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蓝鲸鱼

庞瑞贞

老逢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个什么滋味。昨天晚上他尝到了，翻来覆去的像炸油条，硬是折腾出了一身汤汤水水的臭汗。他抻着被子用脚挑着扇了几次风，通身凉爽了许多，皮肤却一下子紧巴起来，身子似乎忽然缩小了一圈，鼻洞内似有无数个小虫子在爬动，酥酥痒痒的，弄得老逢像爆米花般进发了几个山摇地动的喷嚏，震得窗玻璃簌簌作响。老婆翻了个身嘟囔，这待地震啊，动物有些反常。老逄知道老婆的意思，但他没理这个茬儿，由平躺改作侧卧，继续想。

昨天早饭后，老逢的小孙子乐乐嚷嚷着要到金查理小镇玩。金查理小镇是一家开发商最近建成的游乐园，前些日子儿子和儿媳带着乐乐去过，回来后乐乐眉飞色舞地讲了好多天，看来玩得很高兴。老逢还从来没有带着乐乐去过，认为这点要求也不过分，就一口应承了。乐乐高兴得搂过老逢的脑袋，在他那如同海水退潮后的海滩般的额头上盖了一个温热柔软的唇印。老逄闻到了小孙子乐乐嘴里哈出的气息，颇有些春天小草的味道。他心里像喝了一口蜜，还是那种刚刚酿出的槐花蜜，有一种老家的感觉。

平日里，像这样的活动，老伴是要一起去的。因为有别的应酬，她只好给乐乐穿戴打扮了一番，又对老逢左叮咛右嘱咐地唠叨了好一阵子，才让他们祖孙俩下楼。老逢让乐乐坐上他那辆黑色帕萨特，系好安全带，发动着车，按惯例问，坐好了吗？乐乐说，坐好了，开车！老逢便开着车，缓缓地往金查理小镇走。

乐乐趴在车窗上，向外望了一会儿，稚声稚气地问，爷爷，为什么路边的树都往后面跑呀？

老逢说，路边的树并没有动啊，那是因为我们的车子在跑，才显得树在跑。

乐乐说，爷爷说的不对，爷爷说的不对。是因为路边的树怕我们，故意躲开我们。要不它怎么会向后跑呢？你看，太阳公公就不怕我们，他喜欢我们。我们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老逢想，这就是孩子的思维，孩子的思维总是天真透明。老逢忽然想考考乐乐，便问，乐乐，爷爷考你个问题好不好？

乐乐说，好哇。

老逢说，乐乐，你知道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吗？

乐乐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爷爷，我答对了有奖励吗？

老逢说，有哇，你想要个什么呢？

乐乐说，答对了，爷爷就给我买个蓝鲸鱼气球吧！老师说蓝鲸鱼是地球上生存过的体积最大的动物，一头成年蓝鲸鱼能长到非洲大象的三十倍左右。它的心脏有爷爷的轿车这么大，它的血管我可以在里面来回爬行。它的食量非常大，一天能吃掉一卡车鱼虾。它的力量大得惊人，可以抵得上三四辆大卡车，是动物世界的巨无霸和大力士。爷爷，我好喜欢蓝鲸鱼呀！

老逢没想到一个上幼儿园的孩子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心里感叹现在的孩子知道的真多。便说，乐乐，你还没有回答爷爷的问题呢。

乐乐显出信心十足的样子说，天上下雨是因为云彩累了呀，云彩累了就会流汗，雨当然就是云彩的汗水了！

老逢陶醉于自己的孙子有着这样的想象力，高兴地问，乐乐，这是谁告诉你的？

乐乐说，是我自己想的。

老逢说，乐乐好棒啊！恭喜你答对了。爷爷给你买个蓝鲸鱼气球。

乐乐高兴地喊道，耶——我可以有一条蓝鲸鱼喽！爷爷，我好喜歡你呀，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老逢说，乐乐，除了爷爷，谁还是你的好朋友？

