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继农 荣光启
甘肃诗人李满强(李二满)的诗歌写作,超越了西北诗人的地域性和民族风情,他的诗歌想象与经验化叙述,常常在两个领域展开:与永恒对视和与自我对饮。而星空与闪电等相关意象,对应于人对永恒之物的渴求;萤火等意象,则是人内心的闪电与呢喃。他的语词和意象有一定的系统性,这给他的诗带来或纯净而阔大、或感伤而深切的个性化特征,也显示出他在写作技艺上的某种成熟。
西方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的墓志铭云:“有两样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愈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康德指的是人对于自然、生命与永恒的基本感知,这也是基督教所说的上帝给人的普遍恩典,没有人可以指着良心说这些他都感受不到。
在李满强的新诗集《萤火与闪电》中,自我与内心,构成了李满强基本的意象系统。他虽不是哲学家,但他的诗歌却契合着人类最内在最基本的精神渴求,他的诗意言说基本上是指向心灵的外在需要与内在的自我审视。他的许多诗作都在吟咏星空与另一个“我”的内心。李满强诗歌中的星空、闪电、萤火与二满兄……就像海子(1964-1989)诗中常常出现的乡村、麦地、麦子与姐姐……一个诗人有较为固定的想象方式、意象系统和象征秩序,其实是写作成熟的表现。这些意象在他的生命中已经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他的语言也为之磨砺出独特的光泽。
在这部诗集中,《山中》可谓诗人李满强的名作,此诗道尽写作者的生活与心性。在这首诗中,你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李二满,那是灵魂层面的自我,他在尘世间奔走,在人生的间隙,寻求安慰之物。而在李满强的诗作中,星空、星辰与天空、另一个我、内心……是基本意象,恰能对应前面哲学家康德之言(星空的秩序与人内心的情景,多么让人敬畏又惊奇!)。
这首诗中,暂时脱离俗世生活的诗人,面对“白云,虫鸣/还有星光和月亮”,内心无比满足,“就着秋风,斟上/满满一杯安静,对着那/尚在山下挣扎的自己说: /二满兄,请了!”这个灵魂层面的自我,在犒劳那个叫李满强的人。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心灵之需,诗人的场景叙述及其中的情感、经验,让在奔忙与抓取中失去自我的现代人,读来颇为感动。那位“二满兄”,非星空可以满足。在另一首诗里,他说,“星空”是他的“药引”,即对他的拯救(《就诊记》)。
“第一日用来见面。第二日/我们喝酒。登山。一起采集星光/与众峰比肩//第三日就用来告别吧/十里长亭,小酌一杯,作鸟兽散/余生陡峭。后会无期”(《梦中三日》)“当我活着,我仅仅是/我的一部分。亲人是一部分/粮食和天气是一部分//盐和钙是一部分。词语/是一部分。星空和祖国/是另一部分”(《活着》)“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天边了——……那就躺下来吧,在这荒诞之地/什么都不用去想了,和众多的沙粒在一起/等待一次盛大的日落了——//等待向晚的风/送来鹰翅和星辰”(《天边》)
在这些众多关于星辰的诗篇中,星空、星光、天空与星辰、祖国等,相关联的意象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意象系统,呈现出诗人的心性和想象方式,他的情感单纯而高远,他的想象直取那辽远的事物,非这样的事物不能让“我”满足。星空是倾诉对象,星空是让人感激的存在,它的辽远阔大,与“我”在尘世间的生存境遇的逼仄,形成对比。在诗人的言语中,星空已经获得了位格,诗人可以与之很好地交流、对话,星空甚至如同“父亲”。星空是诗人生命中最尊贵最需要的存在背景与心灵安慰:“……爸,咱们再喝一杯吧! /让我就着草叶和阳光,就着这/秋日的盛大图景,说出我一直羞于表达的秘密:/有生之年,我庆幸我能成为你的儿子和眼睛/无妄之秋,我感恩你一直是我的酒杯与星空”(《戊戌年秋日,与父亲对饮》)
“……第三杯,要献给星辰和天空/献给黎明的道路,雾气中的灯塔/要献给一根名叫‘明日的绳索/哦,说到明日,我要饮下这一小杯的迷茫/也要痛饮这一满杯大海般的欢喜和希冀”(《四十三岁生日,与自己对饮》)李满强常常“在酒桌上呼啸”,这样的语言充满情境感与充沛的激情,他时时“与自己对饮”,就着秋风,就着星辰与明月,此时的他,其实是满足于来自于灵魂的一种宁静,他活出了一个文人应有的激情与宁静。《四十三岁生日,与自己对饮》一诗,第一段诗序言,二三段分别敬“昨日”“今日”与“明日”,诗的情感、想象、叙述与结构,都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闪电的意象在李满强的诗中同样常见,可以说,闪电是天空的言说,闪电是沉默大地被天空鞭打、是大地的颤栗、是众神呐喊的时刻、是存在得以敞开的力量、是万物澄明的时刻,如同诗人所写:“……当暴雨终究退去,你看/石头清新,群山宁静/那披头散发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一盏盏明亮的灯”(《暴雨中的事物》)。闪电从天空发出,闪电意象也从属于星空的意象系统。
