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筑慧
禾剪,又称摘禾刀、爪镰、卡剪、采刀、手镰、手摘刀、摘刀、梳状刀等,是一种南方地区主要为少数民族使用的收割工具,在韩国、日本、东南亚部分地方也曾存在过。禾剪历史悠久,形制质朴、轻巧,制作简单,用材少,方便灵活,贵州和广西一些民族至今仍在使用,多用于收割糯稻,也用来割取红薯藤、茅草、稗子等。在现代化农具日益普遍的今天,这种看似“原始”“低效”的工具却依然留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本文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结合历史文献和相关研究,对禾剪的形制、历史源流以及分布空间等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禾剪是一种十分小巧的收割工具,用料少,结构简单,在南方不少民族的农耕生计和社会生活中曾发挥过重要作用。从笔者所收集的材料看,传统禾剪多用竹、木、铁、铜、锡、牛角片、骨等材料手工制作,竹子多作手柄,木既可作背板,也可作柄;铜、锡、铁多作刀刃,少数作背板。近年来,出现了用塑料制作的批量禾剪,一般都有手柄,背板下方中央嵌入剃须刀片,柄(把)用竹或塑料制作,颜色多样,如红、黄、白、绿等。具体而言,禾剪形制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种:
第一,半月形系绳式。如图1、图2、图3、图4所示。
该类禾剪背板主体呈半月形,直径约6—10cm,下半部中间凹槽嵌入铁片刀刃(或剃须刀片),刀刃上部凿有1—3个孔,用于穿绳索(草绳、麻绳、布条均可)。背板材质或为木或为铜,亦有骨质,现还有塑料的。文献记载广西大瑶山茶山瑶生产工具时称:“禾剪,茶山瑶语称为‘Kem’,是专门用来剪割禾穗的小农具。其制法,把厚约一分的竖木片削成直径一寸多的圆形片,一边开一弧形缺口,再在缺口的里面,装置一块小薄铁片作为刃口。在铁口对边,凿一小孔,贯以麻绳,使用时,把麻绳套在右手拇指上,再将圆木片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以小指把禾杆带进缺口,然后割断。”[1](P110-111)旧时贵州册亨布依族也有使用摘禾刀的习惯,“是用一块长约3寸、宽约寸许的条形牛角片或竹、木片,在它一边的中部凿一凹形槽,槽内嵌约1寸多长的铁片制成。并在骨片的另一边(背上)凿一小孔,横穿一根小竹管。摘禾刀,主要用来摘稻穗。同时握在手心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小竹管在两指之上,便于掌握。”[2](P99)书中还附图作说明。
第二,半月形有柄式,如图5、图6、图7、图8、图9、图10、图11、图12所示。
与第一类一样,该类禾剪背板亦呈半月形,材质有木有铜,新近有塑料制品,且颜色艳丽。不同之处有两点:一是安装柄把以方便使用,柄把材质有竹、木、金属,近年有塑料的;二是背板总体相较于绳索形稍小,其直径约5—6cm左右。不过,图10是例外,其背板直径不仅与绳索形大体一致,而且在侧面还凿孔穿绳索,既可套绳使用,也可握柄收割稻谷。另,与大多数在背板下方中间凹槽处嵌入刀片不同,图11由整块铁片构成背板,并将下方中部磨锋利构成刀刃。
第三,方形有柄式,如图13所示。
