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张笛扬 南方周末实习生 蒋敏玉
2021年6月25日,彭湃孙女彭伊娜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南方周末记者 ❘ 翁洹 ❘ 摄
1926年,彭湃和两个儿子的合影。
彭伊娜供图
★“一个最不需要革命的人,最后成了农民运动大王。如果不走近看,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富家子弟会放弃好端端的生活,选择革命这条路。”
“我感到比较欣慰的是,当政协委员那些年,我没有为小群体的利益去提提案,我都是从整个社会、大众利益的角度去提的。”
20世纪20年代,曾有两份报告受到革命者的关注。一篇是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另一篇就是彭湃的《海丰农民运动报告》。
彭湃是毛泽东口中的“农民运动大王”,是孙女彭伊娜眼里的“富三代”。
彭家最兴旺时,在广东海丰县拥有铺面四十余间和“鸦飞不过的田产”。作为家中的老四,彭湃不怎么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四哥”,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彭湃,归国后常被人称作“阿湃”。
南部面海,西北临山,海丰县承载了彭湃的少年时光。生于1896年10月22日的彭湃,少年时就常流露出对农民境遇的同情,但却因给一位佃户倒了一碗热茶而被父亲训斥。
据留日好友李春涛回忆,彭湃的名字一直在日本警署内的“社会主义者黑表”上。甚至因鼻窦炎住院期间,也有日本刑事(警察)“陪同”。
1921年,彭湃回国,后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位革命者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家财支持农民,号召大家与地主做斗争。后来,这被人说成是“革起了自己的命”。母亲周凤在听到彭湃七弟朗读《告农民的话》后以泪洗面,当地甚至有人造谣彭湃“患上精神病”。
这一切反而让彭湃意识到,“农民一定可以团结起来”。而彭湃的行为也在影响着母亲,十多年后,在香港的周凤毅然把5个孙子和1个孙女送入东江纵队,参与抗日战争。
于是,在1922年夏天,海丰县的人时常能在龙山脚天后庙前的十字路口,看到扛着留声机的大少爷彭湃,通过音乐和魔术吸引农民的注意,有时,他还唱起自己编写的歌谣《田仔骂田公》。为了让农民愿意听他说话,彭湃脱下西装,去帮农户插秧种田。这一度让已经当家的大哥十分不满,“差不多要杀我而甘心”。
1922年11月的一天,在龙舌埔广场上,彭湃当着佃户的面,把自己分家后得到的七十石租田契全部烧毁,由此拉开了农民运动的序幕。两年后的4月份,中国共产党党员彭湃出任国民党中央农民部秘书,并在广州创办农民运动讲习所。
此后,广东的农民运动风生水起。彭湃按照中共中央的指示,辗转到香港,发动两县人民第三次武装起义,建立了海陆丰苏维埃政权。有学者考察发现,海陆丰苏维埃政权存在的五个多月时间里,做了许多建设现代化国家的尝试,比如设立了初具规模的选举制度、法律制度,通过了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第一部“土地法”。
不过,海陆丰苏维埃政权的建立让反动派大为恐慌。在革命时期,包括彭湃在内,彭家一共有7人为信仰牺牲。
1929年彭湃牺牲时,二儿子彭士禄只有4岁,为了不被“斩草除根”,他隐居在潮安县,颠沛流离,8岁时被捕入狱。1940年,周恩来派人带领彭士禄和一些烈士子弟离开广东。后来,彭士禄成为中国核动力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
彭湃三子叫彭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广东省委的领导还特别嘱托彭洪的妻子陈平,每周带着彭丹和彭伊娜两个孩子到省委礼堂观看电影。作为彭湃的孙女,彭伊娜从暨南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曾参与《南方周末》的创办,并于1988年前往新华社澳门分社宣教文体部,参与澳门回归的筹备工作。
2009年12月底,彭伊娜被增补为广东省政协委员。在微博刚兴起不久时,她与网友频繁互动,时至今日,彭伊娜的微博上仍保留有2012至2017年间收集网友建言的记录。
彭湃的影响一直延续。近几年,彭伊娜将关注的目光转向公益事业。2013年,她在深圳关爱行动公益基金会下设立了以彭湃命名的“彭湃关爱基金”,发起“得趣书吧”项目,为贫困乡村的孩子送去图书、书柜,九十多年前,彭湃曾在自家的得趣书室组建了“六人农会”。
2021年6月25日,南方周末记者对彭湃孙女彭伊娜进行了专访。
“富三代”
南方周末: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看到你最近到不少地方讲课,是不是比以前更忙了?
