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我很喜欢和阵阵头顶着头趴在桌上,一起研究我的那张纸,风扇吹得呼啦啦响。如果阵阵准备了冰镇山楂汁,还会更爽。
可能是我往阵阵那里跑得太频繁,同桌贾甲偶尔会好奇:“你老是溜去哪里?学校又不让随意进出。”
我狡黠一笑:“借我物理作业我就告诉你。”
贾甲瞪我:“想都别想,都高二了,自己好好学!”
我冲他翻个白眼,一溜烟又跑了。小气鬼,不给就不给,反正我也不想跟他分享秘密。
虽然我知道,贾甲不是个大嘴巴。我跟他不同,我坐教室最后一排是想自在一点,而他是觉得前排那群学霸太聒噪。他把书搬来我旁边的那天,我正在睡觉,被他撞到桌角后震醒。他挠挠头,似乎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后排就你旁边有空位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我随口问,半天没听到回答,睁开眼看到他被憋出个大红脸。
贾甲绝对是我们班第一老实的男生,他问我:“能不能不说?”
我睡饱了,突然来了兴致,一手按住旁边的板凳:“不能,不说就不准坐。”
于是贾甲支吾着,懦懦地说:“他们几个,老是当面说自己没学习,背地里又互相说对方明明在努力。”
可能是他的话出其不意,也可能是他满脸的厌恶认真又真实,我“噗”的一声笑起来。
他戳戳我:“你笑什么啊?”
我看着他,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又开始地动山摇。我笑得莫名其妙,但笑劲儿来了怎么都忍不住。我一直笑到被来巡班的班主任赶出教室,然后在贾甲带着歉意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去找阵阵。
“你说,怎么会有那么实诚的人?”我喝着阵阵的冰水,想起这些便忍不住念叨,“他看起来傻傻的,成绩怎么会那么好呢?但他这样的学霸,我一点都不讨厌,喂……”
对牛弹琴了一会,我拽过阵阵的本子:“又有人惹到你了?”果然,阵阵的本子上新记录了某个老师来复印试卷,嫌阵阵动作慢,出言不逊的事儿。
“这样的事也值得你记?”
“正好比较闲,而且记下来,说不定能当参考解决你的难题。”阵阵翻出那张五彩斑斓还散乱地涂抹着大片黑紫、颜色阴沉沉的纸,“对了,你看你的颜色,是不是亮了一点?”
我凑过脑袋:“有吗?那能擦掉吗?”
我心头隐隐涌上期待,可惜阵阵摇头:“都不知道写什么,怎么擦?”即便皱着眉,阵阵也很好看,她身上有种让人特别舒服的气息。我揉揉她的长发,有点内疚,我给她添麻烦了,虽然我也不想,但我这人,天生就是个大难题。
我还记得遇见阵阵那天,是我心里第N次涌起那种不舒服的情绪。我按捺住内心泛起的酸疼溜下樓,正巧赶上老师们开完会,东躲西藏间我“当”地撞在了一扇玻璃门上。
于是“嘭”的一声,正给钢笔灌墨的阵阵手一抖,墨水全泼在了刚复印完的一大摞试卷上。
“对不起。”我手忙脚乱地去抢救,发现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后,主动请缨帮她重新印。等待复印机那只大嘴怪吐出一张张散发着油墨味的“负担”时,我和阵阵从民谣聊到露营,处处投机,门门合辙。
过了一会,阵阵拿出一张洁白的A4纸,把手心覆盖在上面,闭上眼睛数了三声,纸就变成了一片彩色,中间有一块艳丽的红,旁边还有一块晕开的黑迹。我惊讶地瞪着她,但很快就接受了。
我觉得这是因为我本身就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我一直幻想着猫头鹰会给我送来迟到的霍格沃茨录取通知书,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会偷偷想,周围会不会有人是某种可爱的妖怪。如果你能接受你的同学是一头熊,又怎么会不敢相信,阵阵有擦掉烦恼的能力呢?
阵阵也很坦然:“很奇妙吧?不好意思啊,我很喜欢你,但想到印了半天的东西全浪费了,心里就堵得慌,所以我要把这件事擦掉。”说着,她拿笔在那块黑迹上写了点什么,又用橡皮擦啊擦,把黑色擦得干干净净。又过了一会,纸上的红色开始蔓延,填补了被擦掉的空白。
阵阵再抬起头,她的眸子更清亮了,她眨巴着眼睛:“就是这样,而且,擦掉之后我就彻底忘记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了。不过刚才我忘了记,你能告诉我吗?”
“那你不就白擦了?”
“不会,准确地说,我擦掉的除了事情本身还有介意的情绪,所以你告诉我,我也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阵阵歪着脑袋,突然一拍手,“对啦,你也有烦恼吧,我来帮你擦掉!”