因方形背板不便手握操作,这类禾剪不多见。背板多为木质或铁质,柄把为竹制,背板一般长8cm左右。“另有一种方形禾剪,仅以约一寸五分见方的铁片一块,一边稍凹为刃,对刃的另一边旁凿一小孔,贯以二寸的小竹柄,用法大致与圆形的相同。”[1](P111)(见图13“方禾剪”)
第四,等腰有柄式,如图14、图15、图16、图17、图18、图19所示。
与上述三类禾剪不同的是,此类禾剪一是形状似锄头,二是背板基本上为金属,且常常将背板下方中间磨薄形成刀刃,也有少数在凹槽处嵌入刀刃的,如图18的刀刃即为嵌入状,但其背板由塑料制作,为近年新样式。三是背板较小,直径约3—5cm左右。其柄把多为竹、木制,以竹制较常见。
第五、镰刀切割式,如图20、图21所示。
此类禾剪多将废旧镰刀切割后,将下方中间磨薄形成刀刃,上部中央嵌入把柄即可。对于缺铁的山区来说,不失为极佳的旧物处理方式。其背板长一般在7—9cm。
除上述几类外,在贵州省博物馆还藏有一件苗族的鱼形摘禾刀,背板为木制鱼形,于鱼腹处开一梯形缺口,将铁制刀片嵌于缺口内,刀柄为横向垂直于鱼背的竹管,刀柄根部及鱼尾各有一穿孔,拴有麻绳。其造型生动,质朴精巧。不过,此类具像形的摘禾刀十分少见。
总体上,从禾剪形制看,基本上由二至三个部件构成:背板、刀刃、手柄或绳索。不同地区式样不尽相同,但多以当地人的习惯为主。除了方便使用外,如果仔细看,有的禾剪还装饰有花纹,以铜背板者为多,如图7;有的造型似牛头状,如图1、图6、图7、图16;柄把长短也不一,短的约12cm,长的为16—19cm左右。图15、图16的柄把长约20cm,较细,且为金属制作,据当地人说,方便挂在后背的领口上。所有形制禾剪的刃部都十分窄小,约1—2cm,一是便于着力于稻穗秆上,二是节省铁原料,极为经济而高效,反映了各族群众的智慧。
不同类型禾剪虽形制有一定差别,但在使用上基本相同,如图22、图23、图24所示。一般来说,绳索形将绳索套入手掌中,小指或无名指置于背板下方,其余三个或四个手指在上方;柄把形则将柄把握在掌心,在虎口处用大拇指夹紧,小拇指或无名指置于背板下方。收割时,用食指或中指、无名指、小指拉过稻穗茎秆,用禾剪刀刃在稻穗根部上方约1.5尺左右处轻轻割断即可。右手一根根割下稻穗,左手则接过割下的稻穗,待积攒到一定数量后,穗头朝外,穗茎在内相互交叉,捆扎成一把把,每把约5—10斤左右,见图25、图26。据说,一个非常熟练的农民,一天能收割30把左右。成把的稻穗挑到村中的粮仓围栏或村边禾架上晾晒(见图27),干了后再放到粮仓里。
禾剪可以说是小身材大用途,造型精巧,携带方便,用材少,使用年限约十余年甚至二三十年不等,且能自制,是收割糯稻十分有效的生产工具,曾在历史时期为许多民族所广泛使用。
作为南方地区一些民族重要的稻谷收割工具,禾剪源于何时?由于缺乏可据资考的系统史料,其发展脉络至今难以梳理。同时,当地有关它的传说故事极少且较碎片化,这使得它的知识谱系也无从建构。从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看,陈列于广西贺州学院博物馆的一件禾剪为清代物件,但具体为清代何时期,却没有标明。另,在中国农业博物馆、广西博物馆、贵州博物馆、云南民族博物馆、贵州民族博物馆、广西环江毛南族博物馆、贺州博物馆、中南民族大学博物馆等博物馆中亦陈列有禾剪,但多标记“名称”“民族”或“地区”,无具体年代说明,少数言及民国时期。民国时期,禾剪开始出现于地方史籍中,如由梁杓修,吴瑜纂的《思恩县志》(民国24年),李志修、覃玉成纂的《宜北县志》(民国26年)(按:1951年8月,思恩与宜北二合并,成立环江县)均提到过当地人使用“禾剪”。