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灵真 刘衍玲 刘传星 林 杰 王 旭
(1 西南大学心理学部心理健康教育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2 四川省教育科学研究院德育与心理健康教育研究所,成都 610225)
2016年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等22部委联合发布的《关于加强心理健康服务的指导意见》指出,心理健康是影响当今社会发展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鼓励社会各界加强与心理健康相关的科学研究。研究显示,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水平呈下降趋势(辛自强, 张梅, 2009),且高中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尤为突出(辛自强, 池丽萍, 2020)。高中生常见的心理问题为焦虑、抑郁、孤独、自卑等,会导致学生学业成绩下降、人际交往受挫(Maurizi, Grogan-Kaylor, Granillo, & Delva, 2013),甚至出现自杀行为(陈伟, 程诚, 杨丽, 刘新春, 刘海玲, 2016)。鉴于高中生日益严重的心理问题,探索高中生心理健康的影响因素至关重要。
生态系统理论(Bronfenbrenner, 2005)认为,人的心理发展是环境因素与个体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在环境因素上,家庭是直接影响青少年心理发展的微系统之一,相对于其他家庭变量(如家庭教养方式、亲子沟通等),家庭亲密度更能够衡量家庭的整体氛围,是反映积极家庭氛围及家庭成员之间亲近关系的综合指标(刘世宏, 李丹,刘晓洁, 陈欣银, 2014)。此外,中学生所接触的环境并不仅限于家庭,学校中的教师和同伴也在其心理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Hernandez, 2000; Torres &Hernandez, 2009),并且主要体现在社会支持上。而社会支持同样是心理健康的重要预测变量之一,对促进个体的心理健康具有重要作用(Cohen &Wills, 1985)。在个体因素上,生命意义感是人生的重要体验,探索与寻求生命意义感是人类的基本动机之一,也是影响个体心理健康的关键因素(van Tongeren & Green, 2010)。因此,本研究将从环境因素(家庭亲密度、社会支持)与个体因素(生命意义感)入手,探讨高中生心理健康的影响因素。
家庭亲密度(family cohesion)是指个体感受到的与家庭成员的情感联结程度(刘世宏等,2014)。家庭亲密度会影响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状况。研究表明,家庭亲密度能够显著预测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水平和适应状况(李兵宽, 刘启辉,2012)。家庭亲密度较低会导致青少年表现出更多的焦虑(Bernstein & Borchardt, 1996)、抑郁(徐洁, 方晓义, 张锦涛, 林丹华, 孙莉, 2008)、孤独(任泽鑫, 2020)和适应不良(刘世宏等, 2014)等心理问题。而且,家庭亲密度对不利于青少年身心健康的问题行为(如吸烟、酗酒、物质滥用等)也起到了关键作用(Cumsille & Epstein, 1994)。因此,本研究提出假设1:家庭亲密度能够促进高中生的心理健康水平。