“那年,他用采来的野花/给她编织了一个花环//许多年过去了,他们变得陌生/这些美好的过往,都不曾被提起//但在场的人都记得/他编织的时候很耐心——//她戴上花环的一刻,雷霆和闪电/都瞬间安静了下来”(《闪电花环》)
“我曾见到过高大茂盛的柏树,在北京/在山东,在陕西……历经风霜的柏树们/依然葱茏。扭曲的躯干上,有着许多/虫洞和裂痕,人们说那是柏树的眼睛//——有多少故事隐藏其中?那些疼痛/悲伤的闪电,曾在刹那之间,击中过/多少路过的行人?……”(《柏樹》)
李满强诗中的闪电,其实是存在在某个瞬间的突然敞开,是生命的某些澄明之境。他的言辞在紧紧抓住这些瞬间、以照亮晦暗不明的自我。而“萤火”,则是微弱的闪电,它们都是光明之物,某种意义上,“萤火”是人的心跳、内心的嘶鸣、情感的闪电。星空和闪电,是人仰望、敬畏的对象,而“萤火”,则是那个自我的喃喃自语,真实灵魂的微弱之音、卑微形象。“……当我厌倦了人们之间的谎言/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两种孤独的事物/在黑暗中相逢,互赠心跳和萤火”(《一条铺满虫鸣的小径》)。
李满强的诗歌,情感充沛、经验深切、想象高远、词语洁净,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事实上,诗歌正是李满强的自我救赎的方式,如他自己在诗集中的序言所说,从“山中”的视角:“我似乎看到自己或步行,或骑着单车在小城逼仄的街道上穿梭、奔突的样子; 而现在的我,是另一个我,拥有头顶灿烂的星空,脚下迷离的灯火,那些尘埃里经历过的喘息和挣扎,似乎和我并无多大关系……私下里,我是把写诗当作一种自我修行的方式。……于我而言,诗歌如同一条隐秘的河流,数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身体里穿行,它让我开心、愉悦、兴奋,但不癫狂;它让我忧伤、冥思、 流泪,但不绝望。我选择了这种方式,也迷恋这种方式。在阅读和写作中,我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也获得了内心的安宁。”
在真实生活中的“山”,一方面是他蛰居的那座县城的地理屏障(文屏山),另一方面也是象征之物,是他心灵获得安慰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空间。在两座“山”之间,诗人陈述置身其中的挣扎、“我”(“众多的一个”)与另一个“我”(仰望星空的、在“陌生人”中间的“二满兄”)之间的缠斗。
为“孤独”立传(《孤独传》),将“自己”与“我”疏离开来,“我必將与自己为敌/以获取活着的真相!”借着关于异于“我”的“她”的叙述,赞美“孤独”,“孤独”其实与“星辰”是对应的,都是“自己”与“我”和解的场域,“孤独”是尘世间的当下的生存状况,“星空”是可以让人心灵憩息、灵魂得安慰的实在之物与象征之物。
诗人常常独自在黄昏时登上文屏山,而那个作为心灵栖息之所、象征意义上的“山”,李满强不是用双腿攀登的,而是借着诗意的词语来抵达的,他是一个“携带着词语登山的人”。这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必须做的,诗歌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发泄,也是现代人的普遍的生存经验的表述,李满强在后一方面做得非常优秀,他的诗,意象独特,语言质朴,他的许多诗篇,其境界优美、感伤、纯净而让人震慑。这位西北汉子,读他的诗,我有一种感受:如他的诗句所言,“和一只羊的眼睛对视”,直到看见“它们的眼睛里/有着怎样温暖的雪”(《羊的河》)。
他有时也写西北的异域风情,但绝不是以此夺人眼目的意思,而是以对生活独到的发现、呈现生命中的那摄人魂魄之物。当他的意象与语词到达你的眼前,你灵魂的饥渴与匮乏似乎获得了短暂的饱足。他的想象、与语言和意象,虽说较为系统性,但绝不是自我建构的虚浮之物,而是他多年来灵魂的呼吸,是诗意想象的结晶;在呈现出他自己整体的诗歌风格之时,也慰藉了所有仰望星空、思忖永恒和寻求理想自我形象的读者。
附:李满强的诗二首
山 中
爬至半山腰,山终于有点陡峭的意思了
那些被我远远甩在后面的,车流,人群
迅速窜起的楼群,都暂时成为
过去的部分
山中多歪脖子杏树,刺槐,荆棘
少松柏,梅花,竹子,少清秀之木
山中多泥胎菩萨,财神,土地爷
少狼吟,虎啸,不曾见得那白狐闪身
——即便如此,还有白云,虫鸣
还有星光和月亮呵
我可以就着秋风,斟上
满满一杯安静,对着那
尚在山下挣扎的自己说:
二满兄,请了!
暴雨中的事物
我痴迷于暴雨中的事物
乌云低垂。风从远方呼啸而来
那沉默许久的树,似乎要飞起来了
迎着闪电的方向
人们四散开来。秩序被打乱
但也有人直奔雷声而去
忽然而至的力量。总是让人欢喜
这众神呐喊的时刻,大地颤栗的时刻
这道德和法律无法限制的时刻
总有一些事物,需要忏悔,大声哭泣
总有一些事物,会因为冲刷和击打
而获得救赎与重生
当暴雨终究退去,你看
石头清新,群山宁静
那披头散发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托举着
一盏盏明亮的灯
凌继农,1964年出生,武汉人,现任职于武汉大学文学院。
荣光启,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写作》杂志副主编。曾获“中国十大新锐诗评家”提名、“安徽诗歌奖·优秀评论家”等奖项。出版有诗集《噢恰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