民国时期记贵州榕江的《车江乡志》亦有禾剪之记录。这些文献所载均仅提名称,而无其他更多内容。至于清代及以前朝代的禾剪文献,迄今笔者尚未查寻到,对禾剪的描述多为今人所作,有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民族社会历史调查时所记,有的是研究人员或文人墨客调查或采风时所见,还有的是地方志书所录,详略不一,但都未对之进行过考证。如记广西龙胜县龙脊乡壮族生产工具时说:“禾剪,本地特有农具。”[3](P70)又如,广西南丹县拉易乡壮族:“禾剪在本乡称为‘摘刀’,壮语称为‘hie’,是专用于剪摘糯禾之穗的小农具”[3](P160)。再如,谈到广西凌乐县 瑶族的生产工具时称,“禾剪是专割粳谷用,因粳谷谷粒不易打落,必需用禾剪剪谷穗,晒干后用槌脱离之。禾剪的构造:是由一片圆圆的如酒杯大的小木,木片一边挖出缺口,插上一小刀片,接上三寸长的小木条柄作成的。用时木柄握在手中,两只手指不断的把谷穗压入刀口,左手也在不断接过谷穗,使用起来速度也很快,每个劳动力每天能收得160斤谷,而较弱些的劳动力也能收100—120斤。禾剪,因其轻便,制作简单,每逢收割稻谷时,不论男女老少,每人都备带一把。”[4](P225)广西隆林那地彝族称禾剪为 “列唷”,“由一块木块和一块刀片构成,刀成半圆形,圆的直径约三寸,其中间装一刀片,刀片长一寸三分。背有一小孔,穿一条绳子,使用时套在手中。它平时用来割猪菜,收获时用来割谷穗或鸭脚粟。这种刀小巧玲珑,家家必具。”[5](P6)20世纪50年代末,民族工作者在对贵州台江巫脚交苗族调查时,对当地使用的摘禾刀进行了描述和图示,并对其中两个生产队53户村民拥有的摘禾刀数量和使用年限进行了统计,共计274把[6](P8),平均每户5把,最长使用年限50年。对于许多民族来说,禾剪是一类重要的收割工具,但大抵太小,制作不甚困难,在许多调查或记录中往往不被重视,导致其在史籍中较少见诸记载,或语焉不详。
从民间有关禾剪的传说看,侗族《起源之歌》中的“事物起源”曾提及摘禾刀和晾晒糯稻的禾晾架起源:“再猜何人去造摘禾刀?再猜哪个去造扁担挑?再猜什么样人来造晒禾架?有谁想过秋收时节背着竹篓摘糯稻?我猜留津去造摘禾刀,我猜留宜去造扁担挑,我猜留办来造晒禾架,钱宕想过秋收时节背着竹篓摘糯稻。”[7](P46)侗族人何时开始种植糯稻,由于无确切的史籍记载,故其 《起源之歌》中的摘禾刀历史也无从考证。另外,侗族民间传说《老虎怕木梳子》(或译《脑门上插木梳》)亦称贵州榕江七十二寨侗族很早就用摘禾刀摘糯稻,摘禾过程有将刀放在嘴里的动作,被老虎误以为摘禾刀好吃而去舔尝,结果伤了嘴。因侗族妇女头上所插木梳形似摘禾刀,故使老虎很害怕。[8](P161)该故事同样没有年代,但说明摘禾刀在侗族民间已流传了很长时间。居住在广西龙胜平等镇等地的侗族也有用禾剪的习俗,20世纪五六十年代调查时,一位80多岁的老人曾说百多年前其祖父那一辈就已经使用了,如此,也是清代的事了。居住在贵州省从江县加勉乡的苗族,据说其使用摘禾刀约150年左右(20世纪五六十年代调查资料),形状大小没有变化,[9](P4)据此大约是在清代时就已使用摘禾刀了。广西南丹大瑶寨的瑶族称,“很久以前,人们还是用手逐条把禾秆抽拔,速度很慢,手又起泡,每人每日仅能割禾穗十把左右。后来,学习壮族使用禾剪,大大提高工作效率,至今仍然使用”[10](P13)。但壮族何时开始使用禾剪,却没有言及。居住在贵州台江巫脚交的苗族,家家都有几把摘禾刀,刀片是用破旧的镰刀、剃头刀打制而成。调查材料称,自古村里就有摘禾刀,式样无变化[6](P4)。“自古”始于何时,文中没有明示。
