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新
故乡风物投射到游子心中,会换算出不同的故乡色彩,就说老家的那棵皂荚树吧,每每忆起,总让我想到日子的悠长、岁月的美好。
一
晚风吹过皂荚树,吹落一板皂荚,我顺手捡起,像是捡拾起一段岁月。我知道,这岁月里,有我的童年,有典叔的说唱,还有树下遗落的信物和情书。
老家的这棵皂荚树静矗在村南路边,与村子毗邻而居,相依相生。据考证,这棵皂荚树有四百多年的树龄,粗壮的枝干,浓密的树廓,让人看一眼便生发出浓浓的依赖感和亲切感。你看它周身布满的青苔,像是历史的尘埃,从光阴深处走来,还没来得及抖落。我总猜想,这么古老的树,它年轮深处,一定拂过明朝的月,清代的风,近代的雨。几百次的叶嫩花初,几百次的叶落荚黄,它见证着世情,也抚慰着世情。俗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故乡的皂荚树下走实了,走深了,实得让我们临树一坐便周身清凉,深得让我们记不起栽下它的远年先祖。
二
记忆中,浓荫泼地的夏季,黄荚满枝的秋日,是皂荚树下最为热闹的时分。村民们在劳作之余纷纷来到树下,男人们在树北侧的碾盘边说道着地里的庄稼,思谋着下一步的农活,女人们围坐在不远处,一边说些家长里短,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象棋篓子们在树东南侧摆开了战场,发皱的牛皮纸棋盘边,围了一圈“指点江山”的人;女孩子们踢毽子跳皮筋,男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热闹个没完没了。
这是村民的乐园,也是牲畜和鸟儿们的乐园。
在皂荚树南侧,几只吃饱了的山羊,集体卧下来乘凉;灰毛驴干完活回来,在树西侧平缓地带打个滚,顺势一卧和山羊们做起了邻居;大黄狗朝路上的行人“汪—汪”叫了两声,算是尽了责任,趴在地上不再作声,舌头伸得长长的;十多只鸡飞到了树枝上,似乎在找寻先祖凌空飞翔的荣光;而树廓深处,一群喜鹊嘁嘁喳喳叫个不停,用热切的嗓音,传递着幼雏即将破壳的喜气。
这一切,刻进了我的记忆,也刻进了皂荚树的年轮。
当然,记忆中最深刻的,要数典叔说书了。典叔上过几年学,有点文化,爱看些古今演义,一肚子的传奇。他说唱的鼓儿词《左连成告状》《刘墉下南京》等剧目,深受村民喜爱。谁家有个啥喜事了,都请典叔去说唱助兴。至于报酬,也就管顿好饭,顶多再给典叔两包“白河桥”烟。其实,有无报酬,典叔也不在意,他乐于应承大家,毕竟一肚子的古今儿,他也想说给人听。
典叔说书多在晚饭之后。他的开场白很有趣,让人一听就忘不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锅也刷好了,猪也喂饱了,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就开始说书了——
只见典叔左手拿着磨光了的竹板,右手轻举鼓槌,往小鼓上一敲,“咚——”一声响,顿觉山川回环,时光生花,这日子,就被典叔的鼓儿词一段一段给连了起来!典叔轻咳两声,便开口唱来:
清官刘墉下南京
奉旨微服访民情
走在半道大风起
风有多大我说你听——
大家正洗耳恭听,典叔突然停了下来,以超常的宁静否定了刚才的激越,大家知道这是典叔在卖关子。只见典叔放下鼓槌,端起破木桌上的豁牙碗有模有样地喝了几口,又轻轻放下。典婶麻利地把水添上。在大家既心情迫切又细声慢气地催促下,典叔接着又唱:
一个庙门门朝西
一阵风刮了个门朝东
一个和尚伸头看
头发刮哩干干净
石磙刮哩溜溜转
碾盘刮哩撂烧饼
大风难挡刘墉志
扬鞭策马往前行
……
人们的思绪,被这股风裹挟着,随着刘墉的步伐,走进了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典叔说唱灵活,常与听者互动,这么一来,说者和听者融为一体,都成了书中之人。记得一次大成哥问典叔:“典叔,这刘罗锅啥时候能到南京城呀?”典叔嘿嘿一笑,唱着回他道:“说声娃子你别急,等恁典叔喝了这茶一盅——”,两人一问一答,颇合韵律,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大成哥“哦——”一声,赶紧接过典婶手中的茶壶给典叔倒水。
