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 亮
一想起橄榄圆,我记忆的河流里,就会自然而然地走来一个人。
他,年过花甲,矮小瘦削,背驮似弓,一脸菜色,发如霜草,身上有三个明显的特征——两黑一圆一斑。一年四季,他总是穿一件露絮的黑棉袄和一双补了又补的黑水鞋。头部特圆,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耳朵,圆圆的小嘴,整个脑袋都是圆圆的,像一支竹竿顶着一只充气不足的排球。光看头部,他的模样甚是滑稽可爱。但往下看,就恐怖了。脖子以下,他的皮肤布满褐色的斑鳞,犹如镶嵌了一层蛇壳。
他的真名叫学定,绰号“橄榄圆”,我叫他学定公。我想,大家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一个雅号,除了他的脑袋长得特圆,恰似橄榄圆外,也许还跟另外一个原因有关。
橄榄圆是什么?哈哈,不是什么稀罕的宝贝,乃我老家对汤圆的俗称也。
橄榄圆是故乡的一道美味,土里生,风里长,经历却极不平凡。
春天的日子里,斜风细雨下,父亲在水田里插入青青的秧苗,这是橄榄圆最初的生命状态。它的童年与其他水稻并无不同,碧绿的叶子,白嫩的根须,扎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吸吮着甘甜的乳汁。夏日炎炎,它在田野上跳着青春的舞蹈,开出一片白茫茫的稻花,梦想缤纷绽放。风儿为它吹笛,青蛙为它打鼓,田螺为它倾情,泥鳅为之臣服。万山红遍的季节,金风染黄了它的衣裳,玉露灿烂了它的穗子。这种叫红壳糯的稻穗,谷粒红灿灿、毛茸茸、沉甸甸的,如红云,似彩霞,火烧的样子。雀群天天在它的上空织起情网,唱着叽叽喳喳的恋歌,父亲用一把弯弯的镰刀,击碎了雀们的痴心妄想。大雪纷飞的时候,母亲又是清水浸泡,又是石磨碾磨,最终把它们白晶晶的小身子,温柔地搓揉成一簸箕洁白的小圆球,让沸水煮它,用盘子装它,用红糖把它们撒甜蜜了,终成正果。
从谷雨到大雪,从一棵普通的庄稼长成一个飘香的民间故事,橄榄圆的一生,堪称是一个绚烂的传奇。
在舟浦,凡逢红白喜事,酒席必上四道传统名菜——滚豆腐、炒芋艿、炒番薯粉丝和红烧猪脚蹄。这四题菜,原料皆出于乡土,做法也十分民间,味道纯正天然,深受大家喜爱。直至今日,它们仍然是宴席上的主菜,俨然像四个原始部落的酋长,地位不容动摇,似乎少了其中任何一道,这酒席就会失去浓郁的地方风味了。
然而,我的最爱,却是另外一道菜,它就是橄榄圆。因为,它就是用红壳糯米做的,糯软润滑,入口即化,撒了糖,特别香甜。
橄榄圆好吃,但好吃的东西往往稀罕。
享受橄榄圆的时光,一般都是在冬季。冬季来临,村庄农闲了,乡亲们便忙碌起喜事来,东家娶亲,西家嫁囡,此时橄榄圆就热气腾腾地隆重登场了。我跟着父母去吃酒,专吃橄榄圆。然而,毕竟村子里不可能天天办喜事,好吃的东西也不可能天天吃。在没有橄榄圆的日子里,我就会格外想念一个人。
在童年时代,要说我最喜欢谁,说出来也许谁也不相信,不是父母亲,也不是兄弟姐妹,而是学定公。
记得那时,只要一到冬天,我就会独自来到路廊槛头,盘在美人靠上,等待学定公的出现。每每到了黄昏时分,当我像小鹅一样伸长脖子觅食时,学定公就踏着血色的夕阳,从青石板路的尽头走来了。远看,他像一只大乌鸦,弯着腰,朝前伸张着脑袋,手上拎着一只大号的白牙缸,一颤一颤地朝我走来。见面的时候,他朝我眨眨眼,圆圆的眼珠子闪出一片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今天不多,只给你带了十个橄榄圆。他从棉衣袋里,拿出竹筷子,在衣角擦了擦,递给我。
哦!我接过筷子,伸到牙缸里,一阵囫囵吞枣,未几,十个橄榄圆全部被我吞入了小肚子。
好吃不?