在有限的文献资料中,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至迟在清代,南方不少民族已使用禾剪收割稻谷。需要提及的是,贺州学院博物馆所陈列之禾剪,为全金属材质,造型优美、灵巧,如果没有一定时间的积累,非短时期能一蹴而就,极有可能早于清代,禾剪已存在于民间。
从禾剪绳索形式样看,与古代半月形有孔石刀极为相似,安志敏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著文认为,该类石刀是用来收割农作物的,后世的铚、粟鉴、爪镰、掏刀、捻刀也与之相类,其形制承袭了石刀[11](P42)。出土于广西桂林甑皮岩、南宁地区河旁贝丘等新石器时代遗址中的有孔蚌刀,大抵功用与有孔石刀相类,亦用于收割稻穗和其他谷类作物或藤苗等,故有的学者称之为“蚌铚”[12]。还有学者认为禾剪可能源于新石器时代的蚌刀[13](P263)。石刀是石器时代考古遗存的常见物,南北方均有发现。云南省博物馆即陈列有当地出土的石刀,贵州赫章可乐柳家沟遗址出土的双孔石刀,被认为与摘禾刀有关联[14](P26)。在贵州毕节青场瓦窑遗址中,仍有商周时期单孔石刀出土,说明石刀在贵州存续历史较为长久。有学者曾试图在石刀、铚和禾剪之间建立起某种渊源关系:“系绳石刀从仰韶时期开始出现并流行,在龙山时期仍然流行;同时还出现了少量蚌制同类收获具;进入青铜时代以后又出现了部分用青铜制作的同类收获具——铜铚;而铁器时代以后随着铁器的普及,系绳石刀便逐渐为铁铚所取代,仅在某些边远地区继续使用。……贵州地区的一些现代民族便在使用这种工具。”[15]“铚”也是一类收割工具,在先秦文献中多有记载,如《诗》《禹贡》《说文》《管子》《书经》等。《说文》载:“铚,获禾短镰也。”《释名·释用器》说:“铚,获禾铁也。”“铚铚,断禾穗声也。”但“铚”是否为禾剪之前世呢?《王祯农书》卷十一“农器图谱”之五“铚艾门”中不仅绘制了“铚”图(见图28),还绘制了另一种农具“粟鉴”(见图29),并解释为:“截禾颖刃也。《集韵》云‘鉴’,刚也。其刃长寸许,上带圆銎,穿之食指,刃向手内。农人收获之际,用摘禾穗。与铚形制不同而名亦异,然其用则一,此特加便捷耳。”[16]显然,铚与禾剪非同类物,但与“粟鉴”相似。笔者在贺州瑶族地区既见过类似“铚”的短镰,也见过禾剪,说明禾剪与铚并非承接关系。潘伟在其摄影作品集中也曾言:“远古人采集野生稻穗所用的石刀、河蚌壳刀,是‘粟鉴’的前身。”[17](P191)
由上观之,系绳禾剪与历史时期的有孔系绳石刀、粟鉴有一脉相承关系,对此,笔者已在另一文中详述[18]。至于有柄把之禾剪出现于何时,现尚无实据可考,从工艺上而言应比有孔系绳禾剪要晚。柄把类禾剪涉及柄把的镶嵌,如系竹、木材质的柄把,其嵌入应问题不大,因为南方许多民族的建筑或家具,都使用了榫卯技艺,禾剪制作亦可套用。但有的禾剪制作工艺极为精巧,且富设计感,如图5、图6、图11,还需要有铁器或铜器锻造和打制技术。另外,从柄把形禾剪形制看,与某些锄头形制甚为类似,是否受到了锄头制作的启发则不得而知。