彭伊娜:我退休有两年多了,退休后还是很不一样,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平常喜欢打打拳、打打太极。陪伴家人的时间也更多了,我妈妈90岁了,我大概每个月都有半个月时间在广州陪我妈妈。
以前就没那么多时间参与社会上的工作,现在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接受一些邀请,去讲讲课。
今年比较忙一点,接受了不少媒体的采访,另外讲课也比较多。讲课的主题一般都离不开我的爷爷,但我不是详尽地讲彭湃的一生,我更多的是讲我自己怎么走近爷爷的,通过他去了解共产党的历史,去了解我们的信仰,了解这场革命的意义,我会把自己的这种心路历程跟大家交流。
南方周末: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祖父是彭湃的?
彭伊娜:我很小就知道了,我在华南农业大学校园里长大的,我记得大概在四五岁的时候,父亲教我念一句毛主席语录,“成千上万的先烈在我们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
但小时候我只知道他是个烈士,具体情况不是很了解。我第一次回到家乡海丰是1976年,我爷爷的祖宅在大革命失败后被反动派烧毁了,只见到浅浅的根基,有关他的东西都看不到了。
家里面的人都很少提及爷爷,更没有专门跟我讲爷爷有多么光辉。我父亲去世得早,但即便到我伯父(彭士禄)家,他也不会常把爷爷挂在嘴边。
其实直到我参加工作,我对爷爷都还不大了解,只是知道一些,但不是很全面。
南方周末:后来是怎么熟悉他的?彭伊娜:上大学之后,开始了解得多一点了。以前只知道他是烈士,后来听说是搞农民运动的,我还以为他是农民,为了生活揭竿而起呢。到了八十年代,慢慢才知道,他原来是富家子弟出身,那时候我爷爷的祖宅也恢复了,我看到了一些家里的老照片,才知道他原来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家里还蛮有钱的。
后来回家乡的次数多了,慢慢认识了家乡的一些朋友,他们有时会开车带着我到处走走,然后跟我说这片田以前是你们彭家的,那片也是。
2007年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了一套“彭湃研究丛书”,一共有6册,里面收录了几乎所有关于彭湃的东西,包括他的生平、研究他的原始史料,还有一些专家的论述,这套书让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南方周末:走近他的过程中,印象最深刻的细节是什么?
彭伊娜:我看爷爷的资料和照片时,常常会有震撼。我记得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都在学习穿西装打领带,那时候看到他们几兄弟的照片,发现他们的领带打得这么好,西装也穿得很好看,一看就是非常精致的生活。他们当时已经很富裕了,所以就会想,他们为什么要放弃这些东西,为什么会走上革命这条路?
有段时期,我对革命者的认识也存在一些偏差,会觉得他们好像都没什么感情。但是我慢慢发现,爷爷是一个非常有血有肉的人,很浪漫又才华横溢,而且面目柔顺,我就会思考,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他走向革命的道路。
爷爷他其实背叛了家庭对他的期望,本来家里送他去留学,是希望他回来能够当个官,让家庭的财富更有保障。但他回来以后没往这条路走,而且还跟佃户们在一起,要把田地给分了。
他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他和我奶奶结合时,他原来是不想接受这门婚事的,但没有休了奶奶,而是带着她一起进步,我奶奶刚嫁到我爷爷家,爷爷就让她“放脚”,还买了双小皮鞋给她,教她认字读书,爷爷去日本的时候让她把作业寄到日本,批改完了再寄回来。
南方周末:你在讲课时,常常会突出彭湃“富三代”“海归”的身份,为什么要这样?
彭伊娜:因为我觉得挺“违和”的。一个最不需要革命的人,最后成了农民运动大王。如果不走近看,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富家子弟会放弃好端端的生活,选择革命这条路。
他们当时所处的中国积贫积弱,被西方列强瓜分,那时候的很多年轻人都把救国作为他们最重要的责任。爷爷当时在日本,虽然他很有钱,但日本人视他们这些中国留学生为“无国之民”。到日本之后,他救国的愿望反而更迫切了。
“家风不是非得有一封信”
南方周末:你高考后先是被暨南大学外语系录取,之后转到新闻系了,后来你也基本都是在媒体工作,你的职业选择和家庭出身有关系吗?