好吃。
小孙孙,明天你再到这里等我。
明天哪里有酒吃呀?
明天富岙桥的“大头荡”嫁囡。学定公压低声音说,他是一个富人家,我给你多带点。
我说,好的。
这样的情景,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三次,而是N次。
现在大家可能已经知道了,学定公是个叫花子。是的,他确实是舟浦村仅存的一个叫花子,但他又不是一个正宗的叫花子。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除了偶尔去要饭,他还是一个手艺人,会补鞋。他补鞋很特别,只会补雨鞋,不会补皮鞋和布鞋。
学定公住在水北石凳头路下一斗昏暗的矮屋里。一个泥灶一口锅,一张竹床一条被,一只木凳一个木箱子,无妻无子,光棍一个。很少见到他下地干活儿。平时,他都坐在屋上边的长石凳上,等待有人前来找他补鞋。石凳头有一道永不改变的风景,只要是不下雨,那条长长的青石凳上,每日都会歇着一只“大乌鸦”。他的边上,摆着那个红漆的小木箱子,那是他的工具箱。
我仔细观察过他的“百宝箱”。里面有一把棕刷,一把剪刀,一把锥子,一把锉子,一柄铁锤,一扎丝线,一些胶皮,一瓶万能胶和一条油腻腻的抹布。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但凡有人找他补鞋,他就呵呵地笑。先把漏鞋的裂逢用剪刀剪出一个窟窿眼,接着拿起棕刷刷去窟窿周围的灰尘和污垢,用抹布擦拭一遍,又鼓起腮帮子呼呼呼地吹一遍,然后就拿起锉子锉薄窟窿的边沿。再接下来,他从木箱里剪下一块比窟窿眼儿略大一点的胶皮,把边沿也锉薄了,涂上万能胶,贴上,拿起小铁锤一阵敲打,完事。他补鞋,就一个价,一只鞋一毛钱,其他的,一律不管。
一个补鞋人,他还去要饭,这是一个谜,其中必定有许多的也许,不再细究了。
他与一般的叫花子不同,其他的都是坐等海吃,不劳而获。他不一样,到灶间去帮人家烧火。一番烟熏火燎,换来一个站桌角边的待遇,想想亦悲催,可也算得上是劳有所得。
据说,学定公呱呱落地时,也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喜人小子。后来,他的皮肤上就长出了一斑斑褐色的鳞片,煞是骇人。村里谁也不待见他,孩子们见了更是避之不及,活像遇到一个乌蛇转世的怪胎,他是一个孤独寂寞的人。
儿时,我体弱多病,很不好养。三岁时,一次学定公要饭回来,我母亲不计众嫌,向他要了两个橄榄圆,让我吃下。母亲说我太贵体了,吃了学定公的东西,就会变得“懒贱”,不畏疾病,百毒不侵。母亲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在不经意间萌发的祈愿,让我从此迷上了橄榄圆,喜欢上了学定公,真的变得又懒又贱了。
我天天与学定公缠在一起,村人看了,大为不解。有好心的阿婶对我母亲说,嫂子,你家狗亮又和那个“橄榄圆”混在一起了,你就不怕他把那一身蛇皮传染给你的宝贝儿子?母亲笑道,不会的,学定公是好心人,不会的。母亲从不干预我和学定公的交往,但有一次,她真的生气了。
好像是六岁的那年冬天,在路廊槛头,我遇到了正去要饭的学定公。
我说,学定公,今天是去哪吃酒呀?
去茶寮山,吃嫁囡酒。
哦,茶寮山的橄榄圆特别好吃。我说。茶寮是一个小山村,处在水云峰左边的高山上,从舟浦出发,要走上五里长的际坳堂岭,再爬两里长的石径才能到达。那里,山高天凉,农作物的生长期长,红壳糯做的橄榄圆格外可口,我一直惦记着。
对了,今天那里还演木偶戏呢?学定公说,你去不?