虽然石刀在中国南北地区许多考古遗址中都有出土,但却并非都朝着禾剪的方向发展。作为石刀的活化石,禾剪或与之相类的收割工具主要分布于哪些地区呢?据笔者田野调查和查阅有关文献资料,目前仍在使用禾剪的区域主要分布于南方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尤以广西和贵州两省区较集中。具体而言,禾剪的历史地理分布空间以20世纪50年代为节点,大致涵盖了今广西中部与西部、海南岛中部、贵州南部、湖南中部偏西、云南东南部等区域,且基本上连成一片,区域内的壮族、瑶族、苗族、侗族、水族、布依族、黎族、仫佬族、毛南族、彝族等民族在不同程度上使用过这一工具。不过如今仅有侗族、苗族、壮族、瑶族等民族仍在使用,即使是历史时期广泛存续禾剪的广西和贵州,其使用区域也较三四十年前大为缩小。如果将视线放得更远更广阔,禾剪或同类工具使用的范围则更大。有学者认为,石刀、贝壳刀和陶刀曾大量出现在中国、日本以及朝鲜半岛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而镶嵌着金属刀片的“收割刀”直到近代还在东南亚地区一些地区使用[19](P20,P130)。可见,这种或许是最小的农耕收获工具不独中国特有,在亚洲其他部分种植稻谷的国家亦曾广泛存在过。但在时代的前行中,这一小小的工具却正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一定意义上而言,禾剪是许多民族社会历史文化的镜像反映。从古到今,它在使用与变化的过程中将人们对自然的适应与认知以及对民族文化的坚守浓缩在所收割的一根根稻穗里。
禾剪的主要用途是收割糯谷,兼用于其他极少数粮食作物或藤蔓收割,如小米、粟、红薯藤、稗子等。“禾剪,它的主要用途是剪收糯米。它重约1两,呈半圆形状,半圆的中央插放一块四方形小铁板。半圆的背部有几个小洞。”“割禾剪,有两种,一种呈长方形,长约二寸,宽约一寸余;一种呈圆形,直径约一寸,用于收割糯谷及黏谷”[4](P80,P110)。“禾剪,瑶语叫‘哇马措’,是割禾穗的工具。主要剪割糯禾,也可剪割小米、麦、米产、粟、禾等”。“富川过山瑶的禾剪用来收割禾用糯谷之用,是一种最小的生产工具,本族可以自制”[10](P13,P101)。壮族、侗族、苗族等民族也同样如此。南方许多民族有着悠久的种植糯稻历史,不少还以糯米为主食,如《(乾隆)贵州通志》卷七“苗蛮”说,黑苗“食惟糯稻,舂甚白,炊熟必成团,冷食,佐食惟野蔬。无匙箸,皆以手掬。”《黔南识略》载台拱厅(今贵州台江):“苗人惟食糯米”;丹江(今雷山)“苗民贫富俱食糯米”。贵州台江反排村的苗族,历史上也曾以糯米为主食,之后黏稻逐渐推广,至解放前夕,黏稻占到了种植面积的65%,糯稻仅有35%了。[6](P123)广西融水雨卜苗族近现代仍以糯米为主食,而贵州从江占里、顶洞,黎平坑洞侗族至今还以糯米为主食。即使不用作主食,糯米在许多民族社会中也有多种用途,如做粽子、年糕、五色饭、腌制食品等等,也是送礼、祭祀的主要用米。另外,出门走亲访友、赶集、上山劳动,糯米成团易携带,且不用菜也非常可口,还耐饿。糯稻的种植既有育秧栽种,也有撒播;既有水稻,也有陆稻。在长久种植糯稻过程中,南方民族还培育了诸多品种,《(光绪)古州厅志》卷四“食货志”不仅记载了当地的糯稻品种,且对其适宜的稻田也做了记载:“稬谷之种数十。其秧及三旬,不择地而栽者曰大穗稬,曰红广稬,曰白广稬,曰金钗稬;其及三旬,必肥田可栽者,曰早黄稬,曰黄丝稬,曰黑芒稬,曰三可寸,曰四可寸(两种粒米极长,可作茶食),曰秃头稬,曰鸡爪稬,与籼稻相似(二种结穗无芒);其及四旬,虽瘠田可栽者,曰冷水稬,曰红米稬,曰迟黄稬,种亦薄收。又有旱秧可栽陆地者,皆谷雨前后种,寒露前后收。”