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玮
公元878年,唐僖宗李儇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叫黄巢的私盐贩子兴兵造反,最初就是因为一直收不到一张“录取通知书”。
说到“录取通知书”,就要说到“科举制度”,就要说到唐朝。中国的科举制度,从广义上说,可以追溯到汉代的“贡举”制度;从狭义上说,还是要从隋朝废除“九品中正制”开始;如果再要严格定义的话,则可能形成于唐代。
总体来说,唐朝的科举制度比起后世的明清两朝,要相对简单些,但还是有相当难度,且科目繁多。比如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被誉为“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但他当年也是连续三次科举都不中,一筹莫展。
正因为中科举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所以从那时开始,那份“录取通知书”也变得特别起来。唐代最初的“录取通知书”,用的是“泥金帖子”。泥金,是指用金粉或金属粉制成的金色涂料。泥金帖子就是用泥金涂饰的笺纸,这是最高级的形式之一,足以显示官方对这份“录取通知书”的重视。
再往后些,出现了专门的“录取通知书”纸张——“金花帖子”。宋代的赵彦卫在《云麓漫钞》卷二有记载:
“国初,循唐制,进士登第者,主文以黄花笺,长五寸许,阔半之,书其姓名,花押其下,护以大帖,又书姓名于帖面,而谓之榜帖,当时称为金花帖子。”
那什么是“黄花笺”?就是洒了金粉的笺纸,是最高规格的用纸。
无论是泥金还是金花帖子,可见唐宋两朝“录取通知书”的纸张用料还是相当讲究的,背后折射出朝廷对科举及第的重视以及科举高中的难度。
再说回黄巢。黄巢少有才名,一心想考取功名,可惜连续几次科举都不中,无缘收到珍贵的金花帖子,不由得怒从心起,写下了《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878年,黄巢率众起兵,带头掀翻大唐盛世的满桌酒席。
1749年,一生基本没收过“录取通知书”的吴敬梓(中过一个秀才)写了一本《儒林外史》,从侧面让后人对清代科举制度的方方面面有了了解,当然也包括那张“录取通知书”。
唐宋之后,随着科举制度的逐渐完善,“录取通知书”也在发生改变。元朝虽然也有科举考试,但断断续续,考试的侧重点也有所调整,所以在科举制度史上,元朝留下的笔墨不多。及至明清两朝,科举制度又重新被重视起来,并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录取通知书”的故事也开始多了起来。与重材质的唐代“录取通知书”相比,明清两朝在材质上并无特别之处,到了清代甚至还出现了刻板统一印刷,实现了“流水线作业”。
从明朝开始,“录取通知书”开始被称为“捷报”或“报帖”,民间称为“喜报”,内容也相对格式化,一般就写考官姓名、考生姓名,中的是哪一科、第几名。不过,发送“录取通知书”的形式却变得仪式化和排场化了。这从《儒林外史》的名篇《范进中举》里就可窥得一二:
“……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从这段描写可以看到,到了清朝,发放“录取通知书”已形成了一套特有的流程和风俗。一般来说,送“录取通知书”的工作,官府至少会安排三名公差负责。他们骑高头大马,举彩旗旌幌,带唢呐铜锣,一路上奏乐鸣炮,引得乡亲们夹道围观,中举者家庭则取得极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这种差事,公差肯定是要抢的——不仅因为给人报喜能沾喜气,关键是还会有红包拿,即便没有小红包,入席吃个庆功宴一般是没问题的。
中举者家庭在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第一时间把它高高张贴在厅堂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所有来访者都能一眼看到,许多家族将此视为最高荣耀。
1947年,考生丁永嵩收到来自大夏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前身之一)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开头写的是“台端”,称丁永嵩为“君”——这两个词,都是古人对对方的尊称。
1905年,清朝正式废除科举制度。科举取消了,但人才还是要有出路,所以各类新式学堂主要采取自主招生的方式进行考试,而录取通知书自然也不可能像唐宋那样的用泥金或金花帖子,更不可能像明清那样用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地通知考生。
1909年清朝的《政治官报》收录的北京交通大学(前身为“铁路管理传习所”)第一次考取榜示,就是用白纸黑字简单明了地呈现录取者的姓名,不再有什么额外的“添头”。
进入民国时期,各大学自主招生的办法得到延续,录取通知书依旧简洁,基本都是手写,然后以邮递方式送到考生手里。比较有特色的是当时的措辞——丁永嵩并非唯一享受到尊称待遇的同学,上海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同样也称同学为“君”,国立西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开头也用“台端”。
1938年,为了适应形势,教育部设立了“国立各院校统一招生委员会”,组织国立大学进行统一考试——类似现在的高考。这种考试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高校各系發展不平衡的状态,也维护了招生的区域公平。但因为处于战争年代,这个制度只维持了三年。
1978年,卢作孚之孙女卢晓蓉收到了华东师范大学经济系的录取通知书,她回忆当时的感受时,用了四个字:“灵魂出窍。”
新中国是从1952年开始确立统一招生考试制度的。在那个充满干劲的年代,录取通知书也烙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一个具体表现是,很多录取通知书上都会有一句话——“根据国家建设的需要”。
有意思的是,那时由于沟通不畅,信息传递较慢,为了避免一些考生在家中翘首以盼,所以除了发放录取通知书外,还会发放“未录取通知书”,解释未被录取的原因,以及提出鼓励。
进入1980年代后,录取通知书上的口号和标语渐渐消失,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只承担最基本的功能:通知考生被录取,录取的专业和入学的时间。1998年,我收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就一张纸卡,简洁明了地写了编号、校风、学风、姓名、专业。
1999年全国大学进行扩招,更多高中毕业生有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机会,各校的录取通知书开始注入自己的特色。这也是学校尊重学生个体,从学生角度出发的一种体现。比如从2007年起,陕西师范大学开始由老教授手写录取通知书。2018年,清华大学的“3D录取通知书”曾在网上广为流传——清华学生通过激光雕刻、裁剪、拼插组装,手工制作了这批录取通知书。打开通知书外壳,代表清华百年历史的“二校门”会180度立体呈现。此外,还附赠科普名著《从一到无穷大》。
一纸录取通知书的变化,也是中国历史变化的缩影。过去,信息沟通不畅,邮递不便,录取通知书确实能给人带来莫大的惊喜;如今,随着互联网的发展,高考成绩早已能在网上提前查到,自己能进哪所高校,考生其实也心中有数。
同时,从科举制度到高考制度,录取通知书在很长时间内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但社会发展至今,“条条大路通罗马”,录取通知书能决定人生命运的时代已经过去。当然,录取通知书还是有意义的,它能给人“石头落地”的踏实感,也是对学子寒窗努力的见证,更是一份鼓励乃至奖励的凭证。收到自己期盼的录取通知书的心情,无不如唐代诗人孟郊所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陈福民摘自《同舟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