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刘义庆

2021-07-07 17:28霍达
读书 2021年7期
关键词:桓温贵族民间

霍达

元嘉二十一年(四四四)正月戊午,四十二岁的刘义庆闭上双眼,溘然长逝。不可抗拒的死亡将他从无法排解的恐惧和苦闷之中解放,但他一生所求仍然得不到回答。

以后人的眼光看,刘义庆是幸运的。如果他不幸多活几年,就会见证元嘉之治的终结。那个“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即事虽难,转死沟渠,于时可免。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的时代,即将和它的开创者一起走向灭亡。他会看到更多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悲剧。三十年治世,一朝灰飞烟灭;多年手足,终成寇仇。恐惧、忧郁、焦虑、迷惘,如潮水汹涌,成为一代人心中不可承受之重。

刘义庆身后很长时间里,人们只记得他作《徐州先贤传赞》《后汉书》《 江左名士传》《集林》,还有《世说新语》,却不知道他还有《幽明录》和《宣验记》两部志怪小说(《宋书》卷五一《 宗室传》、《南史》卷一三《宋宗室及诸王传上》未录《幽明录》并《宣验记》,《隋志》《唐志》收录)。从三部小说中,可以还原一个与史传不同的刘义庆。与一般民众相同,他向往悠游的生活,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喜欢搜集“八卦”故事。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畏惧死亡、逐渐悲观,最终向佛教寻求心灵的解脱。临川王冠下的刘义庆,与一般民众无别。

作为一个普通人,刘义庆有一颗向往高门贵族的心。试问在六朝乱世艰难求生的民众,有谁不向往终日悠游的贵族生活呢?《世说新语》对贵族名士的言行好尚孜孜不倦,时不时发出由衷的惊叹。就好似窥视王恭“被鹤氅裘,涉雪而行”的孟昶,从内心深处发出“此真神仙中人”的赞叹一般(《世说新语·企羡》)。

成为贵族,一直是刘宋集团内心的呼声。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刘宋集团,即便取代了司马氏,也无法改变其下级士族的身份。自武帝刘裕起,刘宋统治者便开始谋求与王谢通婚,以改造血统。为此,必须掌握贵族世家通婚的情况。《世说新语》中介绍贵族婚姻的文字不在少数,有助于当时及后世了解贵族共同体的游戏规则。《世说新语·方正》篇有这样一则故事: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尤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温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儿。(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

桓温向王坦之(太原王氏)请求通婚,遭到其父王述(蓝田)的拒绝。王述不愿与桓氏同流,桓温也无可奈何。在高门贵族看来,下嫁次门,有损贵族的清誉。桓温的门第不如王谢,相差亦不远。刘裕虽与桓温经历相似,门第却低很多。即便成为皇帝,也无法与前代司马氏比拟。想必与王谢通婚,会遇到很多困难。无奈想要成为贵族,必须遵循贵族社会的准则。显然刘义庆和身边的文士都默认了这一点,所以才将这类故事放入“方正”一篇。

既然改造血统的路走得磕磕绊绊,就要想办法另辟蹊径。宋文帝刘义隆找到了第二条路:推崇知识、精研学问。元嘉十五年(四三八),刘义隆征召雷次宗至京开馆,又令其与何尚之、谢元、何承天开儒学、玄学、文学、史学四学(《宋书》卷九三《雷次宗传》)。开设四学,是文帝控制贵族的重要政策。自两晋以来,朝廷可以剥夺贵族的田产和官爵,却无法夺走贵族世代相传的学问。换言之,贵族长期垄断着文化权力。月旦评、玄谈,决定了谁可以参与贵族的文化活动。如田余庆先生所言,两晋时期,儒学家族如果不入玄风,就产生不了为世所知的名士,从而不能继续维持其尊显的士族地位(《东晋门阀政治》)。所以文帝立四学,不仅是重视学问,而且可以将贵族社会尽量置于君权的管制之下。

