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谈到童年与写作的关系,从小关在笼子里的人可以写写笼子了,写写笼子里的痛苦和挣扎。这是往好的方面说,如果遇上卡夫卡这样的天才,倒也极有可能。不过更大的可能是相反,是被那种环境所窒息。从小待在缺乏新鲜空气的地方,视野之内没有绿色,也没有地平线,肯定是十分糟糕的事情。
我们小时候,身边大人最担心的恰恰相反,是怕我们走得太远,在林野里迷失,怕不小心被一些野物伤害。传说中林子里有妖怪,有难以预测的危险发生。比如说连小小的虫子都会害人,像林子里五颜六色的蜘蛛,有的就有剧毒。蛇、毒蛙、蜇人的黄蜂,深深的水潭,甚至有一种带毒针的鱼能要人命,还有诱人的果子能让人昏迷。总之,危厄太多了,不测之事难以历数。但也正因为如此,大地才充满诱惑,大自然才让孩子们上瘾和着魔。
今天的孩子一天到晚待在屋里倒是安全了,可是这种局促的生活带来的是更大的危险:失去整个童年。
那时候,我们在林子深处突然遇到一个老婆婆,有时竟会怀疑她是不是妖怪变成的,因为平时听多了老妖婆的故事。遇到一个故意吓唬我们的打鱼人或采药人,也会把他想象成一个闪化成人形的精灵。我们的忐忑不安或胆战心惊随时来临,也随时消失。这种冒险的生活就是童年。
比如,我们一伙孩子甚至在林子里遇到了一个专门教我们干坏事的老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老人也不一定全是慈祥的,比如这一位就是。他教我们怎样偷东西,怎样掀塌看瓜人的草铺,怎样捉弄老师;还具体指导我们怎样才能把女老师的大辫子剪下来,而且不被她发现。最奇怪的主意,是怎样对付一个凶巴巴的海上老大:那人平时在大海滩上跑来跑去指挥拉网,穿了一条肥大的短裤,老人要我们捉一只刺猬,在那人猝不及防的时候迅速揪开短裤,把刺猬扔到他的裤裆里。
我们喜欢大辫子老师,更害怕那个海上老大,所以最终还是没有听从那个老人的话。不过我们都觉得那个老人虽然坏主意不少,却极其有趣。有趣的人总是对我们构成了巨大的吸引力;相反,有的人一点毛病都没有,可就是没什么意思。我们大家在海边上游荡一整天,连一个有意思的人、怪人都没有遇到,也觉得很乏味。
可见,交往朋友也是有风险的,这不光对童年如此,对人的一生都是如此。所以,人从小就应该自我锻炼,多去接触外面的世界。虽然,我们的吃亏,有时候就是因为交往了坏人:有人因为有趣,结果让我们迷上了,造成了一点后果。但是,这会成为我们的前车之鉴,不至于让我们长大之后再翻车。
总之,顽皮的童年配上顽皮的老人,这种生活才有意思,才算是一个人童年的应有之义吧。而且,我们并没有因此而变坏。海边上不仅有各种怪人怪事,而且的确有大坏人。但是,在与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的接触中,我们反而变得爱憎分明。小时候,我们一伙不是没有干过坏事,而是干过许多,好在它们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坏事,更没有造成不可收拾的恶果。
我记得最大的恶性事件,就是我们在和另一伙孩子打架的时候,我们这边的一个被对方不小心打坏了一只眼。从那以后他就剩下了一只左眼,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成为当地最响亮最有名的歌手。我到现在仍然怀念他的歌声,惋惜的是当年没有业余歌手选秀之类的电视节目,如果有,相信他一定会暴得大名。除了唱歌,他还会吹口哨,吹出一首首迷人的苏俄歌曲。
无数的故事已经被我稍加改变写进了作品里,但仍然有许多没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