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丽云
那里的春天不甚落雨,村民们挖井开渠,引来并不清澈的河水。河在三里多外,不大,水面不过5米多宽。却成天有改装的柴油汽艇开过,突突突的,昼夜不停。听长辈们说,河的上游有一家化工厂,这些汽艇是运送固体废料的。至于废水废气,则排出厂区。
“為什么不阻止呢?”
大人听完一愣,随即咧开嘴,纷纷嘲笑我的天真。
“学生伢子口气真大,怎么阻止?化工是咱们乡的支柱产业,这个厂可管着几百号人的饭碗呢。”
他们抚掌而笑,可眼角的笑纹里却有隐隐的悲伤。只是彼时的我尚读不懂,由着他们四散而去,只剩我一人独自站在河边,无言地望着浑浊的河水。
河水一天比一天脏了。不知是哪艘汽艇漏了油,七彩的油污漫在深色的河面上,仿佛黄昏天边凄艳的晚霞。七八岁的孩子还不识愁滋味,我只是捡了颗石子丢出去,百无聊赖地想着,那山清水秀的故乡,都去哪儿了呢?
河水没有回答。那颗石子在凝固的水面上蹦了两蹦,最后钻进水里没了踪影,只泛起几圈僵硬的波纹。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时间就这样悄悄过去。中学生活两点一线很是无趣,似乎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日子,但似乎又在悄然起着变化。比如村口开了菜场,买菜更方便了,随时有新鲜的鸡鸭猪牛,敞开胃口吃到饱;比如智能机普及了,连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妈妈都学会了用淘宝,每个季度给我添置新衣,说是物美价廉;比如我就读的镇中学扩建了,几栋崭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还有外地新来的年轻老师,说是沿海城市对口支援教育的,课堂生动风趣,引人入胜
再比如不知何时,长辈口中河上游的那家化工厂,终于关了。
那时我刚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学校不错,但离家远,一个月才能往返一次。偶尔回家听大人们议起,也只是零碎地听见了几个名词。什么去产能,保生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些过去只印在课本上的话,好像一夜之间来到了身边。等到那个学期结束,暑假回家时我才骤然发现,那条记忆里一直脏兮兮的小河,竟好像一夜间变得清澈见底。
“小后生,没见过吧?”
河边有个垂钓的白发老农,看到我少见多怪的样子,笑着问。
“我年轻的时候啊,到处都是这样干净的水,汪清汪清的。一到夏天,河边全都是来抓鱼抓虾的小孩,拿个米箩随便一网,都能逮到几尾活蹦乱跳的须虾!可惜后来河水就脏了,鱼虾要么跑了,要么死光了。我也以为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清澈的河水了。”
老农望向远方若有所思,突然又笑了,高兴得像个孩子,“但是这两年厂关了,船也停了,上面还派人下来,几个城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专门就来治我们这条河来了!还说以后不仅是这条河,周边的荒田都要重新规划,搞什么生态农业,还能吸引城里人来乡下玩,赚更多的钱哩。哎小后生,老阿公没读过书,你来跟我讲讲,见没见过这么好的事啊?”
我顺着阿公的手放眼望去,果然周围的田野不再种稻,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大棚,一座座温仓,种满各种蔬果和经济作物。突然想起家里近几年收入高涨,不仅添了家电,还开了一个小作坊,和邻居一起加工本地特产的芝麻糕,再挂村里统一的网店上卖出去,销往四面八方。
后来,我读了高三;再后来我参加高考,以定向生的身份,考进了对口支援的沿海城市里,一所师范院校。升学宴上,几年滴酒不沾的爸爸难得喝得酩酊大醉,感谢亲戚朋友祝福的同时,不忘叮嘱我好好学习,将来继续建设家乡。
升学前的暑假,我用长辈们奖励的红包出去旅游,美其名曰“读万卷书也要行千万里路”。我去了北上广也去了云贵川,见过高楼大厦,也见过乡野风光。在返程的列车上恍然明白,后者是家乡的昨天,前者是家乡的明天,而不管是大江南北还是神州东西,我们其实都在同一程班列车上,休戚与共,开往春天的远方。
责任编辑:曹晓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