乐乐说，还有爸爸，妈妈，奶奶。

老逢又问，除了他们，你还有没有好朋友哇？

乐乐说，还有奶奶不喜欢的那两个人。

老逢心里咯噔了那么一下，涩涩地说，你姥爷和姥姥？

乐乐说，对了。

老逢想，怎么就给孩子留下一个这样的印象呢？其实两家子也没有多少矛盾，平日里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不开心的事。

乐乐刚生下来的时候，亲家和亲家母过来看闺女和孩子，正赶上乐乐哭闹，奶奶就抱起乐乐轻轻地摇，一边摇着一边说着宝贝儿不哭，宝贝儿不哭。亲家母看了就把乐乐从奶奶的怀里抱过来，说，小孩子不能这样晃，这样晃会晃坏了脑子。乐乐奶奶的脸红了一阵，还是镇静了下来，有些尴尬地说，乐乐爸爸小的时候都是这样哄过来的，脑子好像也没有坏呀。亲家母倒没有生气，一边抱着乐乐，一边开玩笑说，那是乐乐爸爸皮实。儿媳听了，说，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孩子哪有那么娇气？我小的时候，头朝下从床上坠下来，也没有摔坏脑子。一屋的人听了儿媳的话都笑了起来，算是给乐乐奶奶下了台阶。乐乐奶奶待亲家母走后，背后里和老逢就发了一通牢骚。

出了满月后，乐乐奶奶让乐乐仰卧，说是省得长出一个大后瓢，难看死了。有一天，乐乐姥姥过来看了就说，现在谁家的孩子还枕后瓢，那样妨碍孩子的大脑发育。还有哇，现在人家大城市的人都喜欢西方人的脸型，东方平面脸型已经过时了。说着就把乐乐调整成侧卧。好歹儿媳又当了和事佬。说什么东方西方的，乐乐想怎样躺就怎样躺，宝贝儿长得漂亮，长个什么脸形也好看。乐乐姥姥走后，乐乐奶奶就又冲老逢说，西方人的脸型好看，那她怎么不找个外国鬼子当女婿？老逢也没有随着老婆说，反问了一句，他闺女跟了外国鬼子，还会有乐乐吗？老伴为老逢没有随着她说话，就给了老逢好多天的脸子看。

乐乐刚会蹒跚走路的时候，得了一次感冒，体温也不是很高，症状就是不停地咳嗽，晚上咳得尤其厉害。乐乐妈妈、爸爸带着他看了好多次医生，也吃了消炎止咳的药，却就是不见好。乐乐奶奶打听到一家小儿推拿按摩的地方，说是效果很好。她天天带着乐乐去推拿，当然药也没有停下。有天下午，乐乐姥姥打电话来给乐乐奶奶，说都咳嗽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到山大附院什么的大医院去看看，可别给孩子耽搁了。乐乐的爸爸妈妈年轻不懂事，做爷爷奶奶的应该提醒提醒他们。不用问，这事又把乐乐奶奶搞得很不痛快。后来也没有去大医院，找了个老中医看了看，说不是感冒，是积食导致的咳嗽。买了个白萝卜，抓了几两陈皮，煮了水，放上几块冰糖，给乐乐喝了几次，竟然奇迹般地好了。乐乐奶奶为此嘟囔道，这怎么活了大半辈子还不会带孩子了。

后来，因为乐乐过生日、过年给压岁钱等事上，也产生了一些疙疙瘩瘩，但都是做法或者意见不统一，从来也没有弄到红脸白脸、乌烟瘴气的程度。等乐乐大了，懂事了，乐乐奶奶没事的时候好问乐乐，你喜欢奶奶还是喜欢姥姥？乐乐忽闪着大眼睛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回答过，不是说喜欢鲸鱼就是说喜欢恐龙，也有时说喜欢奥特曼。弄得奶奶也是无可奈何，骂乐乐是个小人精儿。老逢在场的时候，对乐乐的回答都是相当欣赏。他还提醒老伴说，现在的孩子机灵得很，以后不利于两家团结友好的话，不要对孩子说。老伴却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个小屁孩子，不懂事。今天，乐乐如果把奶奶不喜欢的那两个人，说给儿媳听，人家儿媳又会怎样想呢？老逢想，回去应该和老伴好好谈谈。童言无忌，大人说话应该还是注意一些，对两家都好。