现在想想,这些唱腔,这些步伐,这些故事,这些问答,构成了儿时善恶分辨的基座,铺垫出了文化启蒙最初的底色。
典叔音域宽广而劲道,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既出,山鸣谷应,沁人肺腑,以至于多年以后,我来到皂荚树下,总觉得在不远处,那风还在翻卷,翻卷在通往南京的驿道上,驿道不远处,一个身躯佝偻的中年男人策马而行。
典叔一口好说唱,可惜快三十岁了才成家,这岁数在当时的农村,属于兔子跑过岭的年龄。听爹说,典叔年轻时相过不少亲,都没成,女方大都嫌弃典叔长得老相,家又穷。爹还说,好不容易有一次,走马岭有个姑娘不嫌弃这个,可典叔相亲那一天出了“糗事”。大概是那天天气热,加上路又远,典叔走得又渴又饿,女方家待客烧的鸡蛋茶也热,典叔边吹边喝,媒人多次使眼色,典叔只顧喝也没看到。姑娘隔着夹山窗子,看到了典叔失急忙慌喝茶的样子,尤其是看到茶碗里的两个鸡蛋也吃了,就嫌弃典叔没个大样,觉得自己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有点丢人,委婉地推掉了这桩婚事。
就这样,鸡蛋茶喝完了,亲事也黄了。
听爹说,典叔那天回来后,在皂荚树下坐了很长时间,脚下丢了一地的烟头。爹和他说话他也不应,眼睛直直望着走马岭的方向。
谁承想,一碗茶就是一道题、一道坎,让他见此心惊!自此,典叔不再慌着相亲,把心思转到了说书上。
爹又说,后来一外乡女子偶遇典叔说书,被典叔才华打动,后又多次跑到皂荚树下听,越发喜欢上了典叔,认定典叔就是自己命中的男人,勇敢地与典叔走在了一起,终结了典叔情感路上的磕磕绊绊,开启了典叔幸福生活的牵牵连连。
不错,这女子就是典叔说书时,给典叔倒茶的典婶!
同样是一碗茶,典叔相亲时喝得狼狈不堪,而说书时喝得那么风采有范,村民们都说是皂荚树赋给了典叔灵气。
三
漫长光阴里,皂荚树以其特有的功能,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始梁末曾有童谣:“可怜巴马子,一日行千里。不见马上郎,但见黄尘起。黄尘污人衣,皂荚相料理。”《画学集成》以及《图画见闻志》等书画史籍,对皂荚清污除垢功效均有明晰的记载,并注明使用皂荚后,“书复鲜明,色亦不落”。看来,皂荚不但在美容界大受青睐,在书画界也颇有天地,再加上其在各种医书和医案上的传奇记载,皂荚在草木江湖声名远扬,可谓一叶既发,惊艳时光;一果既成,清爽天下!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故乡的皂荚树,是全村人的“洗衣粉”和“洗发膏”,承担着全村人的洗涤供应,现在市面上宣传的植物洗发,其实祖辈们一直在用着哩。我清晰记得,母亲用皂荚洗衣,每每洗出,干净如新,还有股自然的清香。用皂荚洗过的头发,发丝柔顺,乌黑发亮,既止头屑,又防掉发。不难想象,悠悠岁月里,在重大节日或重要约会前夕,先民们定会用皂荚打理一番,然后振衣出门。他们干净的衣衫上,整洁的发丝里,都会有一抹皂荚的香味,淡淡的,幽幽的。
年深岁久,皂荚树成了故乡的灵魂树,常有人在树下许愿祈福。村民们认为,古老的皂荚树是有灵性的,树下一站,便能接通天地,获得护佑。一些在劳动中产生爱情的青年男女,每当夜深人静,便相约皂荚树下,卿卿我我,诉说心曲。有胆大些的恋人还会借着月色,爬上皂荚树,在树枝上系上红布条,寄情于树,以树证情。
他们在树下窃窃私语,皂荚树听到了,枝叶停止了摆动;树梢上的月亮听到了,害羞地躲进了云层。
故乡的皂荚树,依村而生,循天而长,构成了一派无与伦比的气象,一副无法企及的尊贵,一种无可改变的永恒。在它的抚慰下,躁烈归结成了安静,失落归结成了勃发,孤独归结成了温馨,诗意和远方,归结成了乡愁、归结成了月光!
我于故乡也是游子,每次回家,总是站在皂荚树下,久久驻足,不愿离去。仰望皂荚树,那满树的皂荚板,像是满树的月牙,乡人已不再用它洗衣洗发,年轻一代亦不知它还有如此功用。
这是时代的变迁,也是故园的失落。而皂荚树依然站着,越发葱茏、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