什么?还有木偶戏?我一听,没多想,也没有跟母亲说一声,立马就脚踏风火轮似的,一蹦一跳地跟着学定公走了。
走到茶寮山,才上半晌。果然,嫁囡的人家在房前的院子里搭起了彩台,在扯着木偶演戏。有人在吹拉弹奏,有人在边扯边唱,公子出来唱公子腔,小姐出来唱小姐腔。小木偶穿着五颜六色的彩衣,在台上蹦哒个不停,扭打个不停,好看极了。最奇妙的是那个装小姐唱的,他有个像弥勒佛似的粗脖子,我想他如果学牛吼肯定比牛还吼得响,想不到他居然能唱出比莺啼还清丽娇美的声音,真有趣。
开吃的时候,我跟在学定公的屁股后面,不能上坐,站桌角头。我们先看坐在凳子上的人吃,等他们吃剩了,学定公将牙缸递了过去。有人认识学定公,往牙缸里夹了些剩菜,看看我,问,橄榄圆,你带徒弟了?学定公把牙缸递给我,红着脸说,不,你勿懵讲,他是来看木偶戏的。问者会心一笑,不再言语。终于,橄榄圆端上来了。学定公不再等待,在第一时间将牙缸递过去,对夹菜的人说,给我来点,多来点,吃了橄榄圆,我们立马就走。夹菜人大方,夹了半牙缸的橄榄圆。我吃罢,学定公又到另外一桌,说,给我来的,多来点。然后又拿给我吃。那一次,是我有生以来吃橄榄圆吃得最过瘾的一次,把肚子都吃圆溜了。
傍晚,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迎头撞上了母亲阴沉的脸。母亲问明原委,举起巴掌嘭嘭左右开弓,我的腮帮子顿时像着火般烫疼了起来。
母亲说,你咋这么不要脸,要饭你也敢去,今天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母亲到墙边拿起竹枝,朝我的脚根抽了一下。我熬住了,没哭。母亲又将竹枝举起来,正欲再一次朝我抽来,突然停下了。
我扭头一看,就看见了学定公。学定公站在门外,浑身在颤抖,脸上挂着两行泪水,怔怔地望着我母亲。
学定公,我不是在怪你。母亲放下竹枝,不好意思地对学定公说。
学定公没说一句话,黯然神伤地走了。
在乡人眼里,学定公无疑是一个最下等的村民。但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乡村名流,儿时如此,现在亦然。
何为名流?名流者,有两种含义,一指知名人士,名士之辈。晋袁宏《后汉纪·顺帝纪》曰:“[伯骞]希慕名流,交结豪杰。”二指名声流传之人。《汉书·卷八十一·匡衡传》云:“将军诚召置莫府,学士歙然归仁,与参事议,观其所有,贡之朝廷,必为国器,以此显示众庶,名流于世。”
当然,学定公不是一个叱咤风云之人,更不是什么村之重器。然而,他却是一个纵横风雨的人,名号绝不亚于村里的一班头头脑脑们。时至今日,在舟浦,只要有人提学定公,仍然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尽管他是一个叫花子。
岁月匆匆,逝者如斯。
我十八岁离开故乡,到古都西安当兵。次年,弟弟来信告诉我,说学定公去世了。几年后,我退伍回乡。回家的当天下午,我先去探望英年早逝的小叔,接着便去拜访学定公。
那是一个秋日,西岭之上,落叶纷纷,黄草连天。一松荫处,学定公的孤魂被“荒冢一堆草没了”。有人告诉我,学定公离去的时候,已被政府列为低保对象。我在他的坟头插上三炷香,摆一碗煮得半熟的橄榄圆和两瓶啤酒。我记着,当年他嗜啤酒,可惜是“酒干倘卖无”。
站在瑟瑟的秋风中,我无比感慨。谁能想到呢,带给我童年最甜蜜回忆的,竟然是一个叫花子。长大后,我才明白,那些橄榄圆,岂是寻常的食品,分明是一颗善良慈祥的心!
我给学定公深鞠三躬,为他唱了一首《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歌声中,我被泪水蒙眬了眼。又是一阵恼人秋风,吹起了满天黄叶,惊得寒鸦哀啼声声。
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像一只乌鸦朝我走来。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棉袄,手上拎着一个白色的大牙缸。牙缸里,装满了热气蒸腾的橄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