老逢正想着，乐乐在后面激动地喊，爷爷！爷爷！到了，金查理到了。老逢往右侧一看，金查理就在眼前。

金查理小镇坐落在常山大道西侧，沿路是三个开放式停车场。紧邻停车场的是一条雕梁画栋古香古色的商业街，街道两侧是一些古玩、字画、饭店营业门头。商业街的西边是个很大的广场，周围是卖玩具、小吃、水果以及捏泥人、陶器现场制作等杂七杂八的摊子，中间是过山车、摩天轮等各种游乐设施。广场内人流熙攘，人声鼎沸，歌声震天，游乐设施令人眼花缭乱。

老逄领着乐乐先到售票处购买了三百块钱的充值卡，然后按照乐乐的选择，先后坐了豪华旋转木马、飞翔风筝、水上飞艇、星际穿越、过山车、摩天轮，又跳了蹦蹦床。蹦蹦床的边上，是熊大、熊二、白雪公主以及七个小矮人的彩色雕塑。乐乐或搂或抱地让老逢给他和雕塑合影。就在乐乐和白雪公主合影的时候，从对面走过来一个化了浓妆的胖姑娘。她的两片嘴唇厚实强壮，涂抹了桃红的唇膏，一眼望去鲜艳欲滴;左手脖子上拴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卡通人物气球，右手拿着一个安装了粉红色硅胶保护套的苹果手机。她满脸堆笑地向老逢和乐乐走来，讨好地说，小朋友，领个奖品吧？乐乐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飘在一侧的蓝鲸鱼气球，他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一只手摇着老逢的手，另一只手指着蓝鲸鱼气球，蹦跳着说，爷爷，爷爷，看蓝鲸鱼，我要蓝鲸鱼。没等老逢同意，红嘴姑娘麻利地从手脖子上解下那只蓝鲸鱼气球说，小朋友真乖，给你蓝鲸鱼。乐乐接了蓝鲸鱼气球，激动得小脸绯红，对红嘴姑娘说，谢谢阿姨！红嘴姑娘对老逢说，大叔，小朋友领了我们的奖品，你得关注一下我们的公众号。老逢想，路上已经和乐乐说好了要给买一只蓝鲸鱼气球，现在正好碰到人家搞活动，这真是想吃海货来了虾皮，关注一下公众号是应该的。就掏出手机，凑到红嘴姑娘跟前说，我扫扫你。红嘴姑娘把早已准备好了的二维码给老逢扫了扫。老逢点了关注。红嘴姑娘又说，大叔，光你关注了还不行，你还得给推送一些，您老还是把手机给我吧，我操作得快。老逢遂把手机给了红嘴姑娘。给了，老逢就有些后悔，生怕红嘴姑娘在手机上做什么手脚，只好眼巴巴地紧盯着。红嘴姑娘打开微信快速地点着，老逢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收到一个老同学的一条微信，推送了两个二维码，后面附言说，亲，麻烦帮我关注一下这两个公众号二维码，我在超市免费领个礼品，谢谢了。后面是三个抱拳的表情。因为老逢的这个同学和老逢微信聊天从来没有用过“亲”这样的称呼，觉得意外，就没有关注，先打电话问了一下。老同学住在青岛的儿子家，说他在青岛五四广场一个摊子上领了一份小礼品，手机是他们给操作的。同学在那边很警觉，急忙说千万不要关注哈，万一里面有病毒什么的。老逢就把老同学的那个信息给删了，心里还担心了老长时间。老逢觉得今天碰到的似乎和老同学那个信息是一回事。他觉得事情不妙，忙向红嘴姑娘要手机。红嘴姑娘说，大叔你的手机上有五百四十六个好友，老板规定应当推送二百个人才行。老逢感到掉进了红嘴姑娘的陷阱，里面肯定埋伏着巨大的阴谋，他忐忑不安地盯着红嘴姑娘在飛快地点击推送，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终于等到红嘴姑娘点够了二百个好友，老逢急切地接过手机，往身后一看却不见了乐乐。他的心猛地一颤，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慌忙向四周搜寻，目光所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欢呼雀跃的孩子，唯独不见乐乐的影子。老逢脑袋里万念俱灰，一片空白，心咚咚地就要从胸膛里撞出来，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来，一直凉到了头顶。他腿肚打颤，身子筛糠，颤着声喊了几声乐乐。有人用好奇的目光看了看老逢，随即又继续漠然地忙自己的事情。沸腾的金查理小镇如一只嗡嗡嘤嘤喧闹的蜂窝，却没有乐乐亲切而又稚嫩的回声。老逢便急急地搜寻着两侧往北走，他多么希望乐乐在某一个好玩的地方，或者是在一个飘着香气的小吃摊前，向自己摇着小手，用熟悉清脆的声音喊着，爷爷，爷爷，我在这里呢！老逢的目光似乎是一架探照灯，搜寻了好多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让老逄彻底失望。老逢想，乐乐是被坏人拐走了，还是自己走丢了？老逢在心里反复地责备着自己，怎么就贪图那点蝇头小利领了红嘴姑娘的那个所谓的奖品呢？怎么好扔下乐乐就那么专注地盯着红嘴姑娘的手指不放呢？难道手机里的一切比乐乐还重要吗？自己怎么就不牵着乐乐的手再盯着红嘴姑娘的手呢？现在后海也来不及了。他把乐乐丢了，怎么回去和儿子、儿媳、老伴以及乐乐的姥爷姥姥交代？如果乐乐找不到了，老逢决定自己也不活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找棵自己心仪的大树一绳子吊死算了。老逢甚至想吊死自己太便宜了，那样不能够解除对自己的愤恨，应当剖腹，把自己的肠子一寸一寸从肚子里拽出来，让自己受到足够的痛苦和折磨，然后流尽最后一滴血慢慢地死去。