生命意义感(meaning in life)是个体对自己及其存在的本质和对那些自认为重要的事物的感知和觉察(Steger, Frazier, Oishi, & Kaler, 2006)。根据生命意义感的关系性,生命意义感是个体在其主观世界上所建构的自己与周围人、事、地、物等的关系,个体的关系结构是生命意义感的重要来源(Heine, Proulx, & Vohs, 2006)。其中,家庭关系是个体最重要的社会关系之一,而家庭亲密度则是反映个体家庭关系是否良好的重要指标。实证研究表明,家庭关系是个体生命意义感的重要来源(Lambert et al., 2010),良好的家庭亲密度能够有效预测个体的生命意义感(程建伟, 杨瑞东,郭凯迪, 颜剑雄, 倪士光, 2019; 申琳琳, 张镇,2020)。此外,生命意义感可以促进个体的心理健康水平(张荣伟, 李丹, 2018)。意义治疗理论(维克多·弗兰克尔, 2010)认为,生命意义的缺失会使个体感到无聊、空虚、厌烦等,并采用其他不良行为进行补偿,如酗酒、暴力、违法行为等,而这些补偿行为将进一步引发内心的矛盾,导致神经症,甚至自杀。研究发现,高生命意义感有助于缓解个体的焦虑、抑郁水平(Yek, Olendzki,Kekecs, Patterson, & Elkins, 2017),提升生活满意度(Steger & Kashdan, 2007)和幸福感(Ho,Cheung, & Cheung, 2010)。已有研究还发现,生命意义感能够中介家庭亲密度与心理健康的积极指标(如主观幸福感)(申琳琳, 张镇, 2020)、消极的童年期经历与心理健康的消极指标(如抑郁)(于洪苏, 段刚, 张广清, 万雪良, 2020)之间的关系。因此,本研究提出假设2:生命意义感在家庭亲密度与心理健康之间具有中介作用。
社会支持(social support)是个体对他人所给予的关心、帮助和支持的认知与评价(叶俊杰,2005)。根据生命意义感的维持模型(Heine et al.,2006),生命意义感的获取取决于个体的关系结构,当家庭层面的关系结构受到破坏时,个体会把其他层面的关系转换过来补偿被破坏的关系结构,以帮助自己维持和增强生命意义感。研究显示,社会支持对个体的生命意义感具有显著影响(刘亚楠, 张舒, 刘璐怡, 刘慧瀛, 2016)。社会支持水平不同的个体,其生命意义感水平高低存在明显差异:相比于低社会支持个体,高社会支持个体的生命意义感明显较高(陈秋婷, 李小青, 2015)。对于社会支持水平高的个体,即使家庭亲密度较低,其生命意义感可能也不会降低或仍然能够保持稳定。因此,本研究提出假设3:社会支持在家庭亲密度与生命意义感之间起调节作用。
根据社会支持的缓冲器模型,社会支持能够通过调节其他因素对心理健康的消极影响,从而提高个体的心理健康水平(Cohen & Wills, 1985)。研究表明,高社会支持能够显著减少抑郁、焦虑、孤独感等心理问题(Davidson & Adams, 2013;Wang, Mann, Lloyd-Evans, Ma, & Johnson, 2018)。而社会支持水平不同的个体,其心理健康水平也大有不同。例如,低社会支持会增加青少年抑郁的风险(Frison & Eggermont, 2015),拥有高质量友谊的青少年会出现更少的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Roeser & Eccles, 1998)。前文提到,生命意义感正向预测个体的心理健康水平,可以推测高社会支持个体相比于低社会支持个体的生命意义感更能够预测其心理健康水平。已有研究证实了社会支持在人格特征与心理健康之间的调节作用(林初锐, 李永鑫, 胡瑜, 2004)。因此,本研究提出假设4:社会支持在生命意义感与心理健康之间起调节作用。
有调节的中介模型如图1所示。
图1 有调节的中介模型
采用整群抽样法,选取四川省两所高中1097名学生,以班级为单位进行集体施测,剔除无效问卷后回收有效问卷1020份,有效率为92.98%。被试平均年龄为16.22±0.98岁。其中男生429名(42.06%),女生591名(57.94%);高一359名(35.20%),高二306名(30.00%),高三355名(34.80%)。
2.2.1 家庭亲密度量表
采用费立鹏等人(1991)修订的家庭亲密度量表,共15题。采用5点计分(1代表“不是”,5代表“总是”),分数越高表明青少年的家庭亲密度越高。该量表信效度良好,适用于多数中国家庭(刘世宏等, 2014)。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89。
2.2.2 中学生心理健康量表
采用王极盛、李焰和赫尔实(1997)编制的中学生心理健康量表,共60题,分为强迫症状、偏执、敌对、人际关系敏感与紧张、抑郁、焦虑、学习压力感、适应不良、情绪不稳定、心理不平衡十个维度。采用5点计分(1代表“从无”,5代表“总是”),得分越高表明个体存在较多心理问题,心理健康状况越差。该量表在中学生群体中具有良好的信效度(石国兴, 林乃磊, 2011)。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7。
