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北疆之人,谁又不曾接受过麦子的喂养呢?
饱人以腹,壮人以体。一个族群的繁衍生息,一个国家的强盛壮大,皆离不开麦子源源不绝的贡献。麦子普惠天下,广济众生,却从不居功自傲,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势。甚至,因其过于寻常,都极少被人正视过,既罕有被诗文吟咏,更未见被碑石铭刻。
承蒙万物之施舍,人类才得以繁衍生息。万物之中,恩赐人最多的,就植物而论,首当其冲的就是麦子。
麦子被划入庄稼之列,为人所耕种,为人所收获,为人所碾打,为人所粉磨,最终以面粉的形态,为人所食用。当然,麦子与人,是在相互成全:没有人的耕种,麦子无以生长;没有麦子的充饥,人无以存续。
麦子并非源于野生,每一株禾苗,皆源于农夫的播种。那些在世俗世界里被轻贱的农夫,尽管皮粗肉糙,面容枯槁,但究其本相,却是所有人的衣食父母。是他们,以自己近乎于玩命地付出,既为自己的家人,也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提供着一日三餐的食料。他们生于土,长于土,在土里歌哭,在土里生死。土地,之于他們,既是日夜陪伴的情侣,又是劳损筋骨的寇仇。他们像土地的人质,也像庄稼的奴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躬身折腰,几乎把全部的力气和希冀,不打折扣地交付和托付给了土地。然而,土地能否“种瓜得瓜”地回报他们,他们却说了不算,还得看天象的脸色。一场噼里啪啦的冰雹,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或者一场持续数月的干旱,就能使他们的梦幻,像瓷器店遭到榔头的打砸那样,碎成满地的残渣。
曾几何时,在生产力极其原始的状态里,一年一度的割麦,仿佛炼狱,给夏收的参与者,施之以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酷刑,唯有那些亲历者,才能真正咂摸出“粒粒皆辛苦”所隐匿的悲苦与疼痛。白居易《观刈麦》中所披露的,不过是夏收的些许端倪,而不是全部的写真。夏收,是在龙口里夺食,一旦最佳的时机错失,便颗粒无归。于是上至耄耋老妪,下至三岁孩童,甚至哪怕是还在坐月子的虚弱产妇,都不会躲在屋檐下独享清凉,而是要无一例外地头顶爆燃的烈阳,急慌慌地奔向麦地和碾场。烈阳似火,人若烤肉,夏收过后,每个历经者,都仿佛被烤熟的熏肉那般,肤色又黑又红。从割麦到运输,从摊场到碾打,从扬场到晾晒,人瘦一圈,牛也瘦一圈,最终黄亮亮的麦粒才脱颖而出,并一分为三地各有归宿:部分留作口粮,部分交付公粮,部分拿到交易市场去销售。
一碗面,千颗麦,万滴汗。麦子是面粉的母亲,汗滴是麦子的乳汁。珍惜粮食,致敬农人,不但应成为我们这些面粉享用者的日常习惯,更应成为我们发自内心的精神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