云南金平地区苗族种植有大白糯、黄稻、黑吉糯、九月糯、十月糯、麻查糯、香糯、白糯等品种,其中大白糯根深经风吹,穗长成熟快,防虫害力强,谷粒大,是当地的优良品种[20](P20)。有学者对明清时期广西地方志记载的水稻名称进行了不完全统计,仅从外观上对糯稻命名的品种就有50余种[13](P288)。贵州省黔东南州曾于1958年、1974年和1979年三次对境内稻品进行普查,其中有糯稻品种399个[21](P97)。这些传统糯稻品种中,不少有着共同的特点:脱粒不易。故有的文献称:“广西融水雨卜乡苗族种糯稻,多食糯米。禾剪,主要用于收割糯稻。因为糯谷用镰刀割不易脱离(粒)。禾剪是自制的,用一块小薄刀片,一块小木板做成。”[22](P170)还有的认为,用禾剪剪下的糯稻便于收藏,如广西隆林县委乐乡壮族:“其他还有收谷时用的手剪刀,即小铁刀片,是割谷的重要工具,一穗穗随手摘禾,一天每人能收谷子八把到十把,剪较快的可得谷子十二把到十五把(每把重约五斤),在收小米、红稗和割薯藤等也用这种工具。这和他们收藏谷子有很大关系,因为一把把捆成担带回,便于收藏,在楼上砌成长墙形。”[3](P27-28)又广西凌乐县壮族,禾剪“即一块木块上嵌一片有锯齿的小刀片,收割时一根一根的摘取,一个工每天可剪四把(100斤),五个工要从早到晚才能收得一亩。如使用镰刀只要四个工就能割完。但使用禾剪收回谷穗便于收藏,所以这种习俗在本县仍然盛行。这就不能不大大延长了收割时间,所以秋收长达25天之久。不过,目前已渐改变,禾剪只用在割糯谷和粳谷上。”[23](P370)广西融水洞安、寨怀一带的侗族,糯稻种植曾达水稻种植面积的90%,并以糯米为主食,以禾剪一穗一穗收割,扎成把,当地百姓说:“我们这样做习惯了,因为我们都是种糯谷,谷穗不易脱粒,方便晒,方便贮藏。”[24](P195、197)马来西亚一些族群认为,用禾剪收割稻谷,是为了不惊扰“谷魂”(他们称为Semangat Padi),因为刀片是藏于手掌中,不似镰刀裸露在外面,那样会影响到稻谷的生长[19](P20)。笔者在调查中还发现,用禾剪收割糯稻,还有其他原因。一是糯稻田多位于山区,许多还是冷水田,远离村寨,用镰刀收割,其他稻叶也会裹入,增加了运输难度;二是一根根稻穗收割后留下的其他稻秆、稻叶焚烧或翻犁则可作肥料;三是山区平地少,且南方多阴雨,脱粒的稻谷需要晾晒的空间大,且不通风透气,易发霉发芽,不如成把地悬挂晾晒易保存;四是糯谷稻秆在民间有广泛用途,如编草鞋、烧草灰(可做食物、碱水等)、包裹东西、做扫把、打草绳等;五是禾剪收割的稻谷易于留存稻种,不易混种;五是禾剪制作简单,所需铁料少,使用年限长,且携带方便,这对于山区群众来说非常重要。正因如此,迄今在广西和贵州不少民族地区仍在使用禾剪收割糯稻。笔者2020年秋在贵州从江、榕江调研时看到乡村集市中即有禾剪售卖,如图30、图31,其中有的禾剪是在广东等地小作坊批量生产出来的,以塑料材质为主。当地有的百姓认为,作坊里的禾剪不如传统的顺手,他们更愿意使用父辈们留下的禾剪。
尽管禾剪曾在人们的生产生活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但由于糯稻种植面积日渐萎缩,以及现代农具的广泛推广,其效能渐拙,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对于禾剪的使用效率,一些文献称:“一人一日快能剪禾三十把(每把二至三斤),最慢剪十五把。”