彭伊娜:我当时数学不太好,但是外语可以,就考进外语系了。但是我一直特别想学新闻,当时我想转专业的时候,外语系的系主任还劝我说,外语系是最受欢迎的,但我还是决定转去新闻。
当时做选择的时候和家庭、和祖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自己觉得喜欢。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个挺吸引我的。但是说这一生之中,祖父给我的影响最大的就是,要成为人民中的一分子,要为公众和国家去做事。
南方周末:你参加工作后不久就调到南方周末了,参与了《南方周末》的创立,当时创办的过程是怎样的,你负责哪些工作?
彭伊娜:我是第三个到南方周末的,我去报到的时候,办公室里面只有两张桌子,还正在刷墙。过了几天又来了几个同事,一共四五个人,就开始研究最早的创刊号。
最初的南周每期有四个版,头版一般是文化领域新闻,大多是写一些娱乐明星,二版是“家庭与社会”。我编四版,叫“艺林”,主要报道艺术领域的新闻,我当时比较关注中国新兴的一些艺术流派,我采访过谭盾、刘索拉,也报道过当时一些新兴的画展。
有一次主编把我叫过去,说有人写信到报社告我,当时“艺林”每期都会刊发一组艺术照片,刊登过一幅《拉奥孔》,是很著名的男性裸体群雕,现在来看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但当时就有人觉得这个是“黄色”照片。
包括当时《南方周末》刊发过“四只小天鹅”芭蕾舞的内容,都有人写信去告状的。现在看觉得这算不上创新呀,但那时候走第一步是很不容易的。
我觉得当时的各级领导很有眼光,很有担当,也相当包容,所以才会有南周的出现。
我离开南周之后,也一直很关注南周,算是忠实读者。
南方周末:后来你从南周调到新华社澳门分社工作,负责筹备澳门回归事宜,组织选派你去澳门,你觉得和你的“红色基因”有关吗?
彭伊娜:我是在一个不经意的活动上认识新华社澳门分社社长的。那时澳门回归刚刚谈妥,提上了议事日程,新华社澳门分社正在组建,他们需要人手,想从媒体里招会写稿,还会说粤语的人,他们考察了我一段时间,直接通过组织把我调过去的。
最初本以为去两三年就能回来,没想到在那里干了13年,直到澳门回归。我参与了澳门回归的工作,比如为回归后的澳门文化建设做调研报告、筹划回归时的“七子之歌”等等。在澳门的工作经历,让我感受到,一个伟大的事业是由很多很小的、具体的细节组成的。
南方周末:在澳门工作的十三年,你和家人聚少离多,是怎么处理工作和家庭的关系的?
彭伊娜:去澳门的时候,我儿子才8个月大。当时交通不太发达,从广州去澳门还要过两个渡口,路上要花七八个小时。我半个月左右回来一次,那时每周只有一天假期,往往是周六下班后动身,凌晨才能赶回广州的家里,周日中午又得往回赶了,每回一次只能在家里待半天时间。
每次回家就只能和儿子见那么一下,然后又撕心裂肺地往回走。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次我站起来要走,儿子一把抓住我,他那时候还不大会说话,对我喊“妈妈,坐”,我当时眼泪就全下来了。
在澳门的时候常常觉得很歉疚,一直没有和孩子、和丈夫一起待过一个月以上。我很怕留下遗憾,所以澳门回归后,我马上就打报告申请回内地工作了。
之前有记者采访我的时候让我聊聊家风,我觉得家风不是说非得有一封信之类的留给你,而是家族的一种习惯和氛围。我爷爷和他的几位兄弟姐妹都在革命中牺牲了,他们在做什么决策时都是把个人和国家、人民放在一起的。我去澳门的时候,我妈妈就觉得我应该去,国家的事情是大事。
从大众利益角度提出提案
南方周末:现在还会经常回海丰看看吗?
彭伊娜:我现在去海丰的机会还挺多的,因为我现在做“彭湃关爱基金”和“得趣书吧”公益项目,海丰也有几十所“彭湃关爱基金”定点学校,我们经常要走镇串乡走访学校,所以回家乡就多了,了解也深入些了。
这些年我回到海丰,常常还能发现一些新的东西。去年我奶奶家的祖宅被修成了一个陈列馆,我去看了后震撼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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