那么这一时期最盛行的学问是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是玄学。玄学活动如此盛行,从《世说新语》便可见一斑。那些不好玄学、不参与玄谈活动的人,遭到排斥。如何充勤于政事,不好玄谈。王濛、刘惔与支道林等人去看望他,希望他放下手头的事务一起谈玄,被何充拒绝了。面对王濛的建议,何充回答说:“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世说新语·政事》)《晋阳秋》云:“何充与王濛、刘惔好尚不同,由此见讥于当世。”何充不好玄谈,推崇实务,显得与多数人格格不入,遭到世人的讥笑。

作为《 世说新语》的编纂者,刘义庆对此也有自己的看法。今本《世说新语》分上、中、下三卷。其中上卷依次为:德行第一、方正第二、政事第三、文学第四,此即“孔门四科”。四科之中,以德行为首。与玄学相比,儒学更接近刘义庆思想的底色。要想成为贵族,首先要有良好的品行,其次要具备一定的才干和学问。品德高尚、学问渊博,是成为贵族的必备素养。之所以强调德行高于学问,是吸取了永嘉以来的历史教训。魏晋之际,贵族名士傅粉涂面、赤膊裸袒,终日坐而论道,看似风流潇洒。一旦灾祸降临,便如鸟兽散,人人只为家门私计,弃百姓社稷不顾,致使大好山河落入他人之手。贵族名士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德不配位。后人应当铭记于心,不能重蹈覆辙。

晋宋之际的风云人物桓温,对此深有感触: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等登平乘楼,眺望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率而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 负重致远, 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 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世说新语·轻诋》)

桓温北伐入洛,感叹大好山河竟被王夷甫(王衍)等无能葬送。属下袁虎却认为兴废自有运数,与领导者关系不大。桓温听罢十分不悦,将袁虎比作刘表养的大牛,意指袁虎无经世之用。王衍出身名门,应当匡弼国家,有所作为。结果他终日玄谈,不问政事。被石勒俘获之后不思悔改,反而劝石勒称帝,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如此行径,怎能不让人气愤!袁虎没能体会到桓温的心情,因而遭到讽刺。桓温这样的实干家,对王衍之流自然没有好感。自永嘉以来饱经丧乱的广大民众,更不会同情王衍的遭遇。

东晋的史官干宝,这样反思西晋灭亡的历史教训。他说:“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其倚杖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途,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晋纪总论》)干宝的观点具有一定代表性,说出了很多人共同的心声。

魏晋名士不以实干为宗,崇尚浮华虚言,致使“悠悠风尘,皆奔竟之士”。举例来说,阮修以“将无同”三字便为王衍掾。阮修本人未必有奔竟之意,却为有心之人留下摹仿的余地。在“恍忽生动”(胡应麟语)的文字背后,隐藏着编纂者的“倔强”:重视实务,不尚空谈。

刘义庆虽贵为临川王,但也是从民间成长起来的。在他看来,贵族终日悠游的生活虽值得羡慕,却是以民间的苦难为代价换来的。对于他来说,记录过去贵族的言行绝不是缅怀“黄金时代”,更多的是响应宋文帝的贵族政策。他本人的传记中没有留下一次谈玄的记录,可见他并不热衷贵族的活动,只是不排斥而已。也许在他的心中,“乘雪欲猎”的桓温,才更值得敬佩。读《世说新语》,既能体会作者对贵族的神往和艳羡,也能感到他内心中的无奈和不满。

沈约作《宋书》,记刘义庆作《世说新语》。刘义庆作《幽明录》《宣验记》,出于佛徒之口。隋末高僧法琳《破邪论》卷下云:“宋临川康王义庆撰《宣验记》一部,又撰《幽明录》一部。”一方面可见佛徒认真搜集名人所作弘法小说,一方面可见两部志怪小说较《世说新语》更为私人化,故不为沈约所录。

