。晚上,每到电视剧的黄金时间,男女老少总要围着电视机。主人总是不厌其烦,乐呵呵地给观众搬椅子。椅子不够,优先年长的,不断地向那些没有椅子坐的大人赔礼道歉。大多数人对主人的热情和无私感恩戴德,说尽恭维之言。但也总是有人对主人厚此薄彼颇有微词,或对主人家的女人脸色难看上纲上线。更让主人难堪的是,因为电视,他家变成了是非的集散地,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和鸡毛蒜皮的矛盾在这里得以放大、传播,甚至传出了与奸情有关的传闻。主人的胸怀也不是无限大的,听多了冷语风言,也会觉得委屈。有一天,终于把电视机束之高阁,对外宣称说:电视机坏了,修不好了!
我们以为是,电视机主人关起门自己一家人偷偷地观看。曾经翻越围墙,摸到他的房间窗外,仔细倾听,但除了房事发出的低吟和如雷的鼾声,什么也没有。
如果没曾见识过电视,就不会体会到寂静的夜晚没有电视机的乡村是如此无聊。比我们小孩更无聊的是大人。他们拼死拼活地养猪、种瓜果,就为了能买回一台电视机。村里娶嫁,电视机成了最重要的物件。没过多久,电视机开始陆续多了起来。
我家里的第一台电视机是黑白电视机。是从超生户那里买过来的二手货,只能收到珠江电视台,说粤语,每天晚上十点前几乎只放两集电视剧,看完电视剧刚好困了,各自散去睡觉。也很好,总算能在自家里心安理得地看上了电视。彼时我已经到镇上读书,它成了我父母最好的陪伴。
后来,我给父母买过三四次电视机,越来越宽大,越来越漂亮。他们每次进城,都首先把电视机藏到最隐秘的角落,生怕被盗了。因为只有电视机才能帮他们度过漫漫长夜。我给父母买的最后一台电视机是32寸的液晶彩电,他们爱不释手,恨不得每天从早到晚看电视。哪怕是广告,是无聊的节目,他们也爱看。通过电视,他们看到了世界,看见了人生,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
然而,这台电视机在我乡下老家束之高阁快两年了,布满了尘埃。因为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它显得如此孤单,又如此多余。
一匹不被解救的马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识真正的马,仿佛是从电影银幕里走出来的。马的出现在村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尽管已是农忙时节,但从周边闻讯而来的好奇者络绎不绝,主人阙先锋家门庭若市,来者不摸一把马屁股决不愿意离开。
我一直以为南方无马,马只能作为战马而存在,断然不知道马也是可以用来犁地驮粪的。这匹马高大矫健,皮肤和毛都是白色的,看上去很漂亮,应该是一匹战马,虽然是老了点。但阙屠夫把它当成了普通的牲口,让它干连牛都不愿意干的重活粗活,不給它洗澡梳毛,满身泥巴和粪便,鞭打留下的新伤旧痕随处可见。它受尽了污辱。
“别糟蹋这匹马!”
没有人敢对长着一副凶神恶煞般面相的屠夫阙先锋说这句话。但我大胆地说出来了,尽管我颤抖的声音从内心深处翻山越岭爬出喉咙时已经细若游丝,刚离开嘴巴便被风吹散,甚至没能顺利抵达阙屠夫的耳边。
那时候我十三岁。夏天,天气热得像着了火。我暗自跟随着那匹马。有时候,在田埂上看阙先锋驭马犁地。也许是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在地里走路、转圈,也许是觉得在大庭广众面前犁地受了污辱,马不听使唤,时不时要挣脱身上的犁具,这让阙屠夫越来越生气,越来越粗野,恨不得把马千刀万剐。实际上,是我的心正在承受千刀万剐。
阙屠夫说,农忙过后,把马宰了,让村里人尝尝马肉的味道。
我决定要解救它。
我想了很多办法。有一天半夜,我引开阙屠夫家的狗,潜入马厩,打开门,解开拴马的绳索。
“出去吧,给你自由。赶紧远走高飞。”我对马说。一匹高贵的战马怎么能够甘受一个俗不可耐的屠夫的差遣和欺凌呢?
