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缓
幼时,月满之时,不少孩子会指着那轮又大又圆的满月询问父母,为什么月亮里有道影子,似有似无。这时,孩子或许就能听到嫦娥的故事。
关于嫦娥奔月的文献非常丰富,人们最耳熟能详的版本大致来源于《淮南子·览冥训》,其文写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窃之奔月。”
其后高诱注文,进一步解释清楚了这个故事——“嫦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嫦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这便是为人熟知的故事经过,嫦娥本是羿的妻子,眼馋着夫君拿到手的不死之药,偷食之,换来不老不死的仙身,也换来千百年独守月宫的孤寂。
后世流转中,嫦娥奔月的传说有了更丰富的版本,多了桂树、玉兔、蟾蜍等说,不过,纵使千变万换,“孤独”的确成了嫦娥居月后的生命注脚。就連李商隐都作《嫦娥》一诗,直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时贪念,一世孤影。这么一看,作为神仙,嫦娥的确得归属到命数不太好的那一类。不过,根据学者们的考证和推断,这位月宫仙子的不幸,可能还不止于此。
毕竟,若说贪求长生不老,最终孤独长生,嫦娥悲是悲了点,但也算是因缘际会,自寻苦果。可是,一些学者研究发现,偷盗仙药,弃夫奔月,或许是“莫须有”的罪名。
首先,这个故事最早的版本,压根没羿什么事儿。最早提到嫦娥的,是王家台秦简《归藏》,在传世之本中,被记载为:“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 遂奔月,为月精。”
照此说,嫦娥是从西王母处得到的不死药,从头到尾,羿都没有登过台。虽然《归葬》时代太过久远,也曾被质疑过真实性,但反过来看,先秦有关羿的记载中,也没提过嫦娥。真正让两人联系起来,甚至称其为夫妻的,是在西汉时期,更准确地说,是东汉的《灵宪》和高诱所注《淮南子》。换句话说,嫦娥和后羿,很可能是被硬生生地撮合成一对儿,至于衍生出的种种纠缠,就更是后世的涂抹和发散了。
与嫦娥一样,羿本身满具神秘色彩。一方面,《山海经》《离骚》《左传》等典籍中都曾出现羿的身影,但各版本之间有所出入,甚至羿与后羿的关系也有待考辨。另一方面,羿的身份也是纷纷杂杂,一会儿是射日的英雄,一会儿又是一国之君。不过,据考证,在众多的声音中,有一点基本上能确定,早期神话中,羿大多数还是扮演着正面形象。
但到了后来,羿的形象愈变愈差。《离骚》对羿的描述就不太友好——“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到了《汉书》里,羿直接被放在蚩尤一列,被归为“下下愚人”。这个转折点大致发生在战国到西汉年间。也正是在这段时间,羿和嫦娥先是被放在一起,后干脆被撮合成夫妻。
嫦娥,也就这样顶着千万年的“罪名”,成了众人口耳相传的孤寂仙女。不过,或有一点可以稍稍宽慰其心。后人谈及嫦娥,摈弃怪罪者少,心疼同情者众。
“娟娟姮娥女,灼灼芙蓉姿。”“问嫦娥,我辈何时还又,享清平乐?”闻听此句,嫦娥或可释然矣。
后世曾有人感叹,嫦娥虽悲,却获长生。
毕竟,由人成神、登仙、化妖,听起来总是奇妙玄幻的因缘,甚至是芸芸众生曾有的想象与期盼。可若是将此等经历,与苦等痴念相联系,怕是任谁都品不出一个“好”字,唯有空叹一声“可怜”。
望夫石便是这种叹息怜悯的对象。在现代,它仿佛化身通用的“地标”,任凭何地,凡有石头形似立身而望的妇人,其背后总能流传出一段望夫石的传说。
实际上,望夫石的故事大致成型于魏晋,通行于唐宋,版本更是五花八门,扮演着诗文、轶事乃至于史籍中的重要素材,以至于时人感慨道“望夫石在处有之”。版本虽多,望夫石的故事却大同小异,左右不过一个女子,或独身或携幼子,立于山头,苦等远行的丈夫归来,久等不至,生生化石。这也算是望夫石的不幸之处,近百种版本的命运涂写,愣是没让其命数有半点改观和起色。
换句话说,望夫此苦,可能流转了数千年之久,成为无数女子内心深处的隐痛。最早的苦主,正是大家最为熟悉的上古英雄大禹的妻子塗山氏。许多典籍中都记载着大禹和塗山氏的姻缘。比方说《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有文:“禹因娶塗山女,谓之女娇。”《水经注》中也有“禹娶塗山氏女,不以私害公”一说。
根据记载,塗山氏与丈夫婚后仅仅待了四天。《水经注》里也写清楚二人分离的缘故,“复往治水”。后人听了,自能联系到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十年未阚其家的事迹,还会隔空宽慰塗山氏一句——别难过,你的夫君是在行善事,大有一番作为,能造福万世。
但按记载来看,大禹和塗山氏一别可能不止十年,事实上,大禹离家后,塗山氏基本上再也没有和夫君见过面。久望苦等之下,塗山氏化石而亡。后世不少文献见证着塗山氏的悲剧收场,《汉书·武帝纪》中便明文记载:“见夏后启母石”。后人注文:“启生,而母化为石。”此处所指,便是启的母亲塗山氏。