[10](P13)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广西大新县安平壮族,“保留古老的割禾工具,称为‘踢’,是一块嵌有小刀片的木片,一穗一穗地收割谷穗,功效很低,现已为引进的锯镰所取代。踢只能用来收割薯藤或选留稻种。”又说凌乐县壮族,禾剪“用于剪粳谷和糯谷。收割时,一根一根地剪取,工作效率很低,一个劳动力仅能剪得八把至十二把(一把为十斤谷子)。”该县下雷地区壮族,收割水稻使用禾剪,逐穗剪割,每亩需七个人工,工效很低,因此,一季稻的收割期长达一个月[23](P2、284、160)。云南屏边瑶族亦曾使用过禾剪,当地人称为“采刀”,瑶语叫“底不”,是收割糯谷的主要工具。以骨或木制作刀身,竹制刀杆,使用这种采刀,最快者每人每天可采谷20把(每把好的谷子约13斤,差的四五斤)[20](P99)。居住在贵州省剑河县久仰乡必下寨的苗族,在19世纪初时,糯稻种植面积占水稻的70%左右,有的户甚至全部栽种糯稻,主要品种如有“乃董收”“乃粉刀”“乃兴梭”“乃收榔”“乃董虐”“粉刀想”“乃粉刀又”“乃鳃”等。后来,大家觉得糯米不如粳米涨饭,1926年之后,逐渐扩大了粳稻的种植面积,至1949年,已达到了70%-80%。同时,当地人还认为,糯稻用摘刀一穗一穗摘,极费工夫,不如粳稻用镰刀收割快,而且在挞斗内脱粒,工效也高[9](P153-155)。低效的禾剪,难以跟进时代发展,无法满足人们对快捷的追求,消隐在历史潮流中也就成为其不可避免的宿命。与此同时,自清代以来许多地区“糯改籼”“糯改杂”的逐步推行,过去种糯食糯区域日渐缩减,如湖南通道等侗族地区,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稻作新品种的推行,禾剪就不再使用。在毛南族地区,四五十岁的人其父辈尚使用禾剪。贵州台江巫脚交的苗族曾以糯米为主食,家家都有禾晾架,自清末以后逐渐减少,至20世纪50年代时全寨仅余几个了[6](P7)。清末民初以前,糯米也曾是广西平等等地侗族的主食,之后从贵州引进“贵州黏”,并逐渐推广,糯稻于是让位于黏稻,种得越来越少了。[24](P233)笔者在调查中了解到,近40多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山村,到了城市生活,他们不仅不以糯米为主食,也不再种植稻谷,更不会使用禾剪。面对此种现状,老人们亦十分无奈。
工具是人类延伸自身能力的重要手段。作为农耕生产较小工具之一的禾剪,其作用虽仅仅局限于收割,包括割谷、割藤等,在减少人们收割压力之时,也包含了对农作物品性的认知,延展了其传统文化内涵。禾剪的最原初形式与新石器时代世界许多地区广泛使用的有孔系绳石刀和蚌刀有密切关系,并在时代前行中逐渐演变,如形制、材质等,不变的是依然精巧、制作简单、携带方便、使用灵活,具有力学与美学的结构,在方寸掌心中轻盈舞动,割下一根根稻穗,成就了其果腹之需和日常生活所用。而禾剪与糯稻的密切关系是其存续与式微的重要基础和原因,因糯而生,因糯而落。历史时期的禾剪曾存在于东亚和东南亚许多地区,目前仅在我国南方山区的一些民族社会中仍在使用,其因是当地群众喜食糯米并以之为主食,或节日庆典、祭祀等仪式对传统糯米的需求。也正是禾剪所具的特殊性,在一些民族看来,它可避免对稻魂产生威胁,还有的形成了专门的仪式——“洗禾剪”,届时宰杀鸡或鸭,祭祀祖先,将禾剪收藏好待来年再使用。由此可见,作为物的禾剪,既有实际用途,又具有文化意蕴,映照着一定的社会文化发展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