就在老逄绝望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哭着喊爷爷，老逢循声望去，看到在左侧一个离自己几十米远的瓷器摊子前围着一圈人，人头上面的半空中飘着一个蓝鲸鱼气球。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老逢心里一阵狂喜，快步跑过去。从人缝中看到，乐乐的蓝鲸鱼气球拴在一个折叠椅的靠背上，一个黑黑的四十岁左右的矮个男人用他粗大的双手，攥着乐乐的一双小手，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我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我怎么可能让他走呢，他走了，砸碎的花瓶谁给我赔呢？有人说，就是一个孩子嘛，又不懂事，身上又没有钱，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人来找，就放了他吧。南方男人说，没人找就更不可能放他呀，我的花瓶总是要有人赔呀！老逢听到这里，急忙扒拉开人群，挤到乐乐面前。乐乐一把搂住老逢的大腿，哭喊着，爷爷，爷爷，救救我！花瓶不是我砸的，花瓶不是我砸的。南方男人说，哎呀，这么小的小孩子，怎么就会说假话呢？我是亲眼看到他牵着这个蓝鲸鱼气球跑过来踢碎我的花瓶的。老逢蹲下给乐乐擦了擦眼泪，安慰说，没事了没事了，乐乐不怕，有爷爷呢！南方男人说，你看你这个人，你是怎么当的爷爷？怎么会让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呢？你的小孙子砸了我的花瓶你可要赔偿啊。老逢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霍地站起来睥睨地看着南方男人说，你的花瓶能值多少钱哪？你给吓坏了孩子怎么办？南方男人说，你没有管好孩子，跑到我这里给踢碎了花瓶，怎么反而找起我的错了？再者呀，这么一个小孩子，我如果不把他留住，放了他再到处乱跑，跑丢了你会更后海的。南方男人这么一说，老逢也觉得找到了乐乐这也是万幸了，实在没有必要和这个南方男人在这里磨叽。就说，你的花瓶多少钱哪？我赔你。南方男人说，一千二百八十八元。老逢听了心头一紧说，你这不是在讹人吗？南方男人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塑料牌牌伸到老逢面前，说，老爷子，你看看，这可是当时的标价。这个价格我卖出了十多个呢。老逢说，就算是你的标价，你也不可能就一口价吧，总得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吧？看热闹的人中有人附和说，就是，就是。南方男人看了看围观的人们，又看了看黑着脸的老逢，像下了狠心似的说，好吧，好吧，我是一千一百八十元从厂家拿的货。看在孩子不懂事的份儿上，运费我也不加了。你就给我个拿货价好了。老逢气得颤抖着手，在南方男人的二维码上扫了扫，转给了他一千一百八十元，然后牵着乐乐的手离开了南方男人的摊子。