與《世说新语》相比,《幽明录》显得更加活泼生动。编集者用心收集了大量出自民间的故事,同时适当改动故事的情节和语言,使得全书文字既绵密洗练、平实清新又不失文雅丰腴,呈现出较高的文学性。这些故事不仅反映出编集者与民间的紧密联系,也展现了晋宋之间现实社会的图景。试以“卖胡粉女子”为例:

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宠恣过常。游市,见一女子美丽,卖胡粉,爱之。无由自达,乃托买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无所言。积渐久,女深疑之,明日复来,问曰:“君买此粉,将欲何施?”答曰:“意相爱乐,不敢自达,然恒欲相见,故假此以观姿耳。”女怅然有感,遂相许以私,克以明夕。

其夜,安寝堂屋,以俟女来。薄暮果到,男不胜其悦,把臂曰:“宿愿始伸于此!”欢踊遂死。女惶惧,不知所以,因遁去,明还粉店。

至食时,父母怪男不起,往视,已死矣。当就殡殓。发箧笥中,见百余裹胡粉,大小一积。其母曰:“杀吾儿者,必此粉也!”入市遍买胡粉,次此女,比之,手迹如先。遂执问女曰:“何杀我儿?”女闻呜咽,具以实陈。父母不信,遂以诉官。女曰:“妾岂复吝死,乞一临尸尽哀。”县令许焉。径往,抚之恸哭曰:“不幸致此,若魂而灵,复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说情状。遂为夫妇,子孙繁茂。(《太平广记》卷二七四,参郑晚晴辑注《幽明录》)

故事的主角出自民间,主旨也与教化无关,只是一则单纯的爱情故事。用寥寥数笔,展现富家子暗恋卖胡粉女子又无以自通的心情。借由富家子死而复生,达成大团圆结局。富家子和卖胡粉女子的神态、语言,十分生动,富于生活气息。“卖胡粉女子”的出现,无疑是志怪小说写作的进步。《幽明录》以前,六朝志怪小说中虽不乏遇合故事,却鲜见真挚的爱情。从结构上看,这些故事大多虎头蛇尾、戛然而止,显得并不完整。

从写作意图上看,这些故事多少承担着某种教化作用,故事的主人公只是冰冷的“工具人”。如《搜神记》中“董永”故事,董永孝感天地,于是上天派遣织女帮助他还债。一旦任务完成,织女便回到天上。从故事的开端到结局,不见二人之间有什么感情。所以“董永”故事并非爱情故事,而是孝感故事。只是在民间看来,这样的故事太没人情味了,必须要加以改造,所以才有了流传至今的“董永与七仙女”。由此也能看出民间思维和文人思维的不同。之所以说《幽明录》进步,正是因为该书大量汲取民间文化养分,才会把一段爱情佳话保留下来。

《幽明录》中出自民间的故事不少,从中可以管窥晋宋之交民间关切的问题。这些故事中有讲民间一夜暴富的,比如海陵黄寻的故事。黄寻家里很穷,恰逢大风吹来不少钱财,于是一夜成名。这大概是民众之间口耳相传的奇闻,被刘义庆等收集而来。还有一些讲百姓治生,比如庾崇、阮瑀之的故事。他们无以自存,只得靠死去的人显形带来微薄的钱财勉强度日。琅琊人王某早死,留下一个孤儿。他为此向冥界主者乞命,得到怜悯多活三十年,他的孩子才得以保全。这些故事很真实地反映了一般民众四处奔走以求活命的现实,其中超现实的情节使得全书带有一种虚幻的现实感。

还有一些故事展现了民间智慧,具有一定的娱乐性。如“捉鬼”一则:

晋升平末,故章县老公有一女,居深山,余杭□广求为妇,不许。

公后病死,女诣县买棺,行半道,逢广,女具道情事。女曰:“穷逼,君若能往家守父尸,须我还者,便为君妻。”广许之。女曰:“我栏中有猪,可为杀以饴作儿。”