2.2.3 领悟社会支持量表
采用严标宾和郑雪(2006)修订的领悟社会支持量表,共12题,分为朋友支持、家人支持和其他支持三个维度。采用7点计分(1代表“完全不同意”,7代表“完全同意”),分数越高表明青少年领悟到的社会支持程度越高。该量表的结构效度良好,χ2/df=4.84,RMSEA=0.08,GFI=0.94,CFI=0.92(叶宝娟等, 2018)。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4。
2.2.4 生命意义感问卷
采用王鑫强等人(2013)修订的生命意义感问卷,共10题,分为拥有意义感和寻求意义感两个维度。采用7点计分(1代表“完全不符合”,7代表“完全符合”)。得分越高表明青少年的生命意义感越高。该问卷具有良好的信效度(王文超, 伍新春, 田雨馨, 周宵, 2018)。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86。
采用SPSS 20.0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描述统计和相关分析,采用Hayes(2013)开发的PROCESS for SPSS进行有调节的中介效应分析。
采用Harman单因素检验法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周浩, 龙立荣, 2004)。结果显示,特征根大于1的因子共有15个,且第一个因子解释的变异量为29.75%,小于40%的临界标准,说明本研究中存在共同方法偏差的可能性较小。
各变量的描述统计和相关分析见表1。结果发现:家庭亲密度与心理健康呈显著负相关,说明高中生家庭亲密度越高,其心理健康问题越少。生命意义感与家庭亲密度呈显著正相关,与心理健康呈显著负相关;社会支持与家庭亲密度以及生命意义感呈显著正相关,与心理健康呈显著负相关。由于性别、年龄与本研究的主要变量相关显著,在后续分析中将其作为控制变量纳入分析。
表1 各变量的描述统计和相关分析
根据温忠麟、张雷和侯杰泰(2006)的建议,将所有变量标准化,在控制性别、年龄等变量后,检验生命意义感在家庭亲密度与高中生生命意义感之间的中介作用。结果显示,家庭亲密度显著正向预测生命意义感(β=0.31,t=10.52,p<0.001),且生命意义感(β=−0.20,t=−7.05,p<0.001)和家庭亲密度(β=−0.40,t=−14.05,p<0.001)均可显著负向预测心理健康。进一步采用偏差校正Bootstrap方法检验中介效应的显著性,结果显示,中介效应值为−0.06,SE为0.01,95%CI[−0.09, −0.04],占总效应的13.04%。因此,生命意义感在家庭亲密度与高中生心理健康之间的中介效应显著。
根据温忠麟和叶宝娟(2014)的建议,将所有变量标准化,考察生命意义感在家庭亲密度与心理健康间的中介作用,以及社会支持在前半路径和后半路径的调节效应,结果见表2。
表2 有调节的中介效应分析
首先,检验家庭亲密度对心理健康的影响及直接效应是否受社会支持的调节。结果表明,家庭亲密度显著负向预测高中生的心理健康(β=−0.25,t=−7.83,p<0.001),家庭亲密度与社会支持的交互项对心理健康的预测作用不显著(β=−0.03,t=−1.17,p>0.05)。然后,建立有调节的中介模型,检验生命意义感的中介效应是否受社会支持的调节。结果表明:家庭亲密度显著正向预测生命意义感(β=0.14,t=4.06,p<0.001),家庭亲密度与社会支持的交互项对生命意义感的预测作用显著(β=0.11,t=4.37,p<0.001)。生命意义感显著负向预测心理健康(β=−0.13,t=−4.53,p<0.001),生命意义感与社会支持的交互项显著负向预测心理健康(β=−0.06,t=−2.44,p<0.05)。模型估计结果验证了生命意义感在家庭亲密度与高中生心理健康之间的中介作用,且这一中介作用的前半路径和后半路径均受到社会支持的调节。