离开摊子不远，走到一个小吃摊前，乐乐说，爷爷，我想吃烤火腿肠。平日里，老逢是不允许乐乐吃这些带有添加剂的食品的。今天因为情况特殊，就对乐乐说，好哇，给你烤一根。乐乐说，爷爷，我的肚子唱歌了，就给我烤三根吧。老逄说，给你烤三根可以，不过你回去不许告诉爸爸、妈妈、奶奶、姥爷、姥姥，也不准告诉其他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情，这是你和爷爷之间的秘密。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好吗？乐乐伸出小拇指说，爷爷，拉钩。老逢钩住乐乐柔软的小指，一股惭愧的暖流缓缓流入心里，又从眼睛里溢出。

回家后，乐乐对奶奶说了玩过的所有项目，见过的所有有趣的东西，唯独没有把和爷爷走散、踢碎了人家的花瓶这档子事说出来。不过老逄的心里却是一直纠结、郁闷，他觉得那个红嘴姑娘就是一个灾星，整个的倒霉事都是从领了她的礼物开始的。他想明天再去金查理小镇找找她，告诉她因为她的原因，他和小孙子走散了，还被那个南方男人讹了一千多块钱。这样做尽管不管什么用，出出心中这口恶气也好。还有那个又黑又矮的南方男人，越想他就越像一个奸诈之人。老逢在一本什么刊物上读到过这样内容的文章：有人专门在路边摆了瓷器摊子，在某个瓷器的底下做好机关，专等有人过来拉动机关，摔碎瓷器，讹其赔偿。老逢越想越觉得那个南方男人就是演的那么一出戏。老逢决定明天他要再去金查理小镇，找出这个卑劣的南方男人用来讹人的伎俩。如果真的是那么回事儿，他会毫不犹豫地向公安机关报案。

老逢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应该是很晚了，不过，他把入睡前想过的那些事情一直带进了梦中。

第二天，当老逄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在阳台的不锈钢防盗窗的每根护栏上整齐地打上了一排金色的光斑，仿佛镶在电线杆子上的一盏盏路灯，光彩夺目。老逢洗漱完毕，草草地吃了点儿饭，跟老婆打了声招呼，便开上帕萨特到了金查理小镇。他找了个车位停下，戴上墨镜，将那顶黑色的棒球帽扣在头上，又将帽檐用力往下拉了拉，对着车内后视镜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特工。老逢确信那个南方男人不会认出自己。

金查理小镇一如昨天一样热闹。

老逢在人群中溜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那个红嘴姑娘。老逢想，她或许已经完成了任务，不需要再在这里推销公众号了。他又想，找不到也好，就是找到了，如果那个红嘴姑娘来个蛮不讲理，也只能干吃一顿狗屁气，还不如腾出点儿时间和精力，一门心思地对付那个奸诈的南方男人。老逢最后选定了一个卖玩具的摊子，作为观察那个南方男人的据点。为了讨好摊主，他特意买了乐乐喜欢的2020新款奥特曼系列玩具套装人偶，以及变形恐龙、怪兽蛋等玩具。老板给老逢装好袋子后，老逢说能不能借用一下闲着的凳子坐坐休息一会儿？老板笑着把凳子递给了他。老逄坐了凳子，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着，眼睛紧盯着对面的瓷器摊子。