可能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它一脸惘然,无动于衷。我将它牵出马厩,然后把门关上,断了它的后路。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对它说,还给它指点逃跑的方向和路线。离开此地,从此天高地远,不必再受折磨和屈辱。
我心惊胆战。因为马厩就在阙先锋的院子里,偷马犹如从他裤裆里偷钱,风险奇高。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那是我有生以来做过最冒险的一件事。
通往自由之路没有了障碍,唯一需要的就是勇气。我逃之夭夭,在隐蔽的安全角落里观望。然而,马没有逃,它在马厩前裹足不前,只是轻轻地抖了抖头。看上去,目光呆滞,眼神里根本没有对自由的渴望。
机会稍纵即逝。我在远处不断地向它做手势,焦急发出“快跑”的提醒,但它置若罔闻。阙先锋似乎已经觉察,停止了打鼾。一会,房间的灯亮了。
解救行动戛然而止。
马继续被奴役。
后来,我再也没能攒够足够的胆量故伎重演。农忙过后,阙屠夫将马转卖给另一个村的屠夫。再后来,在路上我听到有人谈论马肉。
我希望听到他们说“吃马肉时牙齿磕到了子弹头”,以此证实它的身份。
但他们只是说:“肉味不好,有股汗酸味。”
台风的故乡
有一年夏天,我随大陆作家访问团到台湾去作文学交流活动。有一次我发言时对台湾的朋友说,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台风是从台湾吹过来的风,台湾就是台风的故乡。从小我对台湾充满了好奇和想象,幻想有一天到台湾去,亲眼看看台风是如何积蓄起来,腾空而起,呼啸而去。访台的最后两天刚好遇上了台风,有一整天都待在台北的宾馆里,我透过窗台看到了真正原汁原味的“台风”,特别亲切,特别兴奋,跟同行的朋友说起童年时对台风的体验,他们经我一说,好像对台湾的“台风”有了另一种况味。在电视直播节目里看到台风对台湾造成的影响,我冒险走出宾馆,跑到外头,迎风而立,切身体会真正的“台风”,尽管这次台风不是产自台湾,而是来自太平洋深处。
我从小对暴风雨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台风,自东南方向来,往西北方向去,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小时候,从乡村广播里听到台风预警,心里便充满了期盼,好像在等待一位远方的客人。但与热情款待客人不同的是,我们得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不让台风卷走。台风有时候到了半路,突然掉头离去,或改变路线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会很失落,会责怪人们怠慢了台风,咒骂了台风,从而得罪了台风。台风是大自然的神灵,我们心里想什么,它们都知道。一个连台风都不愿意抵达的地方,是没有希望的。我的家乡正是穷乡僻壤,乏善可陈,我觉得自己是被世界遗弃了的孩子。说好了要来的台风又一次变卦,加剧了我的自卑感,愈加觉得自己与世界太遥远太隔绝,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陌生人,除了村子里的乡亲再也没有谁知道我的存在。我找不到通往世界的方式,也无法告诉世界我很孤独很想离开此地,只好寄希望于台风。台风有时候白天来,有时候半夜到。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欢迎,都热情相拥。我知道,它们从台湾来,经过大海,翻山越岭,见多识广,让身处封闭状态中的我仿佛看到了全世界,听到了大海。我与世界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为零。我相信,台风是为我而来,带来神秘的信息,至少它们来告诉我,世界没有将我遗忘,而是等待我慢慢成长,总有一天是要带我离开的。我认为我读懂了台风。一年之中,它们会来两三次。