“我的也行?”我十分惊喜。
表面上我是个佛系又容易满足的女生,只有贾甲知道,我一直都挺不开心的,也只有他一个人没说过我瞎矫情,或是用轻描淡写的“你压力太大”应付我。
有天晚自习,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沮丧得浑身发颤,我怕我哭出声影响同学,就让贾甲给我打掩护,偷跑了出去。没想到过了一会贾甲气喘吁吁地找到了我:“我不放心你,你怎么啦?”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没来由地感到安心,忍不住多说了一点:“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可能阴天、考试或者同学的一句话是诱因,也可能完全找不到原因,但情绪就是一下跌到谷底,被无力感搜刮完力气,呼吸也会变得急促,看什么都很讨厌。”
贾甲说:“我没感受过,但如果你想说出来,可以随时告诉我。”
“你知道吗?”阵阵心有余悸地说,“即便我擦掉了那时候的伤心,那段记忆仍然存在,太刻骨铭心了。”
于是顶着炙热的阳光去上补习班成了阵阵最轻松的时候,但下课后汗流浃背地敲开家门时,她总是很恐惧门后迎接她的是什么。她太想忘记这一切了,有天边哭边在纸上使劲地擦,纸张突然变了色,那些深色一下就被抹得干干净净。阵阵破涕为笑,发现那些恐惧和难过荡然无存。
可我爸妈——蔡蓝珊女士和陆程先生,对我真的都挺好的,他们不会过分要求我的成绩,工作也很忙,唯一的空闲被他俩争分夺秒用来吵架,但他们会记得关上屋门。
小时候,有一次我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到他们因为没人洗衣服开始互相指责,然后开始商量要不要把我送给别人带大。那天屋门关得格外久,当然,他们还是没那么做。
我把这一点写下,阵阵依旧只擦去一丁点痕迹,可能是疼痛也有记忆,我莫名想起了非哥。
非哥读高三时,我在他隔壁学校念初三,我们是在网上的写歌贴吧认识的。
非哥瘦瘦高高,有点单薄,吉他却弹得相当有力度,他还会谱曲。而我声音好听,也爱写歌词,于是我主动问他:“我们要不要合作一把?”
说干就干,我们很快写出两首歌,发在了贴吧,却只有“加油”的评论。但我们不在乎,干脆见了面,接着,是很多面。
我没告诉过他,他抱着吉他在喧闹的KFC里轻轻地弹,即便听不清声音,我仍觉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曲子。
在他喝了27杯可乐,我吃了18个甜筒后,我们创作了一首叫《碎银几两》的歌,反响出奇地好,我们被大家的夸赞推到了一个省级的比赛上。
“我昨晚都梦见我开演唱会了。”比赛前,非哥眼睛亮亮地跟我说。我冲他抱拳:“苟富贵,勿相忘啊。”
但一路過关斩将,我们只得了不温不火的第三名。后来非哥去复读了,我们断了联系,我也知难而退换了个梦想。
“其实想想我好全能的,”我难得跟阵阵炫耀,“我做过歌,发表过文章,拍纪录片玩过,还给杂志画过小画,可惜现在却一事无成。”
阵阵瞪大眼睛:“或许你应该专一一点,别太急功近利?”
“不是我放弃的它们,是每件事最初我都很有灵气,但很快,我就走起下坡路。不是原地踏步的瓶颈期,是退回到原点。”我自己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贾甲知道后却敬佩地说 :“你太棒了吧,做什么都有天赋,完全不用怕探索新的领域啊!”
这话听得我想哭,已经是秋末了,傍晚的操场凉风一吹,我心里就开始难受,胃还有点儿犯恶心。我终于忍不住问贾甲:“为什么我遇见的烦心事,一件都擦不掉?为什么是我?”我开始颤抖:“最近我想起了好多事儿,我以为早过去了,可似乎根本没有,我不开心,但我知道它们只是导火索!”我说得语无伦次:“如果我知道问题出在哪,我就能去解决,可我不知道,我只是憋屈,只是讨厌自己……”
贾甲突然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我,他在我耳边说:“会好的。”这是一个绵长干净却充满力量的温热的怀抱,我第一次冷静得那么快,还悄悄想,如果能和贾甲在一起,我会好起来的吧?
我不知道贾甲是不是喜欢我,我也不清楚我对他的感情,只知道越来越多次,清晨醒来想起昨天发生的某个瞬间,我会情不自禁笑起来,对新的一天充满了期待。
贾甲会给我讲题,陪我在KFC里戳毛毡玩,陪我探小吃店和唱K。我有点担心这样会影响他的成绩,他猛摇头:“跟你一起太好玩了。”
我们骑车去海边,去看日落,一起逃课老师却只罚我站时,他会借口自己犯困,主动站到后面陪我。最让我惊讶的是,贾甲也会做题做到崩溃,气得撕卷子,还会把写不完的练习册从中间裁去一页。
“这么多作业,疯了吗?”有天午休,我们各自安静写作业,贾甲突然抱怨道,吓了我一跳。我被他的可爱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但这次是被阵阵打断的。
她一脸期待地让我把手放在白纸上,我照做:“今天怎么改时间了?”原本阵阵都是在放学时喊我去按一份新的。她不吭声,催促我放好,我无奈:“你也太坚韧了,我都不那么执着想把难受的事抹掉了。”
“那是当然,毕竟它们都不存在了。”阵阵把纸拍在我面前,我愣了一下,抱着她尖叫起来,那张纸变得绚烂如一幅春天的画。
阵阵还递给了我很多张纸:“我从好几天前就发现了,你这些怎么都擦不掉的颜色,在慢慢被漂亮的颜色覆盖,我以前都没想到,除了擦掉,还可以这样消除。”
我抱着纸又想哭了,但这次心里没有酸涩,我跟贾甲说:“谢谢你。”他还是只傻笑一下。
其实我明白的,我心里那些阴霾不是某件事的印子,而是这些年我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伤害、委屈和不甘,它们互相牵绊,聚沙成塔,在我心间根深蒂固,摘除不掉,于是我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在它们的影子之下,直到贾甲冲我伸出手。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听见了他行动的声音:“有不好的记忆也没关系,我陪你走过去,温暖它,覆盖它。”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