对面摊子一共摆了五行瓷器，前面两行直接摆在了水泥地面上，后面的三行摆在木架子上。木架子的后面有一辆轻卡，车厢里支着一个草绿色的帐篷，帐篷上有两个长方形的黑洞洞的小窗子。昨天乐乐领的那个奖品——蓝鲸鱼气球，就拴在最后一排的木架子上，飘在瓷器摊子上方的半空中。老逢这才想起来，昨天真是气昏了头，临走的时候，竟然忘了带走乐乐心爱的蓝鲸鱼。

老逄通过观察发现，瓷器摊子有人光顾的时候，那个南方男人就照应买卖，没人光顾的时候，就会到车厢里的帐篷前，趴在黑洞洞的小窗子上待一段时间，然后回到折叠椅子上坐下，无聊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老逢期待的那个摔瓷器然后上演一曲讹人“好戏”的场面一直没有出现，他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他想，或许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人员吧，譬如像乐乐那样不懂事的孩子，又是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于是，老逢又耐着性子观察了很长时间，那个南方男人只是重复了以前的那些动作，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唯一让人怀疑的地方就是车上的帆布篷，那个南方男人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就去看过三四次。老逢断定，那个帆布篷里肯定藏着他最关心的东西，或许他暗设的机关就藏在那里。

老逄告辞了玩具摊主，故作悠闲地踱到了瓷器摊前。瓷器摊前有三四个人在观看，似乎并没有要买的意思。南方男人看到老逄过来，殷勤地迎过来说，看看买件瓷器吧。老逢点了点头，没有吱声。他在水泥地面上的两行瓷器前溜达了一会儿，对南方男人说，可以到里面看看吗？南方男人说，随便看，随便看好了。老逢便十分警觉地挨着一排排的瓷器看。他看完了瓷器，就有意转悠到轻卡边，趴在帐篷的窗子上往里望。帐篷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干瘦男孩躺在那里，一条军用被子只盖到了胸膛，正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老逢。男孩向老逢费力地举起手来摇了摇，说，爷爷好！你能闪开窗子吗？我看不见我的蓝鲸鱼了。老逢扭头向后看了看，蓝鲸鱼飘在半空中，在秋风的作用下前摇后摆的，仿佛在大海里游动。老逢说，对不起，爷爷不是故意的。孩子说，我喜欢蓝鲸鱼，总有一天我会骑上它到海洋里遨游。老逢的心似乎被孩子的小手攥了一下，隐隐地有些痛。他向孩子笑了笑说，是的，你肯定会骑上它遨游海洋的。这时，那个南方男人走了过来，他似乎很尴尬，脸上现出歉意的微笑，说，老爷子，很不好意思，这是昨天你的小孙子落在这里的，我解下来给您。说着，就要解那根拴在木架子上的绿色牵线。老逢沒想到那个南方男人会认出自己，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急忙走过去按住南方男人的手，说，不要了，不要了，给孩子看吧。我来，是想买个，买个花瓶呢。你给我推荐一个吧？说着，就拉着南方男人的手往摆着花瓶的地方走。南方男人一边走一边说，孩子是个瘫子，又没了母亲，只好带着他。没给您说傻话吧？老逢说，孩子很懂事，挺好的，挺好的。

最后，老逢买了一件有着平安吉祥寓意的青花瓷花瓶。

午休后，老逄又去儿子家接着乐乐，到玩具店里买了三只蓝鲸鱼气球。老逢和乐乐一起来到瓷器摊子，将刚买的那三只蓝鲸鱼气球跟原来的那只蓝鲸鱼气球拴在了一起。躺在帆布篷里的孩子，看着飘在半空中的四只蓝鲸鱼气球，对老逢和乐乐说，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拥有一个蓝鲸鱼鱼群。乐乐对躺着的孩子说，哥哥，我想在大海里放牧一个蓝鲸鱼鱼群。躺着的孩子给乐乐竖起了大拇指。

老逢牵着乐乐的手回到车前，一眼看到老伴正站在车的后面。老逢明白了老伴的意思，故意问，你来做什么？老伴说，我看到动物反常，以为我们家要地震呢！老逢笑着指了指蓝鲸鱼气球，说，是有些反常，蓝鲸鱼都飘在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