我躲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透过千疮百孔的窗户看台风,与它们对话。听它们劈头盖脸的说教,也告诉它们我心中的秘密,比如,我喜欢邓丽君,喜欢巨大的轮船,喜欢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大海。我还告诉它们今年村霸又做了哪些坏事,是该把他带走扔到海里喂鱼了。一个人,与台风窃窃私语。没有人知道我与台风如此亲密,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感情。如果硬是要从村里揪出一个“台湾特务”的话,我愿意主动坦白,对我多年来与台风的私通行为供认不讳。
然而,台风带来的并非童话般的天真烂漫,而是可怕的末日景象。天地昏暗,杀气腾腾。风暴所至,摧枯拉朽,一切挺立的东西都心怀恐惧,绝望的哀号响彻云霄。村民们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在台风中抢收农作物,加固房子,给果木安装支架,给猪圈牛栏临时加筑防风墙……那时候台风的破坏力是很强的,因为房子不坚固,经不起台风的折腾,五六级的台风都已经很厉害了,如果是七八级的台风,屋顶的瓦片会一片不剩,甚至房子被摧垮。洪水随之而来。山洪暴发,山体滑坡,河水逃离河床,稻田、原野、桥梁和房屋都被淹没,都变成茫茫一片汪洋大海,桥梁和道路被冲垮,原先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一片狼藉,满目疮痍……这是风雨飘摇的家园。没有美感,没有诗意。灾后重建艰难而伤心,面对倒塌的房舍、夭折的庄稼和果子,人们痛心疾首,唉声叹气,接下来还要挨饿受冻。我家也是台风的受害户,房子几度崩塌,家里种芭蕉树,种果树,眼看果就要成熟了,一阵台风过来全部倒下。我家几次因风灾返贫,债台高筑,我几乎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但我没有因此憎恨过台风。只是希望它们不要来得太频繁,因为我需要时间思考,在我还没有想清楚要跟它们说什么之前,请它们不要来。即便是我已经准备就绪,也最好等庄稼收获后再来。还有,最好不要推倒我家的房子,不要将我家屋顶上瓦片全部卷走,不要让我家的牲畜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是小时候的台风和小时候的我。我几乎对每一次台风都记得清清楚楚,时至今日,每次听到台风预警时,我都会自然想起小时候的台风。我至今仍然相信台风是有魔力有灵性的,蕴藏着神秘的信息,只要你用心倾听,总能从中读懂些什么。你告诉台风什么,它们会将你的话带到遥远的世界尽头。
现在我们居住在城市里,铜墙铁壁,一切固若金汤,台风再也伤害不到我们。那么我还是喜欢台风。台风来了,仿佛是一群发疯了的饿虎为我而来。我躲在高高的房子里观察着它们,既战战兢兢,又莫名亢奋。有时候,故意打开窗户,让风进来一会,让它们也知道我的存在。它们鱼贯而入,张牙舞爪,把我房间内的东西横扫一气,打翻桌子上的茶杯、花瓶和孩子们的玩具,同时也唤醒了沉睡多时的物品,使得满屋子都充满了惊慌和混乱,理所当然般的安逸和娴静瞬间荡然无存。当台风要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时,我及时而艰难地关上窗户,切断了它们的来路,它们便变成了普通的空气留在房间里。我闻着它们的味道,分辨它们,跟小时候的气息依然相似,异常熟悉、亲切。我愿意相信,这些台风中蕴藏着过去世界的全部秘密,它们将一直保存下去。因而,我小时候说过的话,也被台风储存着。坐在窗台前,在风暴对窗玻璃的猛烈撞击中悠然自得地读几页书,这种享受,与风和日丽的境况截然不同。当我老去,我还愿意与台风为伍,因为台风中还有许多的秘密等待我去破译、去体味。
在我还没有去过台湾之前,有一次,我和一个台湾朋友在北部湾遇到了台风,我兴奋地告诉他,这是来自你故乡的风。他使劲地闻,使劲地点头:“是的,我闻出来了,来自嘉义。”我还告诉他,我闻到了阿里山的鸟兽声,有林鸲、朱雀、鹪鹩、松鼠、山羌、山猪……他惊讶地问,你去过台湾?