广至女家,但闻屋中有抃掌欣舞之声。广披离,见众鬼在堂,共捧弄公尸。广把杖大呼入门,群鬼尽走。广守尸,取猪杀。至夜,见尸边有老鬼,伸手乞肉。广因捉其臂,鬼不复得去,持之愈坚。但闻户外有诸鬼共呼,云:“老奴贪食至此,甚快!”广语老鬼:“杀公者必是汝。可速还精神,我当放汝;汝若不还者,终不置也。”老鬼曰:“我儿等杀公耳。”比即唤鬼子:“可还之。”公渐活,因放老鬼。女载棺至,相见悲喜,因取女为妇。

□广利用老鬼贪吃的弱点把它困住,迫使群鬼放回故章老公的魂魄,可谓有智有勇。群鬼不但不帮助老鬼脱困,反而在窗外嘲笑老鬼贪吃,显得滑稽可笑。故事的结尾,女子兑现承诺,嫁给了□广。整个故事活泼生动,颇有趣味。

像这样的故事,《幽明录》中还有许多。可以看出,作为故事收集者之一的刘义庆,与民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与前代志怪小说相比,《幽明录》取材更为广泛、题材更加丰富、想象更加多彩。从这些故事中既能看到刘义庆旺盛的好奇心,也能看到他的关切与民间关切接近。这也是《幽明录》进步的地方。

以《搜神记》为例,像“卖胡粉女子”这样的故事,《搜神记》中就看不到。《搜神记》中有大量谶纬、感应故事,《幽明录》中也很少看到。东晋并不缺乏爱情故事,南朝宋谶纬依然流行,只是编纂小说的人眼光不同。

干宝关注的是政治符命、天人感应,所以《搜神记》中特多谶应故事;刘义庆欣赏民间传说、热衷“家长里短”,是故《幽明录》中大量民间传闻。刘义庆有意识地区分现实和想象题材,《世说新语》写实、《幽明录》记虚,从两个方面反映晋宋之交社会现实,具有较强的时代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外部环境的恶化,刘义庆越来越担忧自己的未来、畏惧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与一般民众相比,“宗室之表”的政治身份,使他更为敏感、更加苦闷。元嘉十七年,刘义庆见到了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堂弟彭城王刘义康,因为表现得过于悲伤,遭到文帝的批评。

自那之后,刘义庆的身心越发疲惫,开始加速迈向死亡。内心得不到解脱的他,开始寻求外界的安慰。《宣验记》就是这种心态的产物。他不厌其烦地描绘死后世界的幽暗、地狱的阴森恐怖。他的文字逐渐失去了早年清新自然的生命力,开始变得苍老而枯槁。他放弃了曾经的爱好,一反常态地大肆花费财产供奉佛教,这都是他心灵逐渐枯萎的表现。读《宣验记》,会感到一颗曾经炽热的心逐渐冰冷,只有死亡才能赋予他永恒的解脱。

刘义庆感时忧生的苦闷,是时代共同的情绪。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十八座寺院兴建于这一时期(《高僧传》)。其中不少是江南士庶捐出家宅修建的,如平陆寺、南林寺。在当时人看来,只有“奉佛弟子,精进不犯禁戒”,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得到精神的解脱。为了找到心中渴望的答案,齐梁之间佛教大兴、弘法小说密集出现。弘法小说呈现的是六朝社会苦闷的“精神史”,《宣验记》就是它的产物。

史书中一句“卫将军临川王义庆薨”,为刘义庆的人生画上句号。对后世读者来说,很多历史人物乍看与我们的心意并不相通。其实他们也是历史中的普通个体,和我们一样,有着普通的爱憎和喜乐。借由《世说新语》《幽明录》和《宣验记》,还原一个真实的刘义庆,一个曾经热切而卑微地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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