为了进一步理解社会支持调节作用的实质,按照平均数上下一个标准差将社会支持进行高低分组并绘制简单效应分析图(见图2、图3)。结果发现,对于低社会支持的高中生,随着家庭亲密度的增加,其生命意义感无显著变化(β=0.03,t=0.64,p>0.05);对于高社会支持的高中生,随着家庭亲密度的增加,其生命意义感显著上升(β=0.26,t=5.78,p<0.001)。也就是说,家庭亲密度对生命意义感的影响随着社会支持的升高而增强,这表明社会支持可以增强家庭亲密度对生命意义感的正向预测作用。随着生命意义感的提升,对于低社会支持的高中生,其心理问题呈显著下降趋势(β=−0.09,t=−2.47,p<0.05);对于高社会支持的高中生,随着生命意义感的提升,其心理问题表现出更强的下降趋势(β=−0.22,t=−5.87,p<0.001)。也就是说,生命意义感对心理健康的预测作用随着社会支持的升高而增强。
图2 社会支持对家庭亲密度与生命意义感的调节作用
图3 社会支持对生命意义感与心理问题的调节作用
本研究发现,家庭亲密度显著负向预测高中生的心理问题,家庭亲密度越高,其心理健康状况越好。这一结果证实了研究假设1,说明家庭亲密度对高中生心理发展的重要性,且与以往的研究结果一致(雷榕, 锁媛, 李彩娜, 2011)。家庭亲密度是个体感知到的与家庭成员之间情感联系的程度,是家庭功能的重要组成部分(李艺敏, 李永鑫, 2018)。与低家庭亲密度的个体相比,处于高家庭亲密度的个体更倾向于以成熟稳重的方式处理问题,以积极向上的心态面对生活(马喜亭, 李冉, 邓丽芳, 2009)。因此,当他们遇到负性生活事件时,能够更加从容地应对和解决问题,更少出现焦虑、抑郁情绪,从而表现出较高的心理健康水平。
本研究发现,家庭亲密度也可以通过生命意义感间接预测高中生的心理健康水平,即生命意义感在家庭亲密度与心理健康之间起中介作用。这一结果证实了研究假设2,显示了生命意义感对高中生心理健康的重要作用。高家庭亲密度的个体在家庭中与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能够从家庭中得到足够的爱和温暖,更有归属感和安全感,有利于个体积极地探索和寻求生命的意义(马茜芝, 张志杰, 2020),能够提升个体对生命意义的感知(Lambert et al., 2013)。同时,生命意义感作为最重要的一种压力应对资源,能够缓解压力对心理健康的消极影响(Halama, 2014),促使个体采取更加积极、更具适应性的应对方式(Aldwin, 2007),提升个体的心理弹性、帮助个体积极适应压力环境(Fife, 2005; Grotberg, 2003),从而对个体的心理健康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本研究发现,社会支持在家庭亲密度与生命意义感之间的调节作用显著,证实了研究假设3。随着个体社会支持水平的提升,家庭亲密度对生命意义感的预测作用显著增强。生命意义感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稳定的关系结构(Heine et al., 2006)。社会提供理论认为,家庭、朋友、教师都是青少年心理发展的重要社会资源,当一种社会关系发展不良时,个体会转向其他社会关系以补偿不良社会关系所带来的消极影响(Furman & Buhrmester,1985)。对于高社会支持水平的个体,即使家庭亲密度较低,其生命意义感也仍然能够维持。这是因为尽管家庭层面的关系结构不稳定,但是来自朋友、教师等重要他人的社会支持弥补了家庭的缺失,有助于个体形成稳定的关系结构,从而提升了个体的生命意义感。对于高中生而言,随着社会化的进程,其自主性和独立性不断发展,朋友、教师等重要他人对个体的影响逐渐增强(赵金霞, 赵景欣, 王美芳, 2018)。
本研究还发现,社会支持在生命意义感与心理健康之间的调节作用显著,证实了研究假设4。相对于低社会支持水平高中生,生命意义感对高社会支持水平高中生的心理健康问题的预测作用更显著,这一结果验证了社会支持的缓冲器模型。对于高社会支持水平的个体,即使生命意义感较低,也能够预测更低的心理健康问题,这是因为社会支持不仅能够给青少年提供更多的社会资源,还能够给予青少年更多的正性情感能量和有效的应对方式(史滋福, 谢云天, 2019),从而起到缓冲的效果,减少低生命意义感对其心理健康带来的不利影响。
(1)家庭亲密度显著负向预测高中生的心理健康问题;(2)生命意义感在家庭亲密度和高中生心理健康之间起中介作用;(3)社会支持调节了生命意义感中介效应的前半路径和后半路径。随着社会支持水平的提升,家庭亲密度对生命意义感的正向预测作用、生命意义感对心理健康问题的负向预测作用显著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