我摇摇头,但我觉得我对台湾太熟悉了。
我和堂姐的“香蕉园”
我愿意像祥林嫂反复唠叨她的阿毛那样再三说起台风和香蕉园。因为“我真傻,真的”。
我的家乡在粤桂边上,广东商贩,主要是高州商贩,一度是我们的希望。只有他们能将我们笨重的农产品变成钞票。他们的建议比政府的号召更值得信赖。他们建议我们种法国豆,我们就种;他们偷偷告诉我们,灯笼椒值钱,我们就连夜拔掉禾苗改种灯笼椒。如果他们说,你们往地里种石头!我们也会种的。
有一次,高州商贩跟我们村里的人说,赶紧种香蕉,不要问为什么。
高州商贩成了政府的经济顾问似的,政府也听他们,号召我们种香蕉。村里的蕉园一片片的,但凡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香蕉。于是我家种了十几亩香蕉。一家人整天围着香蕉园转,浇水、施肥、除草、喷药,嘘暖问寒,无微不至。我为我家的香蕉园倾注了大量心血,每天放学回家便钻进香蕉园干活,比读书更专注更用功,仿佛香蕉园才是我的未来。第一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每斤一块二,狠狠赚了一笔,村人连蹲粪坑时都笑出声来。第二年,全镇一窝蜂种香蕉,结果同样丰收,但香蕉贱了,说好了无论产量多少都来收购的高州商贩突然销声匿迹,让村民望穿秋水,直至绝望。我曾经用自行车驮着香蕉去高州寻找商贩,但到了那边,又因为稻田种了香蕉,户户缺粮。粮食价格飙升,突然间吃饭又成了问题。那时候,我们天天吃香蕉,放的屁都是香蕉味,脸色也不对,村里的老中医对我们发出了严厉警告,再吃下去会死人的。村民把香蕉树砍了,蕉树丢在田埂、河边、路上,横七竖八,尸横遍野。但父亲逆流而上,倔强而执着地种上了新的蕉苗,待之如常。到蕉树吐蕾时,高州商贩出现了,说要出好价钱收购,并给了预付款。父母很高兴,踌躇满志。香蕉果实逐渐饱满,色泽光亮,眼看就要到收获季节,突然来了一场8级台风,将我家的香蕉园横扫了,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血本无归。此后,我家几年一蹶不振。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说。自从我的香蕉园毁灭后,我也常常说类似的话。香蕉园毕竟只是我的乌托邦。此后每次台风来临,残存在我脑海里的香蕉园都会被重新蹂躏一次。
有一天,我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头也有香蕉园,而且规模要大得多。那就是浦北县。一个自称有三十亩香蕉园的浦北男人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我们村,带走了我最漂亮的堂姐。堂姐和堂姐夫说,他们早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对方的存在,一直在等待对方的出现……这种奇怪的物理现象现在可以用科学原理来解释:量子纠缠。
我这个堂姐长得漂亮,而且对我不错。小时候常常带我赶集,带着我奔走在看露天电影的乡村路上。但她高傲,瞧不起庸俗的男人,轻易不跟男人说话。她心里有远大的理想和目标。我想,她应该嫁给一个非常完美的男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她配得上。浦北男人的出现,一度给了堂姐和我以及村里人希望。尤其是,我的香蕉园梦想在堂姐那里得到延续。她家的香蕉园规模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蔓延到我们村。可是,跟所有的堂姐一样,我的漂亮堂姐出嫁后,过着奔波劳碌的生活,饱受折腾厄难,日子乏善可陈,像台风中的落叶,像河流上浮萍,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成为母亲,成为平庸和俗气的村妇,身上同样散发着牲畜和家禽的气味,年纪轻轻已经显得很老态,即使有“三十亩香蕉园”也无法挣脱命运的魔咒。
但她们没有说出:“我真傻,真的。”
因為她们不知道祥林嫂。即使知道,她们也不会如此叨唠,因为她们以为自己跟祥林嫂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接下来,毫无疑问,堂姐跟祥林嫂一样,跟大多数的女人一样,会秋毫无犯地过完平庸的一生。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堂姐没出嫁前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