关于塗山氏的结局还有一种说法,即郭璞所注“启母化为石而生启”,也就是塗山氏在生产中化石,并死于生产。但学者们据《列女传》的记述推测,第一种说法更为可信,塗山氏生下了启,甚至还曾携子望夫,最后化石而亡。而后世之石,便是塗山氏的精魂所化,历经千万轮回,苦守着忠贞不渝的情愫。
按此说来看,刘禹锡所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时初望时”倒是一语中的。孤身而立,登高远望,企盼夫归。这样的念想绵延了不止千年,在不同时空上演,跨越漫长年岁,似乎未变分毫。
嫦娥、望夫石虽悲,毕竟还得世人怜悯。另一位上古神明,连这点幸运也没有。说起这位神仙的命运,还真只剩一个“惨”字。明明貴为天女,还曾经有功于苍生,却终沦为人人喊打的丑陋妖孽。
它的名字,叫旱魃。
先秦时期,中国便出现了关于旱魃的传说和记载。
《诗经·大雅·云汉》有云:“旱既太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有人注称“魃,旱神也”。短短两句,书尽旱魃的悲剧命运——徒有神仙的虚名,一辈子都得背着“天不降雨,大地荒旱”这样一口大黑锅。
若这旱魃是邪神降世,生来为恶,倒也罢了。委屈的是,在中国的神话传说里,旱魃和坏事做尽的恶神,原是边儿也沾不上。《山海经·大荒北经》里,便详细记录着旱魃的生平故事和悲惨遭遇——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换句话说,旱魃原名女魃,实为天女。黄帝与蚩尤大战中,蚩尤使坏,请来风伯雨师。为救苍生,女魃下凡,止住了雨师的神力,帮助黄帝战胜蚩尤,在决战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令人唏嘘的是,经此一役,女魃神力耗尽,不能返回天上。从此之后,流落凡间,而她所到之处、所居之地,天旱无雨,赤地千里,野荒无粮。
招致干旱,女魃的命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百姓皆憎恶唾弃她,贬称其为“旱魃”。人们写到旱魃,没什么好话。温柔一点的,像《新唐书》,言其“长尺有二寸,其状怪异”;狠一点的,便如《文字指归》,说“女魃秃无发,所居之处,天不雨也。”
落不了好形象便算了,“天旱不雨”的锅,旱魃也是背得牢牢的。若是旱魃觉得委屈,非要追问一句为什么,大家也能找到好几条理由。
《旱魃解》里就解答过这个问题——要怪,就怪旱魃的眼睛长得位置不对,老天害怕一下雨,伤了他头顶上的眼睛,所以干脆滴雨不落。
《邪说》里的传说就更加邪乎,说旱魃的鼻子也长在头顶,他平时一喘气,能把天上的云彩都吹散,天上无云,更无雨。
事实上,属于旱魃的悲剧,不只存留在远古神话和古书典籍里。
这样一尊可能招致灾祸的神灵,世人们自然厌之恶之,除了在书里喷喷唾沫星子,古人们更是脑补出了旱魃各式各样的悲剧下场。“打旱魃”,便是其中的典型。按照后人郭璞给《山海经》之注,要想躲避旱灾,必须驱逐旱魃。将其击打致死便是一法。
推及此处,上面谈到的三位,确实是惨。不过,她们的悲剧背后,倒是不同的图景。
嫦娥的命运之后,漾着一丝暖色。事实上,虽然短暂地充当了古人朴素信仰中的牺牲品,但到了后来,人们对待嫦娥,愈发温柔和宽容。不仅将其塑成貌美清冷的月宫仙子,故事也愈发人性化。略略分析后世相关的诗文便能发现,在人们的笔下,嫦娥逐渐褪去了神性,有了喜怒嗔痴,哀怨恋悔,甚至逐渐从月台神明演化为独守孤寡的凡间女子。有人作解道,嫦娥从凡人到天仙,再从天仙慢慢人化,这个过程既充盈着对瑰丽多彩的仙界的神往,亦流露出对凡世男欢女爱、夫妻相守生活之眷恋。嫦娥,承揽着世人的浪漫想象和美好愿景。
望夫石的故事也得到了后世的丰富。最开始人们多是哀怜其苦,太白的“寂然芳霭内, 犹若待夫归”便是其中代表。随着故事的传播,笼罩在望夫石身上的浓厚悲色逐渐化解,更多人剥去了愁苦外衣,为其精神内核作颂。
孟郊笔下的“行人悠悠朝与暮,千年万年色如故”,被视为对望夫石坚贞不渝品性的赞美。及至宋时,望夫石摇身一变,化身极为深邃的文化意象。王安石诗作《望夫石》,直接将望夫女和娥皇、女英融为一体,借此慨叹自己和帝王的疏远。苏辙更是直言:“江移岸改安不知,独与高山化为石。山高身在心不移,慰尔行人远行役。”盛赞望夫石的贞节,将其立为妇女典范。
再到后来,民间甚至出现了望夫石故事的升级版——“夫妻同化石”,以此教育“覆水或旦暮”的世人,珍惜结发之缘,共守忠贞之志。
最后一位选手,旱魃的种种,又作何解呢?古人对旱魃的彻骨之恨,究竟为何?
其实,除了人们驱逐瘟疫的传统信仰外,也只剩下了一个字——怕。身为旱神的旱魃,被世人坚信是大旱的元凶。一个“旱”字,正是旱魃的“罪名”,亦是古人心中最隐痛的那根弦。
旱灾,对古人们来说,称得上是最可怕的灾祸。时间长、范围广、频数多之外,大旱的可怕之处,还在于它造成的社会危害和带给世人的无尽伤痛。天旱而地荒,地荒而无食。
回过头来,怕归怕,但事实上,除了荒谬极端的“打旱魃”行为,历朝历代,庙堂江湖,人们为了对抗旱魃,从未停止努力。
真要说回来,以上三位,熟者更悲剧?答案,或许她们自己亦无从知晓。
传说中的神者也好,仙人也罢,都不会为古人随手一笔,更不是荒唐一言。其背后,或承想象,或寄遐思,或映现实,终是纷繁丰富,意味深长。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